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〇三 【相缝不识】(1 / 1)
思量间二人已然过了这片不知名的沼泽地,行了不足一里地的距离,终于望见山壁上一处山洞,飞风缓缓停下,卧低身子示意云栈下来。
云栈低头扫去,颜歌雪白的布靴,经过这一程奔走,只有鞋底沾有少许污泥,鞋面依旧洁白如洗,心中更是暗暗称奇。
颜歌自是没察觉到他在琢磨什么,抬手指向面前的洞穴,“进了山洞若有岔路一直南行,会被带到一处荒地,随后再向东南方走上三里地便会见到董家村的炊烟。这里是是琅峫山的中心,外面的人没我指引,不可能进的来。你要是出去了,就别回来。忘记这里,也忘记我。”
顾颜歌努力使语调变得平稳,虽然心中对这位相处不足一日的朋友有些不舍,但既然注定终要陌路,那她宁愿绝情些。
可女孩却没料到复杂的眼神却出卖了她。
云栈看破却不点破,“多谢姑娘照顾,以后若有机会再会了。”
“不会有机会了,走吧。”顾颜歌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云栈将心中的一丝不舍狠狠压下,他黑色的瞳孔再度恢复了深海般的平静,“珍重。”他微微颔首,便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入山洞。
望着云栈离去的背影,颜歌深深的呵了一口气,“哎!又剩咱俩了。”
鹿蜀不快的蹬了蹬蹄子,好似再说,“有我陪着你还不满意啊!”
颜歌摇头苦笑,随即扭头返回原路,“哟,你还吃他的醋啊!咱们也该走了。”
鹿蜀别过头跟在颜歌身后,一人一兽渐渐消失于苍茫古树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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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结界,云栈便落在琅峫谷出口外的荒地上。
总算安然离开那恍若隔世的山谷,可他却仍旧忍不住回头望去。
可此时再如何张望,也望不到人间仙境的美景。
云栈眼中的光芒再度消失,“我这样的人,又怎能牵扯你入世呢,不如只做一抹浮云,永不相见。”此时他才说出了一直想说,却未能开口的话。
那平时冰冷寡淡的云爷此时也轻轻闭上了眼睛,脸颊轻微的抽动着,“这世上绝不可以再有第二个江千念了!
苍茫空山中却无人应他,只余下一眼望不尽的古林,和这个紧紧握着布包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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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亥时,云栈已走了许久,按理说离董家村不会很远了。
“云爷!”漆黑的夜幕中,借着半月微弱的光亮楚九骏隐约望见不远处一名男子正缓缓走来,依着身形,感觉那正是众人寻了一天一夜的人。
不远处随即传来了那人影的回应,“九骏?”
众人听出那是云栈的声音,心里顿时松了口气,九骏举着火把快步迎上前,火光瞬时将云栈所处的周遭照的亮如白昼,楚九骏望向云栈层层包扎的右手,“云爷受伤了?”
“不碍事,山路冗杂,迷了路,直到今日天亮才寻得途径下山。”云栈抬眼扫过众人紧张的神情,“青鹰又为难你们了吧?”
“鹰爷只说子时前还没见到你,就让我们不用活着回剑冢。”楚九骏默然陈述,好似此事与他毫无关系。
云栈冷笑一声,“他越发没规矩了。”
楚九骏没有答话,只是为他递上一件黑色斗篷:“山上阴冷,小心受凉。”
“回去吧!”云栈接过斗篷披在身上,便向董家村若隐若现的灯火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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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次云栈失踪后回来,日子过得也算平静。青鹰虽然对云栈诸多不满,但到底尊卑有序,他也不敢造次。
而陆万知仍旧没有消息,想是此时正藏匿在山中的某处,纵然几日来云栈派人明察暗访,却仍没有半点头绪。
近日来云栈大多在屋中静养,青鹰抓不到他的把柄向主子大做文章,也只好默不吭声的相处下去,只是这无形之中,二人的积怨又加深了一些
这一日天刚微亮,新的一天开始,街上渐渐热闹起来。
可此时床榻上却有着一个被梦魇住的男子苦苦挣扎。云栈耳边不断传来她的声音,凌乱的语句却串联起那些往昔。
“这颈环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拿它和你做交易,你要帮我!”
“化月之灵,我愿化作青灯,受尽百载烈焰炙烤,只为照亮他前行的路程!”
“小云儿,我要跟你走。”
“云栈!你又丢下我一个人,可我原谅你了!铜鼓节,你一定要来!”
“萨盘之神,我乌藏千念,奉上血肉皮骨,永沉化月之江,愿得不灭精魄,护他此生,永无异志!”
古老的咒语在女子唇间轻轻唱响,那一刻痛苦骤然消失,她苍白的脸颊扬起笑容,随即血雾砰然炸开,似是湮灭了整个天地。
女孩深褐色的眸子越沉越远,床榻上的人想伸手去抓,往事却如若捏碎的水中影。
“千念……不要!千念!”
