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番外 哑儿和丁晟(1 / 1)
雅儿是个聪明孩子,记事早。由是,小小年纪也总比统领的孩子多了几分沧桑。
从记事起,他们家就一直在搬家。见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阔,见过小桥流水人家的温婉。直到在淮扬住下来,雅儿才真心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杨柳依依,绿水人家绕,烟雨蒙蒙,燕语如剪明。
只知道邻居是一个姓丁的老爷。好大一座庄园!小小的雅儿总想知道,那白墙里面,是怎样的风景。而当她终于知道的时候,她情愿一切,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哪怕那种神秘感总是让她心痒痒得难受。
——大火吞噬了她的家,掠过那灰瓦白墙,也把那大庄园化为灰烬。诸般断井残垣尽现她眼前的那一年,她五岁。
那日,她的大花猫大老黄调皮追着蝴蝶跑了。就在她哭喊着追着大老黄跑远的时候,不知哪来的风将邪火点遍了她所热爱的家园。当她终于追不上大老黄,一路哭得伤心走回家的时候,烧红了半边天的烈焰也烧红了她的眼睛。她的新家,她的爹娘,还有那个陪伴着她的布娃娃蝶儿,都在这场大火中,烟消云散……
大火终于熄灭,在只剩了缕缕青烟袅袅升腾的清晨,她跑到废墟里,那张半塌了的床下,翻出了一个小铁盒子抱在怀里——那是她爹娘最宝贵的东西,从来也不肯给她看,一定也不能让旁人看了去!
在火灾的废墟当中窝了两天,哭了睡,醒了接着哭。终于有人找到她的时候,官府正派人来清查活在造成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
“你是这家的孩子?”一个年轻的男子蹲下来温柔地抹去了她脸上的秽迹。眼神里满是说不清的东西。
“唔唔……”她想说,她是新搬到这里来的,她的爹娘都死了,可是,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原来是个哑儿!”那个男子轻叹道,“你爹娘都没了,跟我回去可好?”
——还能怎样呢?她饿了,也累了。
晚上,他将她搂在怀里。
“哑儿多大了?四岁?五岁?要是我的泠儿在这里,她也该跟你一般大了!”明知她不会说话,丁晟还是喜欢搂着她絮絮叨叨。白天不得不埋在心底的事情,他可以讲给哑儿听。白天不得不带起的面具,在哑儿面前,却可以不用带。当初只是因为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想起了自己远在吴城的女儿而把她带在身边,如今,哑儿却已真真正正地成了他心灵最后一块可以休憩的港湾。
每每他一遍遍讲起自己的泠儿,脸上露出宠溺的温柔的时候,哑儿就会及其专注地听着,眼睛也一眨不眨。这是他们的默契。
哑儿稍大些,丁晟兴致来了的时候,也会教哑儿各种各样的东西,调琴下棋,算数丹青,独独没有教过她念书。但哑儿慢慢地还是能够看懂爹爹盒子里的东西写的是什么意思了。爹爹是吴城慕容家的人,这些年来一直在追踪一个大恶人,所以他们家才会那么频繁地搬家。而在这淮扬,好像已经有人知道爹爹在做的事情,而爹爹,竟然铤而走险,将家安在了这个大恶人家的隔壁。想到那个白墙的大院子里住的竟然是个大恶人,哑儿还是经不住一阵战栗。那盒子里还有两张画像的那两个人面熟得紧,但哑儿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若不是那晚在门缝里看到那个一向和善的管家从脸上揭下了一层薄薄的面皮露出了满脸狰狞的麻子,或许哑儿永远都不会把将自己带回家细心照顾的申老爷和爹爹追踪的大恶人丁晟联系到一起。
“爹爹!娘!”那晚,她高烧不退。梦里,惊惶中的她复又可以说话了。终于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的是她的申老爷布满血丝的眼睛,一时怔愣。
“哑儿,哑儿能说话了,唤我一声爹爹来听?”申老爷逗她说话。
“爹……爹……”
“哎!”丁晟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那怀抱,温暖一如爹爹,让她不能不贪恋。
那一年,她十岁。
不愿相信待她这么温柔的申老爷竟然是个口蜜腹剑的阴险之人。于是,会偷偷地到处搜集资料。偷偷地跟着申老爷看他都在做些什么。
自从那一夜,丁晟再也没听见哑儿开过口,全家上上下下也都只当哑儿就是一个哑儿。所以哑儿再到处跑,丁晟却也没有在意。
“爹爹,哑儿大了,不知能不能做些什么为爹爹分忧?”这一晚,是丁晟第二次听哑儿开口。——做些什么为爹爹分忧?要他怎么告诉这个自己在心底里已经视为女儿的孩子,这淮扬城里最大的妓院便是他一切生活用度的来源?难道要将她送到……不行!
