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1章：叛离（1 / 1）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帝都还是一片灰蒙蒙的冬日肃杀，这江南却已经是一片呢喃燕语明如剪。脱去了重重寒衣的华朝大殿下华沐风一改平日里的持重老成模样，饶有兴致地站在波光粼粼的河边，手指轻绕着冒着新绿的柳条。
“先生，青衣先生！这就是先生所说的江南美树，‘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柳树吗？”华沐风头也不回地问着，声音里满是这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久违了的雀跃。
“嗯？唔。”就在路边，离华沐风三丈开外的马车里，抱着胳膊靠着倚垫小寐的男子被唤醒。依旧闭着眼，略略抬了抬头，似是轻嗅着依旧回荡在空气里的简单快乐，笑了。简单应了一声，又靠下去，虽然还是闭着眼，睡意，却全无。
——这样的一个孩子，奈何生在帝王家！
待到重新上路，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先生怎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昨夜又没睡好么？”年轻人声音爽朗。顾青衣睁开眼睛，却见华沐风正掀开窗帘朝着外面摆手。
“又交了什么朋友了？”顾青衣复又闭上了眼。
“是个小朋友，她教了我……”华沐风的声音有一丝狡黠。
“嗯？”顾青衣倏地闪到一旁，这才终于睁开了眼，摘下了华沐风偷偷戴到他头上的花环，“这是什么？”
“叫——柳条花环？呵呵。”华沐风笑得天真，在青衣看来，却总有一些阴谋得逞的意味，“先生不知道？”那样的声音，听得顾青衣有些无力。微不可见地怅然在眉眼间晕开，顾青衣低下了头，望着手中的柳环发怔。
“青衣先生……”华沐风有些讪讪。
“风儿，花环只能亲手给心爱之人戴上，记住了？”听了这句话，华沐风一下子想到了很多很多，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涌出来，却一个都没有问出口，只是问道：“用来谢谢先生这些年的教导也不行么？”
“如此，我便谢过风儿了。”笑意直达眼底，华沐风从未发现，青衣先生的笑容竟能如此像那春阳般明媚而温暖，只是，看着那样的一双眼睛，久了，却又觉得读出了几分幽幽的伤感。那沉在眼底的伤感，像芒刺一样轻轻扎着华沐风的心，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青衣先生……柳环让先生想起了故人？”他们一向是无话不谈的师生两个，但这么问起的时候，华沐风还是有些犹豫。
“风儿僭越了。”但是青衣音调平和，脸上也并没有半分的怒意甚至不快，只是接着说道，“风儿可知，你我二人为何一路南下？”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过了今年的生辰，就是冠礼，再后面，就该大婚。华朝的规矩，皇子大婚之前，需到民间游历一番。”说到身上的责任，华沐风面上的孩子气收拢来，剑眉星目，却又是帝都那个性格冷峻的皇子。
沉默。唯有粼粼轧轧踢踢踏踏的车马声填充了马车里渐冷的小小空间。
“可是青衣先生，我不知道，帝都的那片天空，是不是就比这里的静谧更适合我。”良久，华沐风幽幽道。从小到大，为着父皇、珍妃满是期待的神色和六弟景仰崇拜的眼神，他努力学着父皇要他学的一切，不忍心看到身边的人失望。越长越大，总是不明白为何得到先生的夸奖六弟可以那样由衷地开心；总是不明白，父皇夸奖自己时，看着六弟不服气的神色的先生，笑容背后，却总有一丝淡淡的哀伤。此番外出，来到了先生很久很久以前描述过的世界，看着河边轻拂的柳丝，看着油绿油绿的麦田，这个如诗如画的世界，江南，它的雨丝风片，它的烟波画船，甚至乡下的草屋茅舍，都让他这么的向往！这才刚刚跨进江南，还没有踏遍江南这片肥沃的土地，可是他，却已经由衷地爱上这里，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山野的快乐——他可以体会到六弟第一次在诗词上胜过自己得到父皇夸奖时脸上泛起的笑容是怎样的一种心境了！心底里，第一次泛起对自己全部的过往的怀疑。