挣扎中云栈一拳打在了床棱,巨痛将他从梦魇中唤醒,零碎的画面拼织在一起,使得他连呼吸都变得冰冷急促。
她离世五年,他便被这梦魇缠了五年。
额上豆大的汗珠顺着发丝滴落,云栈大口喘着粗气 ,仍沉在梦中无法自拔,平日里沉静自若的模样早已不见,他抬起手慌乱的摸向颈前,直到指尖触到了冰冷的颈环,才渐渐安静下来。
云栈轻轻将颈环放于里衣内,只有当冰冷的银环紧贴着被汗水沁湿的肌肤,才能让他觉得安心。
这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屋内的沉静,也将云栈丢失的三魂七魄拉了回来。
“谁!”云栈蹙眉冷冷道。
“青鹰拜见云爷!”
“门外候着去!”云栈十分不悦。
青鹰也不生气,笼手笑道:“家中来信了,云爷不看?”
木屋内沉寂了片刻,随即只听“吱嘎”一声,一扇轩窗径自开启,屋内传来云栈的声音,“信留下,你可以走了。”
青鹰脸色一变,瞳孔渐渐收紧,他紧紧咬着下唇,抬手狠狠将信掷入屋内,低哼了一声便负气离去。
云栈抬手接过那信,暗黄色的纸张印着银白色的花纹,信口处用蜜蜡封印。
这哪是“家书”,而是剑冢密帖。见封口处蜜蜡完好,云栈便拆开来看。哪知只是一眼,素来平静的他脸色顿时布满怒气,他指尖将那密帖攥的咯咯发响,随即一把将它甩向空中。
在空中飘舞的密帖上只有十六个字:“计划有变,留守董村,开设长明分号,其余勿管!”
密贴尚在半空,便径自燃烧了起来,还未等落地,便化成灰烬。
云栈步至轩窗前,望向青鹰离去的方向,目光露出淡淡的杀气意,“公子戚,妄我和你做了十六年的兄弟,你宁愿信这个人,也不信我。”
思及此处,多年以来的隐忍与羞辱顷刻间充斥心中,愤怒竟如烈火灼胸般呼之欲出,云栈不禁暗暗握拳,可这一握却牵扯到了伤口,剧痛使得他从怒火中清醒过来。
望着右手掌心的伤口,他不由得想起那个琅峫山谷中的女孩,她干净的像是这污浊尘世的最后一份纯净。
好似此话十分可笑,云栈笑望向不远处的层峦叠嶂的琅峫山,那里潜藏着太多的秘密,还有那个像梦一样的女孩。“我当真不想牵扯你,可留守董村…”
云栈没有再说下去,眼中却露出些许惋惜,“此处还能再安稳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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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继续平静的向前推进,可岁旦还没到,董家村就先迎来了另一桩喜事。
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声响起,几乎全村的人都倾巢而出来凑这个热闹。
只见一位身着华服的矮胖男子笑容可掬的站在门口,向众人大声宣布道:“诸位乡亲、商友,今日我灌阳城长明饭庄在董家村的分店开张,我们总号老板云爷说了,只要大伙吃的高兴,从今日到岁旦,全由小店做东…”
“就是我们随便大吃大喝,由你们掏钱?”未等他说完,人群中已有人跃跃欲试。
那肥胖的掌柜笑道:“这位兄弟说的不错,正是如此!”
“你们老板请客,那你是谁啊!”人群中顿时哄笑声一片。
这胖掌柜也不恼,俯身作揖,“在下赵丘,是此分号掌柜,各位叫我赵掌柜就行!”
众人见状,也对其颇有好感,人群中不由得笑闹着议论起这“长明饭庄”。
众人仔细望去,饭庄约莫四层之高,门口围墙皆为上等石料所砌,而长明饭庄也是由上等冷杉木所搭制,此木生于山中,适应阴寒湿冷的气候,耐腐蚀且材质轻柔坚毅,正是用于山上建筑的最佳用料。“此处一直是废墟,怎么转眼间变成华丽的饭庄了!”
人群中有人惊叹:“长明饭庄还真是财力雄厚,此处早荒芜十年,短短几日竟能造的这般气宇轩昂!”
其实琅峫山地处偏远,原本是杳无人迹的,待得二十多年前才有人发现了这条路,有董姓人家落户居住,繁衍后代,而后人们发现这条路也可通往昆吾,商旅便从此路往返。
但因山势险峻,又是中原与西南交接的要塞,各方势力曾经想要掌控此处,却不知为何都没有人能得偿所愿,而且派出的人都有去无回。
至此之后,各方势力大都放弃了董家村,不再对其投入精力。
如今这村庄有了这样一座华丽的饭庄,众人怎能不唏嘘高兴!
“请众位客官进店品尝!”矮胖的陆掌柜话音未落,众人便已哄闹着蜂拥而入。
望着众人急切的涌入,那赵掌柜不禁扶着胡须微笑,“这村民们质朴无华,想要的东西便进去拿,没有城里人假意推脱的做作嘴脸,倒是直率的让我十分喜欢。”
“喜欢就好好做好你的掌柜吧。”不知来人何时站到身后,自己竟毫无半点察觉,着实惊得那赵掌柜一跳,急忙行礼:“云爷!”
