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2章 愁痕湿露（1 / 1）
二、愁痕湿露
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玕影。
灯影幢幢。
喧嚣在别处。
也亏得慕容家院落深深，那前庭的喧哗虽然还是时不时似有若无地飘进来，但于她，却只是从心底生生牵出了几分落寞。坐在满目大红的房间里，坐在这张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撒了满帐的床上，林泠不禁感慨，这，就是另一段生命的开始了……
一切都是空白，从穿上嫁衣，到坐上花轿，到拜天行礼，到坐到这张喜床上，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作何感想，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不知道自己能作何感想……
说不害怕是假的。在这深深的院落，再没有一个相熟的人，夫君是个怎样的人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她都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叫慕容霈，与自己八字还算相合。自己一个落魄人家的女儿，能不能如父亲所愿在这深宅大院里……
——这毕竟，是慕容家！
在这还算富庶的江南小城，慕容家意味着那座囊括一整座小丘陵的庄园；意味着万一遇到灾年收成不好，大家也都还有一个饱暖的庇护者；意味着城东的那个让孩子们有书可读的书院；意味着……“慕容”二字实在意味着太多的东西，以至于这座城里的老百姓几乎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了慕容家，这个吴城，会是什么样一个惨淡光景。
临来的时候，父亲再三叮嘱，慕容家家大业大，也要样样多学着点才行。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候父亲满脸的红光。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父亲就那样亲手送自己上了慕容家的轿子。女儿能嫁慕容家，父亲是很骄傲的吧。那，心底里那个人，就让他永远的，留在心底里吧……既然从来没有人知道过他在自己世界的存在，那就让这个秘密一直陪着她，直到她入土为安吧。
——新婚的晚上，居然想到了“入土为安”这四个字了！她身形一震。手中的帕子都被拧得皱皱巴巴的了她也不自知。呸呸呸。她在心里吐口水。可是想到了那个人，她到底还是心里一紧。——“可以……再为我舞一段吗？”“等我，穿上嫁衣的那天……”如今，她已穿上嫁衣，可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何在？头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懦弱，要是有表姐那样的勇气……唉，表姐毕竟是表姐，自己从小，便从没有过那般勇气和骄傲啊……
不知什么从时候，“天干地燥，小心火烛”的更声开始代替了前庭的喧嚣飘进这间屋子。
“不知已经是什么时辰了……”“子时都快过了！”没想到自己轻声的自言自语这么快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接了去，她微微抬头。从红盖头下的缝隙看过去，能看到不远处有双绣花鞋。
“少奶奶……是不是闷得慌？”绣花鞋走近了，“还是困了？要不要奴婢绞张帕子来擦把脸？”
“不用了。谢谢。你是……”她把头再抬高了一些，大致看到了绣花鞋的玲珑身段。
“奴婢落霞，从今往后是少奶奶的贴身侍婢。”绣花鞋是福了福。
“落霞，好名字。落霞与孤鹜齐飞……”她沉吟道。
“大家有时会开玩笑把少爷身边的那个贴身小厮福二叫做野鸭子，少奶奶可别老是念这句，每次有人说起这句秋水和长天就笑话我，羞死人了！”落霞急了，脆生生的嗓门更透亮了起来。她听了莞尔：“怎么，竟还有人叫秋水和长天的？”
“夫人身边的两个侍婢一个叫秋水，一个叫长天。”
“那落霞以前也是服侍夫人的吧，现在要跟着我了，委屈你了呢。”
“别，少奶奶可不要这么说，落霞自愿的！”落霞是真急了，“我去看看少爷怎么还不来。”
“落霞别！”可这小妮子跑得快，纵使她站起来悄悄掀起一点红盖头也难再找到那双绣花鞋的影子。颓然坐回床上。这可如何是好，新婚晚上就这样猴急地差贴身侍婢出去寻找夫君，这要传出去……
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有脚步声越走越近。都不用细听，她就知道来的正是先前贸然跑出去的落霞。
“少奶奶……”落霞戚戚艾艾。
“怎么？”
“少爷他……少爷喝醉了，在书房睡了多时了。临睡前让福二传话过来让少奶奶先休息的，不知怎么的福二竟没有把话传到……”落霞的声音越来越小。
“知道了，落霞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少奶奶……”
“去吧。更深了。明天落霞还少不得要早起呢。多谢你在这里陪我多时。”
“那少奶奶先擦把脸吧，让落霞把床铺整理了。”这位未曾谋面的少奶奶声音温婉，却总是带着些淡淡的，落霞不明白的情愫，是惆怅么？又像是落寞。
……
这就是洞房花烛夜么。她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揭下的盖头放在一边，在跳动着的烛光中红得明明灭灭。一滴，又一滴烛泪滚落下来。大红的香蜡就那样混同着喜烛外表描成龙凤的金线软倒在烛花温柔的炫耀中，继而成泪，成灰。