“哑儿嫌弃爹爹了?还是……只是不想一天到晚待在这宅子里?”
“小时候,爹常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坚持。
“那……你明日便跟我去一个地方。若你能受得了在那里帮爹爹算账打理,那便留在那里,若受不了,还是乖乖回家。”丁晟送了口。这个女娃儿让她惊讶。不禁好奇,她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第二天,哑儿便被待到了缘情雅叙。他们是从后门进去的,一进去,老鸨便被叫来见过掌柜的。
“卖身葬父的,见样子还机灵便买了下来。不过买下来才发现是个哑巴,做不了伺候人的营生了,不过略懂账目经营,便带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丁晟呷了口茶,悠悠然道。
“是,奴明白了。”
哑儿的天资没叫老鸨失望,没叫丁晟失望,更没叫她自己失望。游刃有余地处理这缘情雅叙里面大大小小的事情的时候,她十三。
有了她,麻子管家可以时不时出去小逍遥一段;有了她,老鸨终于可以扔掉总会绕得她眼冒金星的账目;有了她,楼里的姑娘小倌们也多了个柔顺的使唤丫头;有了她,丁晟更是能够掌握楼里各种各样的事情——皆大欢喜。
她也逐渐知道了当年火灾的真相。麻子某次喝醉了酒不当心说的,说那年的火灾,烧死了老爷家夫人小妾、婢女家丁二十三口人。本来就子息单薄的老爷这么一来便是孑然一身。
她也逐渐知道了申老爷的心狠手辣之处。那可是她亲眼所见的,楼里的头牌天香,据说是老爷的侄女;更早时候的一位天香姑娘,也就是现在这位老鸨之前的老鸨,曾是申老爷打算娶进门做小妾的女子……那个男子,似乎从不知道女人为何物,只将她们当成赚钱的工具。——“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从无例外!”有一回现在的老鸨向哑儿抱怨。从她酸溜溜的口气中,哑儿知道,她对申老爷倾心已久。
对自己找到的这些真相,说不惊异,那是假的,说心底不存畏惧,那也是假的。然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打破,要怎样来打破目前平静的,安逸的假象——直到,遇到那个女子。
遇到那个让申老爷变得有些不一样的女子的那一年,她十七。这个女子,据说是申老爷亲生女儿的闺密,是申老爷女儿的母亲最最疼爱的外甥女,却被麻子从姑苏劫持了来,要放在这座人间地狱里,出卖作为女人所拥有的一切。
从来没有伺候过人的哑儿被打发去伺候这位小姐。相顾无言。哑儿也正好细细打量着这位小姐。神色平静,一如申老爷的面上,从来不漏半点心事,只是,那酷似老爷的眼眉里,透着那样浓浓的哀伤。看着那样甚至有些绝望的脸,哑儿会想起她的大老黄,会想起很多年都没再在梦里见过的爹娘,会想起那一个高烧不退的夜晚醒来看到的申老爷的欣慰的笑容,想起太多太多她不愿意背负的记忆。
不管承认不承认,申老爷对这个女子,要比很多其他人都要上心。她永远不会忘记申老爷第一次见她时,装作凉薄的语气和神情之下,听到那个女子口口声声“不配”之后,在袖中紧握的拳。永远不会忘记那晚上,申老爷独自站在院中,淡淡的月光下,他脸上的那份苦寂。他明明是个凉薄无情之人,任凭卖进楼里的女子甚是多么凄苦,只要买进来了,何曾关心过她们可曾哭闹,可曾不甘愿,可是却那么爽快地应了那个女子自挑恩客的要求,可是却那么关心她挂牌之前的一举一动。看着他那么细致地刻画的那枚小小的牌子,哑儿有种错觉,幼时那个对她关怀有加的申老爷才是这个人的真正面目,那个丁晟,却只不过是世人的错觉,而已。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不禁想,若是换了自己在那境地,申老爷可也会有这番温情。