华沐风说完那一番话，看着他的青衣先生，心底里，其实有些忐忑。然而，他看到，先生又笑了。
“难道风儿并不稀罕大殿下的位子？可巧了，有人不稀罕大皇子妃的位置哩！可若是风儿自己也无疑继续做我朝大殿下，那这个准大皇子妃，咱们可还找她是不找？”
哈？这是什么情况？
两个月前。姑苏杨家。
“绛梅，表小姐在何处？”杨家二夫人口中这表小姐不是别人，正是杨老爷已逝胞姐的女儿郑雨纤。自从三年前，杨老爷的姐姐姐夫双双被一场大火夺去生命之后，这位郑家的千金就一直寄住在杨家。杨家子息单薄，几房夫人却也只有正夫人所出的熙源一个儿子，郑雨纤来了，虽是女儿家，但也素来熟习诗书礼乐，毕竟也是个年纪相仿的伴儿。
两年前，杨家给这位表小姐办了笈礼，这两年，也开始给她张罗亲事，谁知前两天，官府竟送来了选秀女的公文。杨家的家长想着，若是能选进宫去，毕竟也是件光耀门楣的事情，何况这郑雨纤长得也算标致，尽得江南小家碧玉的精髓，又是诗书满腹，才华横溢，怎么说也差不了。这便请来了画师，要将郑雨纤的丹青送去官府。
“回二夫人，表小姐和少爷在书房。”
“源儿又在书房？”二夫人乜了绛梅一眼，轻哼道。这个小祖宗前两天伤得不省人事被家丁抬回来，这会儿却又和这表小姐在书房折腾！便抬脚向书房走去。绛梅胆战心惊地在后面跟着。
“雨纤，画师来了，到大堂来坐会儿吧。”二夫人推门而入，却见杨熙源躺在床边的竹榻上，闭着眼，郑雨纤在一旁静静地看书。若非二人是表姐弟，这幅画面倒也着实和谐安逸得紧，倒是自己突兀地进去反坏了这景象。
郑雨纤愣了愣：“画像？”蛾眉微蹙，像是在问为何要画像。
“嗯，你来便是，问这么多干嘛。”二夫人有些不耐烦。
郑雨纤低头微叹，到底还是狐疑着起身，可是袖子却被人抓住。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却见躺着的杨熙源已经坐了起来，面朝着二夫人笑着问道：“二娘所说的画师，莫非城东竹石轩的董画痴？”
“小子不得无礼！”听着熙源这么轻笑着揶揄自己请来的画师，二夫人窘得脸微微发红。
“果真？二娘，那董画痴鉴定装裱字画是一绝，可要说作画——啧啧啧，姑苏最好的画师在此，二娘难道不知？”
慵慵懒起身，铺纸磨墨，上下打量了表姐一番，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挥笔而就。
“绛梅，好生拿着。也算没让董画痴白站了这么久，二娘且照顾照顾人家生意，将画拿去裱了吧。今后这书房，还请二娘止步。”绛梅上前小心翼翼接过画。——少爷发飙了发飙了！这回可要回去跟姐妹们好好炫耀！
二夫人噎得哑口无言，脸越涨越红，良久，才抛下一句：“你这一身伤最好有一个好理由，不然，最好不要让我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哼！”夺门而出。
“咳咳。”正在喝水的杨熙源被呛到了，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郑雨纤忙扶他躺下。
“真是胡闹！作画劳神，源儿管这劳什子作甚。”语气里，却是心疼多于责备，怅然多于心疼。
“表姐可知，那画要用来做什么用？”
“哦？源儿知道？”郑雨纤淡淡问了句，却似并不关心答案是什么。
“是啊，表姐又岂会不知。那么重要的画像，若交给董画痴，可还不把我表姐的一生幸福给毁了！”
“源儿！”这一句，却是责备了。
“表姐，源儿画得，可好？”杨熙源的声音有些闷闷的。父母从来没有问过表姐的意思，就开始在张罗画像、衣装饰品之类。杨熙源虽然平日在别人眼里一副体弱公子无所事事的样子，但心里又岂会不明世事——那皇宫，就像一座鸟笼，里面关了无数的年轻貌美的女子，却只是白白的，蹉跎了她们的青春韶华。只是，不知表姐，到底是什么心思。顺从的她，可也打算顺从了爹娘这一回的虚荣？
“好，源儿的画，自是好的，只不过，有些太好了……”声音里，怅然浓得有些苦涩。如泉水泠然的声音，也变得有一丝哑涩。
“表姐？”杨熙源本打算说些什么，却被自己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郑雨纤自又是一番手忙脚乱。喝了药，他沉沉睡去。只留下郑雨纤独自一人对着窗外一片灰白之中色调明快的腊梅，怅惘。