“少奶奶……床……铺好了……”少奶奶坐在桌边，修长的手指轻曳烛花的样子，是那样的落寞。纵使平日在其他人面前再袒护少爷的落霞此刻也忍不住埋怨起少爷的薄情。
“嗯，谢谢落霞。”她转过头来朝落霞笑得灿烂。看着一时愣怔的落霞，林泠慵懒地起身，吹熄了桌上的蜡烛，转身走向里间。
吹熄房里的最后一根蜡烛，她终于听见房门口轻轻离开的脚步声。
——终究，还是没有在这张床上睡下的心情。推开雕花的窗子，任凭月光摇下一地的树影婆娑，而她，也就这样蹲在墙角，抱着膝盖沉沉睡去……
从搀着女子从花轿上下来，到拜天地，到宴宾客……慕容霈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仿佛这真的是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仿佛自从抓住绣球的另一端就真的抓住了此生的幸福，仿佛能拥有这位新嫁娘，此生别无遗憾。
踱出了书房，踱到了一旁的水榭。凉风吹来，闹了大半夜难免染上的几分酒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暗沉沉的流水依稀照出他的影子——难道今晚真的笑得有那么开怀？就连从姑苏远道而来的杨熙源那小子都说出了“原来冷脸霈少也有笑得这么开怀的一天”之类的话……
宾客散去好久好久了。也不是没有告诉过自己今天是洞房花烛夜，不要再想着那位“栀子花”了；也不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冷淡可能会给今天曾经和自己并肩站立的娇弱女子带来伤害。甚至告诉自己，那个女子，只是一面之缘，自己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姑苏何处，至于那穿上嫁衣之日为自己再舞一段的约定——而今，自己已穿上了大红新郎装，又有什么立场还怀想着那朵洁白无暇的栀子花？
可是站在大红色肆虐的新房外，看着那个在床上正襟危坐着的新娘，眼前浮现的就是“栀子花”的灵动的身影；可是看着那大红盖头遮盖着的脑袋，眼前浮现的就是“栀子花”那略带哀怨却又淡然的眼眉——一言不发，却已说尽心中无限事；可是看着那身精心绣成的大红嫁衣，耳边炸响的就是那两句对话——
“可以……再为我舞一段吗？”
“等我，穿上嫁衣的那天……”
于是，到底还是收回了去推门的手，笼到袖中。于是，还是狠狠心从新房门口离开，一拐脚去了书房——再让我冷静冷静，再让我调整一下这颗还没被现实说服的心……
“少爷……少爷怎么在这儿，叫小的们一顿好找……”书房的门被砰地推开。霈少被吓了一跳。而门口被他转身的响动吓了一跳继而终于看清了阴影里的人是谁的福二更是一脸诧异。
“小的们？除了你还有谁？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么？”他一脸茫然。这才惊觉子时都要过了。可是一霎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落霞刚刚满屋子找少爷……不是洞房花烛夜么，少爷怎么在这儿……”福二一脸郁闷的样子，语气里带了点埋怨与委屈。
洞房花烛……照着明亮的月光，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大红的喜服……“我本来……打算一会儿就去的……”低低叹了一口气，再抬头，却已是一脸玩味和戏谑看着福二，“那没有找到我你怎么跟落霞说的？”
“找遍了都没找到少爷，我想少爷大概是在书房了，便告诉落霞您喝醉了，已经睡了，让落霞回去伺候少奶奶先睡下。我说少爷，您会不会太……难道还想着那位姑苏的小姐？”
“福二，时辰不早了，你先去睡吧。我这就也要睡了。”被福二说到痛处，他冷下脸来，淡淡地说道。
“是，少爷。”福二撅着嘴下去了。切，被说到了痛处就摆这样一张冷脸。福二不服气地朝书房吐了吐舌头。一向冷淡的少爷居然也会栽了！真是后悔那天没有寸步不离地跟着少爷，早知道就不跟着落霞他们去看姑苏夜景了。真不知道那个小姐长什么样呢！居然能把少爷迷成这样！不过话说回来，这少奶奶据说也是个才女呢，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唉，少爷啊，您不该在新婚之夜就冷落了少奶奶的，那毕竟，是已经拜过了堂的少奶奶啊！
福二走后，他忽然觉得书房有些气闷。便一路踱到了水榭。
“落霞回去伺候少奶奶先睡了”“少爷，您会不会太……”福二的话没来由地在耳边响了起来。
那个女子……是城东书院林先生的独女吧，好像叫林泠吧……似乎很小很小的时候家里决定聘请林先生为城东书院的先生的时候见过一面的。似乎长得还算周正，不过那匆匆一面，到底也还是难以留下印象。这么多年了，要不是几个月前母亲提起婚事的时候说到了，还真不记得当年那匆匆的一瞥了。那个女孩儿，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呢？她现在……独自睡在新房中？
心下到底有些不忍。便信步踱了过去。
隔着花墙看过去，新房里，没有一丝亮光。轻轻推门而入，却发现床上并没有人。——这倒好了，下人们找完新郎，难道这么快就轮到了要找新娘？这上的是哪出啊……一时失笑。直到子夜的凉意从开着的花窗中丝丝漫入，这才惊醒了空坐在床上的新郎，某人这才发现了早已在地上坐着抱着膝盖睡熟了的新娘。
把新娘子轻轻放到床上，走到窗前仰望着婆娑月影。夜空中有什么能让穿着嫁衣独守空床的女子露出那样虽然带着淡淡的落寞但却恬淡的表情？那样的表情，没来由地又让他想起了她的眼神。那样的一张脸，莫名地让他觉得似曾相识——“慕容霈啊慕容霈！”他自哂，“你真是中毒已深啊！”——不知道明明心里怀想着另一个女人还和她亲近比之相敬如宾永不碰触，哪个对床上的女子伤害更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