不得不说她也着实佩服这位小姐。“青栀”,一个好听的名字,在老爷刀下,更是美得灿若生花。被麻子一路从姑苏掳掠而来,除却脸上几分并不太健康的苍白,她的脸上,却总是一片让人不能不动容的淡然。自从那日摔了琴,却也从无动怒泄愤之举。平静得可怕。若不是睡着时紧紧皱起的眉头,恐怕谁都会被那张波澜不兴的面具骗过的吧。可是,那样为难自己委屈着自己藏着心事的样子,却只能让她联想到申老爷在人前的高深莫测与在她面前的生动表情之间的截然。
她的第一夜,比起听说她就是吴城慕容家的少夫人,还是老爷站在楼上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着的门一动也不动的苍白的神色更让她吃惊。这个女子,会是不同的吧?
从未离开过他的视线的哑儿,这便成了她的贴身丫头,这便跟着她去了六殿下那里。回去的时候,听说她的身价暴涨到天价,哑儿一点也不吃惊。那种高高在上的高贵,是全然不同与红袖的妖娆的一种气质,也更加可望而不可即,身价暴涨,也是应该的。
他说,好生跟着小姐,别让她接触了不该接触之人。哑儿暗笑,这女子果然还是不同的!即使在这楼里,他依旧叫她做“小姐”,在这楼里,还有什么是不该接触的人?
“老爷,若有人想为小姐赎身,老爷可会应允?”她忍不住问道。
“赎身?赎身才多少银子?青栀可是我从来也没见过的红人啊!”他笑着感慨。那神情,仿佛看见了金山银山在向他招手。哑儿的心底里,升起阵阵凉意。“老爷果然是奴从前认识的那个老爷,不会为任何人心软。当初奴见老爷看着青栀小姐亲写的牌子那出神的模样,还以为这个会不一样呢。”——原来,老也还是那个凉薄的老爷,即使那是跟他的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绊的女子,也是一样。却是不用肖想自己能在他的心里能有什么分量了。
“哑儿,你话多了。”他的话,有些阴冷。哑儿有些赌气一般,福身,离开。
然后,她便见到了父母为之效命,也为之送了命的慕容家,的少爷。看着他的风度翩翩,看着他的痴情如许,看着他年纪轻轻的脸上和眼中甚至和老爷不相上下沉着和干练,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何当年父亲和母亲是这样的将慕容家主令奉为上旨。
那个年轻人把一直以来为他苍白消瘦的发妻推到了这些天一举一动都诉说着自己绵绵情意的六殿下手里。第一次,哑儿终于看到了她泪如雨下。
“小姐……”哑儿不忍心看着这张酷似老爷的脸露出如此脆弱的表情。
“哑儿?”她果然惊讶。
“小姐跟着六殿下去吧。求小姐带上哑儿!慕容公子也是有苦衷的,还请小姐不要如此……”老爷的怀抱,令人贪恋,可她哑儿,却不是恋得起这个怀抱的人。老爷和她,有着不能忽略的仇恨隔着。这么多年了,已经够了,够了。
“哼,苦衷?”她冷笑,“真的么?哑儿你告诉我,夫君却是有什么理由让另一个男人带走自己的夫人?”
“慕容公子只是担心小姐在此难免要……难道小姐最近没觉得自己贪睡了么,食欲也……”
“哑儿想说什么?”