日子，就那么混混沌沌一晃而过。半个月的时间，回想起来，真的只是一瞬。每日陪着熙源说说话，在书房坐一会儿，做一小会儿女工，一天便过去了。
连翘开得绚烂成一片的那个傍晚，知县大人笑盈盈地上门拜访来了。
“表小姐表小姐，刚才墨竹端茶水到大厅时听到知府大人说，表小姐被上头相中了，说过些时候就要送表小姐去帝都呢！”雪菊拍着手笑道。不料表小姐却是紧蹙起眉头，手足无措状。
“少爷呢？”
“少爷出去了。这几天少爷都是吃过下午的茶点就和几个小厮出门，很晚才回来。”雪菊说完，看见表小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当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杨家府上，静悄悄的一片。夜更深，人初静之时，本就在床上辗转反侧的郑雨纤被大堂那边传来的哭喊声惊动，便和衣起身，出去一看究竟。
大厅里，家法伺候。却见杨熙源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脸色惨白的他，终于在“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之后人事不省。
“舅舅！舅舅手下留情！表弟一向体弱，何况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这……”看着木棍还一下一下落在不省人事软绵绵趴在地上的杨熙源身上，郑雨纤连忙上前道。
“纤儿你别管他！这逆子，竟然在花街流连，打死也活该！”杨老爷怒不可遏。
“舅舅，此事另有隐情，请先住手吧！”郑雨纤拉着杨老爷的衣袖。杨老爷却是依旧不为所动。郑雨纤却什么都顾不得了一般飞身扑过去档在杨熙源和那木杖之间。饶是下人反应再快，还是落了两三杖在郑雨纤身上。
“纤儿这是何故！”杨老爷惊怒。
“好一个姐弟情深啊！”二夫人阴阳怪气道。
“老爷，何不听听看纤儿所谓的隐情又是何事？”看到儿子被打成这样，杨大夫人也是眼前阵阵发黑，见得杖责终于停了下来，这才缓了口气，但是目光触及杨熙源白衣上的点点血色，还是觉得胸口喉头阵阵发紧，手心里也全是涔涔冷汗。
杨熙源到底还是被抬回了房间，请了大夫来诊治。
听了小厮的描述，郑雨纤心中了然，便将杨熙源之前带着一脸的幸福所说的他是如何为了救一名舞姿妙曼宛若天仙的姑娘而受了伤，又是怎样对她念念不忘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杨老爷，又跟小厮证实，所谓的杨少爷流连花街，只是为了看舞姿找人，却并未有任何轻薄之举。饶是这样，杨老爷听到“花街”二字时还是被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当场昏厥。
可真是慌乱的一晚。先是少爷，再是老爷。天色将明的时候，便是谁也没有那个精神头再撑着了。灯火次第熄去，杨府终于陷入沉寂。只是路过杨熙源的那个小院子的时候，想到这晚上的惨状，想到表弟死死咬着牙不愿低头的样子，郑雨纤心下恻然，便是睁着眼到天亮，想了很多很多。
等到杨熙源醒来，杨老爷也已经卧床几天了。不过后者醒着的时候，便是气不过“逆子逆子”地咆哮，谁的劝也不听。
“源儿，你这是何苦？”这天下午，郑雨纤照例去杨熙源那里坐坐，见他精神还好，便问了这几天都在她心中纠结的疑问。
“表姐难道还不明白？”杨熙源微笑道。脸色虽然苍白，但那一脸的向往点亮了年轻人蓬勃的英气，便是连窗外的连翘，也黯然。
“我自是明白的，可是……”郑雨纤叹了口气，眉头微抬。可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来。责怪熙源的任性？还是只是想知道，这样的一面之缘是不是真的值得熙源做到这个地步？
“表姐，若是她从未出现，我的人生也不过如此，可是，既然她出现了，我便再也不愿放她就这么错过。有了她，便是公主天仙又有何可羡慕。”看着熙源一脸的骄傲，有一个决定在心中酝酿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