云栈拍了拍他的肩,“我去山间走走,这里交给你了。”
陆掌柜低头应声,再抬眼时,云栈已行至远处,身影渐渐隐于山中浓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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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墨黑暗夜,一抹昏黄月光,一片苍苍古林,一处沉沉雾霭。
一切彷如几日前的景象,云栈也不知自己为何不由自主会又走到万殊崖。
近几日来被琐事缠绕的心情烦闷,不由得怀念起几日前在琅峫山谷中携远江湖的感觉。
他恍若溺死在空气中的鱼,偶然入水,得到喘息,却不得不离开,而自此之后便念念难忘那水中的自由畅快
望见前方团絮状的庞大雾霭,云栈寻得那日歇息的古树坐下,这时一阵凉风卷过,树上的叶子被随即卷下,落入云栈的素布衣衫上。
他拾起那落叶,眼神渐渐涣散,他好像望见落叶背后那个人仍旧如一枚开在人间的奇葩,在水中轻舞着,向他微笑。
云栈不由得伸出手向虚空抓去,“千念…”
寂静的深山中突的传来了“咔嚓”的一声轻响。
藏在树后的青鹰忙蹲下身噤声不动,直到过了半晌,他再度探头望去,却见云栈似仍旧沉浸在往事之中,并没有注意到这百米外的异响。
青鹰长出了口气,望向云栈坐靠的巨树,眼中满是不屑,“哼!一个女人而已!”随即他狠狠的瞪了云栈一眼,纵身一跃,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层层古树之间。
此时崖边的云栈却突的反手将落叶紧紧握住,他指骨间咔咔作响,眯起眼睛斜倪着后方远去的身形,“千念,第一个为你陪葬的就是这不知死活的青鹰!可好?”
山谷间只余嗖嗖风声,似在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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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终于到了岁旦,今天后,就将步入新的一年。
长明饭庄开业的这段时间,因了店里有无数佳酿和新鲜美味的菜品,客人自是源源不断。尤其在用膳的时间,众人都要排着长队等待空下得桌位。
此时正值正午,加上又是岁旦,饭庄门口等待的用膳之人排了足足数十米的长队,赵掌柜也因此忙的焦头烂额,不停的差人在院前置好桌椅供食客歇息。
突见一名布衣女子径直走了过来,那姑娘只是东张西望了一番,也不排队也不说话,抬脚就要往里闯。
众人有些不满,纷纷议论起来。
赵丘见状急忙上前道:“姑娘若想用膳,请到后方排队。”
“我不吃东西,就是想找个人!”颜歌瞪着明亮的眼睛望了赵丘一眼。
赵丘还想阻拦,却不料那女孩身子一晃,便消失在了眼前,当赵丘再定睛望去,她已经置身在店内了。
颜歌正在席间寻找那个熟悉的面孔,这时突见一人从楼梯上缓缓走下,她眼睛一亮,不由得兴奋喊道:“真的是你!”
可那男子却恍若未闻,望也不望她一眼。
颜歌见状气道:“浮云!”
赵丘刚追到店内,抬眼一望骤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从楼上下来的人,正是云栈。赵丘忙回头对颜歌喝道:“小姑娘!别瞎喊!惊了我家主人!”
颜歌不理他,闪身绕开赵丘向云栈走去,待到了他面前正要开口追问,云栈却视她如空气般,径直向前与她擦肩而过。
颜歌呼吸一滞,“木浮云!”
云栈这才终于停了脚步,“姑娘是在叫在下?”
顾颜歌转过身,一步步的逼向男子,“是,是在叫你。”
周遭的食客不由得都停下了筷子,望着二人,那陆掌柜更是挥汗如雨。
只见云栈却不慌不忙,“姑娘认错人了,在下云栈,是此间的老板。”
颜歌眼中有些错愕,“云栈?”
“是!”云栈微微一笑,复又转身向外步去,“若想用膳,长明饭庄欢迎之至,姑娘请在后方排队,在下诸事繁杂,就不作陪了,告辞!”
颜歌似乎忘记了自己说过的两两相忘,快步追上云栈,“你不是木浮云?”
“不是。”云栈淡淡答道:“也许姑娘的朋友只是天边的一抹浮云,云聚云散,本就平常,不必念在心上!”语毕他便径自离去,直至淹没在人群之中。
这时只听一旁的小二纷纷议论起来,“早听说云爷身边有好多莺莺燕燕拼了命往上扑,这怕又是哪家的姑娘吧!”
“就是,人家既然说了不认识,又何必纠缠!”
“闭嘴,是不是不想活了?”不知何时那矮胖的赵丘已经站在了二人身后,一向和蔼的他,脸上也显出凶芒,吓得两个店小二慌忙跑开。
颜歌紧紧抿住嘴唇,转身默默离开。
她不在乎别人的冷嘲热讽,她难过的,是他不认她。顶着众人的议论声,颜歌转身向琅峫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