63 第二部 十四（1 / 1）
在车间的时候，小袁对我说：“这里是凉快了，就是吵了点儿。”我一看，他的脸上和脖子上确实没有汗。
我想起我妈对我说，原来他在工厂上班的车间，诺大个车间，全是震耳欲聋的打铁的声音，她的耳朵就是那个时候越来越背的，嗓门儿也是那个时候练大的，她可以隔着好几百米，地对空地把天车喊过来，然后吊起她打好的零件，放在指定的地方，我妈就可以下班了。那个时候，工人可是最光荣的，我妈是接了我姥姥的班才去的工厂，同学们都很羡慕，妈妈也工作得很努力，可是最后还是下了岗。
我爸高中毕业以后也想当工人，可是我爷爷是煤矿工人，常年在井下作业，他知道这玩艺儿不是人干的活儿，说不定哪天伴随着一声闷响就没了命，所以他说什么也不让我爸干和他一样的活儿。我爸是没办法了，他又没法去别的地方再认一个当工人的爹，人家认不认他这个儿子和他认不认人那个爹以及我爷爷是否同意明明自己活得好好的，可自己的儿子还要再去认个爹放在一边，即使认了，还需要认个原本没儿子的爹，才能毫无悬念地让我爸去接那个班。于是，我爸在家无声地抵抗了一年之后，还是去到了一个政府机关去上班，我想他当时一定委屈到了极点，一个十八、九的孩子，看着别人能，自己不能，而且也不是因为自己不能而不能，确实会很郁闷。
后来下岗工人满街走，或是满世界，更应该是满中国寻求着“再就业”的时候，我爸却在办公室里悠闲地看着报纸喝着茶。我只是在想，干的好好的，干嘛要“再就业”呢？中国，在走在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大道上的时候，丝毫不响应计划生育的号召，有组织无预谋地孕育而生了很多有中国特色的东西，有两个脑袋的，有三只眼睛的，这都是不得不承认的怪胎，但凡碰见个浑身长毛，还有条尾巴的，便会高兴地说：“这不是怪胎，这是只猴子！”只是不想想我们是人，怎么会生出猴子。
我对小袁说：“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小袁说：“刷邮票啊！”
我瞬间无知了，说：“往邮票背面刷胶水？”
“不是，”小袁说，“就是把邮票上打小圆孔的打出来的纸屑拿刷子刷掉，把邮票弄干净。”
“噢，”我点了点头。
我和小袁坐在椅子上，看着劳教们工作，就那么傻看着，我想就要这么着度过一天了，明天呢，也是这样的吧，然后每天都是这样，直到退休。
上学的时候我很不喜欢上学，最后还是上了十五年的学，现在上班了，我惊奇地发现原来上班的时候我也不喜欢上班了，但是却要上至少四十年，我不知道退休了以后我是不是喜欢退休，应该也是不喜欢的吧，那我喜欢什么呢，我突然发现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了，也兴许是根本就没有喜欢过的，那也自然就无从知道了。
我对小袁说：“他们每天都这么干，给钱吗？”
小袁说：“给呀！干一年能给个一百块钱吧，正好当回家的路费。”
我说：“要是不够呢？”
小袁说：“他们都是有手艺的啊，咱们这个所，其他的七个大队都是吸毒的，咱们队都是普劳，干什么的都有，打架的，赌博的，拉皮条的，卖黄盘的，还有好多都是偷东西的，都是手艺人，有技能，饿不死！”
我说：“他们出去了还是接着偷啊？”
小袁说：“那当然了，你算算啊，假如他一天只偷一个手机，原价四、五千的，他偷完了卖两千，每天睡个大懒觉起床，偷着了一个就收工，每周就工作五天，就是一万了，一个月最少也得四万块钱，出去以后你给他找一个一月一万的活儿，他都不愿意干。”
我说：“啊，是啊！”
小袁说：“看见那人了吗？”他指着一个剃着秃子的大高个，“这小子，别人都是来钱快花得也快，都糟践，他不介，他把钱都攒起来，在五棵松给自己买了一套楼房，像咱们这样儿的，一个月挣两千块钱，什么时候够买套楼房的啊？”
我说：“还得不吃不喝，吃了喝了，两千都攒不下来了，那你没房啊？”
小袁说：“有啊！”
我说：“父母给买的吧！”
小袁说：“那肯定的啊，刚上班，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我说：“不刚上班，上一辈子，也不见得有钱，现在真是一个拼爹的时代，自己努力不如摊个好老子，只是这东西没得选，但是媳妇儿有的选，所以你得选个好媳妇儿。”
说到这儿，小袁的脸上放光了：“我媳妇还行，就是那谁，你知道吧！”
我说：“我知道啊，我听他们说了。”小袁的媳妇是我的同事，当然也是小袁的同事，说起自己的媳妇，小袁总是一副很有面子的样子，这只是第一次，以后的每次都是这样。
于是他高兴地说着，我这个人总是很善良，于是我也高兴地听着，只是两个男人这么高兴地聊上一天，不是因为很无聊就是因为特别无聊。
聊着聊着，小袁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决定打破这种两个男人聊天的局面，他对政子喊道：“干完活儿了吗？”
政子笑着说：“早就干完了！”
“过来，”他冲着政子招招手。
政子小跑着过来了，小袁说：“坐这儿吧，干完了咱一块聊会儿。”
政子抻了把椅子坐下了，他对我说：“您是新来的吧！”
我说：“嗯，你是老同志了啊！”
政子“嘿嘿”地笑了，年轻的脸上散发着朝气，他说：“再有不到一年就解教了，都两次了，我真是再也不想进来了。”
我说：“两次都是因为什么啊？”
“第一次的时候还小，有个孙子和我原来的女朋友好了，我看见了，上去给了他两刀，”他很轻松地说。
我说：“你前女朋友？不是和你都没设什么关系了吗？”
政子说：“那也不行，让我看见了，一生气，就冲动了，那会还不满十八岁，去了少管了。”
我顿时有些无语了，但还是说：“这次呢？”
“这次是帮一哥们儿打架，其实我不想去，但是不能不去，要不没法儿混了，人家叫你你不去，你有事儿的时候你叫人家人家也不来了，我也没辙，不过说实话，我是真不想跟这里待着了，”政子说，“真想早点儿出去。”
我说：“谁想跟这儿待着啊，我都不想！”这句话确实是一句发自肺腑的实话。
“有啊！”小袁说。
“你啊？”我说。
“当然不是了，是那小孩儿，”他指着一个矮矮的小孩，“他就不想走。”
政子说：“是，他叫小良子，爸妈离婚了，谁也不管他，他就满世界跑，看见公共汽车就敢上，也不管把他拉到哪儿，下了车就找个地方窝一宿。”
小袁说：“他说了，出去以后没人管他，又得挨饿了，在这里每天都能吃饱了，冬天还不挨冻，他不想走。”
看着小良子，我知道他一定是因为营养不良才这样的，个子还不到一米六，看着就像个小学生，可我知道他肯定不是小学生。
我说：“他多大了？”
小袁说：“十九了，再小就送少管了，就不在咱们这了。”
我说：“真看不出来，就是孩子怪可怜的。”
小袁说：“可怜的多了，他不是最可怜的。”
这个时候，收工的时间到了，小袁站起来，喊了一声：“收工！”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收拾收拾就站好了队，到吃中午饭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