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儿女,从母亲90的“十字架”上走来(2)(1 / 1)
高洁家的境况,比我想象的要可怜得多。她那个生活了十九年的家,竟只有九平方米之大。除了一张床外,便只能放一个柜子了。屋内无法放炉子,做饭只能在外面临时搭出的一块小地方。好客的高洁父母忙让我坐,其实我只能坐在他们全家惟一的那张床上。
“实在不好意思,只能让你坐在床上了。”腿脚不利索的高洁父亲很歉意地说,而高洁那个有病的母亲只能从屋里退至门外——因为小屋内已没有多余空间。
“能说说你上学的事吗?”我转头问一声清秀的高洁姑娘。我看得清楚,这孩子先是不好意思地一笑,继而两颗豆粒般的泪珠一下子掉在脸上……随我一起采访的摄影师拍下了高洁的这一景,而后来高洁那闪着泪水的照片,成了《落泪是金》一书的封面画出现在神州大地的无数媒体上。这是后话。
“瞧你这孩子,人家何作家跟你说话呢!”父亲不满地对女儿说了一句,随后直向我抱歉,又长长地叹了一声,“这孩子命苦,投错了胎……”
我这时已有些看出高洁一家的贫困根源了。原来她的父亲是个腿脚有残疾的人,而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那位站在门外一直笑眯眯却不说话的母亲。
“我有病……一直有病,拖累这家,拖累这孩子了。”母亲说着,再不笑了,只是不停地在擦泪。
我转头再看看高洁。女孩已是满脸泪水……
好可怜的一个家呀!
“高洁,反正你离我家不远。改日请你到我家去,然后我们好好聊聊行吗?”我知道这一天无法完成采访,便说。
高洁又是点头又是擦泪。
这是一个受苦太多的孩子。而她这样年龄的女孩,尤其是生活在首都北京的女孩,本该是每天躺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小宝贝哩!可在高洁的记忆中似乎没有。
也许我的建议是对的,高洁在与我单独谈话的时候,刚一开口便忍不住地泪流满面起来。她那天当着父母面真的想哭出声,可她强忍住了,因为她不想伤父母的心。她说她父母与其他家孩子的父母不一样。高洁父亲在娶她妈为妻时,腿就有残,就是因为父亲有残才娶了有病的母亲。高洁的父亲平时很要强,人也很直爽,但他那残疾的双腿注定了一生的不幸命运:干什么事都硬不起来。在高洁的眼里,父亲依然是个标准的男子汉,尽管腿脚不利索,可家里的重活累活,父亲总是毫不含糊。然而男人毕竟是男人,一个家庭里如果没有一个完整的女人将会出现生活的倾斜……
高洁的母亲得的是哮喘病,后来又发展到肺气肿。在高洁的记忆中,她妈几乎每个月都要进医院一次。因此小时候的高洁极少有笑脸,女孩子家本来总爱脸上挂笑,可高洁不行,妈妈在家时,她看到爸爸天天提心吊胆似的怕妈的病又犯了,自己也跟着担心;假如妈因犯病上了医院,她便更不可能有笑脸了。后来高洁上学了,但从上学的第一天起,高洁就被老师点名说,你这孩子为什么上课时老走神?老师哪里知道,小小的高洁,心里装的东西太多,她上课时也时不时想起在家的妈是不是现在又开始犯喘了,或者在医院的妈是不是又在打针了。上小学时,高洁并没有也不懂得把家里的事告诉老师和同学,只是以为家家可能都是这样吧。那天下课回家,爸爸告诉她妈又住院了,当晚爸带她上医院给送了一次饭。第二天放学回家,高洁看到本来就腿脚不好的父亲一脸疲惫,便对爸说:“爸,你把饺子包好后我给妈送去。”
“你?”父亲瞪大了眼。
“嗯。我给妈送。”小高洁十分自信地朝父亲点头。
“你真行?爸爸今晚要值班,你能代我送那倒是好,可你不行,太小,要乘好几站车呢!”父亲摇摇头,长叹着只管包手头的饺子,一边自言自语地,“什么时候等你长大了就好了……”
小高洁看在眼里,她心里想着今天一定要做给爸爸看看。当爸爸把饺子煮好并盛好后,放在一旁又去办其他事时,小高洁拿起饭盒,又给爸留了个小纸条便出了家门……
“小洁,怎么是你送饭呀?你爸呢?”病榻上,正挂着针的妈妈看着才七岁多一点的女儿一晃一晃地提着饭盒走进病房时,惊呼着伸出一只手把女儿拉到身边,问。
“爸爸没来,是我一个人来的。你快吃吧,饺子还热着呢,妈妈!”小高洁有架有式地一边掀开饭盒,一边兴奋地用小脸凑在热腾腾的饺子上。
妈妈两眼满是泪水地把女儿揽在怀里:“你这孩子,以后不许你一个人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听到了吗?”
“不!妈妈,我要来,我要给你送饭来!”谁知小高洁一下子从妈的怀里直挺挺地站出来,大声说着,像在庄严承诺。
“这孩子多懂事呀!你看才几岁就知道心疼她妈了!”
“可不,从柳荫街到这边北大医院好几站路,你说要是我们的孩子还不知瞎闯到什么地方去呢!”