“小姐日后就明白了。听哑儿的没错。只求小姐带哑儿走!”
“在此地也无可恋,听哑儿的。”
离开吧,离开……
不知道小姐跟老爷说的时候,老爷是什么样的神色。哑儿不忍心看,也不敢看。怕看到他的落寞,更怕看到他的不在乎。
晨光熹微。就在马车要离开的时候,他还是出现了。
“孩子,忘了姑苏杨家的源少吧,从今日起,你便是六殿下的侧妃。我知你恨我,但这未尝不是一条好的出路。从此我便也鞭长莫及,自己在侯门万事小心。”他的眼里,只有小姐,满是痛惜。果然,自己在他心里,永远只是女儿的替代。这么离开是对的,免得有朝一日他洞悉了自己的身份……之后的一切,她从来也不敢想象。
“你很喜欢她么?”车门关上的前一刻小姐突然开口问道。还是波澜不兴的云淡风轻。紧紧地盯着他,却又像是透过他盯着什么东西。
“是,很喜欢。”他叹了口气,嘴角咧开一丝笑意。
“有多喜欢?”小姐的声音有些发紧,不依不饶。
“喜欢到只要没有她,便如没有了心一般。”他的口气还似轻飘飘的谈天,却又似在做着天底下最真挚最无从改变的承诺。哑儿愣了。这么多年,从没听到过老爷这么郑重其事地说话,从没见过他这么郑重其事的表情。
“是么?那为何还要离开?没有心的日子,好过么?你有没有想过,没有心的娘,要怎么活下去?” 她浅笑。笑得残忍。她竟真的是老爷的亲生女儿!老爷一直对着她口口声声念叨的引以为傲的女儿,竟然这么到了老爷身边,又这样地离开……脑中轰然。哑儿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当时老爷那样断然地说不会让人将青栀赎身……
在帝都的日子,小姐身体不好,哑儿也是身心疲惫。
每每午夜梦回,却总是能想起当年老爷那双关怀的眼睛。如水凉夜,却总是渴望儿时那个温暖的怀抱……
幻想了一遍又一遍的重见,却不料想是这样一个境况。
看见他,哑儿只觉得整个世界重又有了依靠。但是他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哑儿的一切幻想。
听着他口口声声承认了当年纵火一案为的是烧死他身边的一切人,只为摆脱如影随形的监视和控制;听着他口口声声承认多年来逼良为娼,草菅人命;听着他口口声声勾结地方官,仗势凌人,作恶多端……她心里疼,疼过之后更恨。
“丁晟,”终于指名道姓叫出她的名字之时,心已经疼得没了感觉,“命奴伺候着小姐。自那一天起,奴片刻不离小姐左右,却从未见小姐也任何人有过苟且之事。所以,皇长孙之事,纯属乌有。另外,小姐来之前,丁晟叫奴保管着他和这薛大人往来的一切字据,却不知丁晟丁老爷可还记得?”
丁晟被判斩首。明明是自己在背后推了一大把,明明爹娘的杀身之仇得报,她心里,却并没有畅快之感,反而堵得慌。是啊,丁晟是要死了,可是,要死的,也是一直以来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的申老爷啊!
拒绝了慕容少爷和少夫人一同会吴城的建议,哑儿求得了去探望收押在天牢的丁晟。
相顾无言。哑儿的眼中渐渐泛起了泪花。丁晟抬起手正要去抹掉夺眶而出在哑儿脸上泛滥成灾的泪水,哑儿却轻轻握住那只曾经温柔抚过她的额角面颊的大手,哽咽道:“哑儿可还能……叫老爷一声爹爹?”
毫无预兆的,丁晟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哑儿,我的哑儿!”隔着栏杆把哑儿抱在怀里。原来,他还有资格能听她叫一声爹爹的!“我对不起哑儿,对不起哑儿……”
他死了。
只留下一缕乌发,打了蝴蝶结被震藏在小时候他给哑儿装零嘴的小布囊里,挂在哑儿胸口,随着她一路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