与母亲同一个病房的人在一旁齐夸起小高洁来。
七岁那年的小高洁,当她听到别人如此夸她时,那颗单纯而幼稚的心充满了自豪感。她感到自己是多么了不起,她感到自己从此可以开始为有病的妈妈承担责任了!所以在之后的若干年里,小高洁把上医院为母亲送饭看做是自己一份神圣和极其了不起的责任。因此无论医院离家有多远,无论是雨夜还是黑天,她小高洁义无返顾,没有丝毫的胆怯,也没有半点叫苦喊屈的时候。尤其当她跨进母亲的病房,周围的那些大人们总是左一个夸她好机灵,右一个夸她好懂事时,她的这种自豪感总是溢在心窝……
但是后来高洁大了,渐渐地在一次次给母亲往医院送饭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再不像以前那么自豪了,她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每天放学回家不是聚在一起玩,就是在一起做作业;可她不行,她要一分钟也不能耽误地赶到医院为妈端屎端尿,端茶端饭。她开始觉得自己很可怜,可怜得没人看得起自己,因为那些与她同龄的女孩子不是父母身边受尽呵护的娇小姐,就是想什么有什么的“小上帝”。而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没法正常上学。自从高洁第一次给母亲送饭、第一次亲手给妈做菜后,她便主动接过了家庭中本不该让男人做的家务活。妈妈有病,妈妈的病需要精心和尽心的照顾。别看小高洁平时说话不多,但心里细着呢。然而这一切的养成,与她年龄太不相称,那时她才八九岁。苦人家的孩子就是这样,一切都开始得早。高洁记得,在她上学的第一天,她便在心头蒙上一层阴云:那个早晨的前夜,有病的母亲为了让自己的女儿也能高高兴兴地上学去,特意给她缝了一件衣裳,那晚母亲一边喘着一边又不停地为女儿缝着,小高洁当时就想着能穿新衣裳上学的事,却忘了妈的病,她甜甜地睡在妈的怀里度过美好的一夜,清晨兴高采烈地上学去。中午当她兴冲冲地拿回新书本想让妈看一眼时,却发现家里的门反锁着……
“妈妈,妈妈——”小高洁喊了半天仍没人答应。她哭了,哭得异常伤心。后来邻居告诉她,就在小高洁上学不久,她妈就开始大喘,父亲和一个邻居赶紧将高洁的妈送进了医院。小高洁的一颗滚烫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冷。下午当她回到学校时,看到小伙伴们高兴的样儿,小高洁忍不住泪水汪汪……
这是高洁上学第一天的记忆。而日后这样的痛苦记忆就再也数不清了。
小高洁在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的一次又一次考试像打仗一样地频繁。本来成绩一直在班里前几名的高洁,由于连续几次给母亲陪床而直线下滑。期末考试了,高洁发誓要夺回自己的名次。那段时间她特别卖力,母亲半夜醒来常见女儿还在灯下做作业,便轻轻地端上一碗糖水——这是高洁从小就能得到的最好的母爱之一。她望着妈妈咳喘的身影,含着泪水又埋头苦学起来。高洁的心头腾起一种强烈的愿望:我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赚了大钱后第一件事就是先给妈妈找家最好的医院把她的病治好!那一夜,高洁在凌晨一点多时才睡下。清晨,当她还在睡梦中时,突然被父亲叫醒:“小洁,快起来帮一下忙,你妈又喘得不行了!快快!”高洁“噌”的一下从被窝里跳起来,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母亲脸色苍白,胸脯像鼓风机一般地剧烈起伏着……那情景极其吓人。高洁慌手慌脚地帮着父亲给母亲穿上衣服,抬上小三轮车。
“我去了啊,把门关上,早晨自己弄点吃的就去上学啊!”父亲一边吃力地蹬着车直奔医院方向,一边回头吩咐道。
寒风中的高洁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她心里装的全是母亲那张苍白的脸和喘得地动山摇的那个胸脯……那一天,高洁的成绩考得一塌糊涂,不仅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而且又落下几个名次。
她感到灰心了。不灰心也没辙,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喘起来,而每一次喘都似乎比上一次更严重。住院送饭送菜不说,光陪床就够受的。女病房里男士进出总不太方便,所以父亲总是更多地让高洁去医院陪床。母亲尽管有病,但一直尽可能地为女儿着想,一般白天基本不要家人来陪着,但晚上高洁是一定要去为妈陪床的,她担心有个好歹。别看并不复杂的陪床,那可是活受罪的差事。你既不能睡好又不能随意走动。高洁在读书,学校的作业是绝不会因她陪床而减少。无奈,她把陪床当作做作业的好当口。高洁的妈是个普通工人,只能住最普通最拥挤的病房,病房的嘈杂是可想而知的,然而高洁已经习惯了,只要妈不叫她,高洁可以趴在妈的床沿上一做作业就是一两个小时。高洁又是个孝女,母亲劝她早睡,可她从来都先让母亲睡。当她看到有病的母亲睡熟时,她才合上眼……
“呀,不好啦,我又要迟到了!”这样的事太多,高洁在陪床时常常突然惊叫起来。由于困得要命,她经常在醒来时发现离上课的时间太近了,于是便惊慌失措地赶紧帮着妈做完该做的那些事,拔腿往学校赶。在教室的座位上,她那颗心仍怦怦直跳,要到第二节或第三节课时,高洁才能感觉平静下来。
那是一种真正的磨难。有一次高洁在体育课上做俯卧撑,做着做着,高洁觉得两只胳膊像面条似的软了下去。她想撑起身来不做了,可就是支不起来。后来她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等到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身上重重的暖暖的,嗯,谁的衣服盖在我的身上了?
“啊,同学们,高洁醒了,她醒了!”这时,她看到全班的同学一齐向她奔来,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大家像亲人一般地问这问那,百般地叮嘱高洁如果太困了就再睡一会儿,甚至有的同学说:“高洁你忙不过来,我们轮流替你上医院给你妈陪床怎么样?”
高洁的眼泪顿时像决口的河水,哗哗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