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番外 翩颜（1 / 1）

我，叫喀尔齐•翩颜，是科里民族的公主，亦是科里草原上最璀璨的明珠。听说我出生的那一年，天降甘霖，解了我族人民旱灾之苦，父汗很是高兴，赐封我为翩颜公主，赏了我一片大大的田地。

母亲自小便对我说，颜儿将来的夫君必是尊贵无比的，父汗会给我选一个最好的夫君，才能衬得上我们的珍珠宝贝儿。我却不以为然，扯着父汗的袖口说：“颜儿要自己选，他必须如父汗一般的神武，如哥哥们一般英俊，还要能射下草原上最大的速度最快的神鹰，才能做颜儿的夫君呢。”

父汗只是笑着说好，咱们翩颜公主的夫君，哪怕是天上的神人，也不为过呵。

我竟信以为真，常常幻想着在那九天之上，住着一位神勇无比的仙人，待我成年之后便会来为我射下神鹰，用七彩的云朵做轿，迎娶我回天宫。

没想到，在我16岁那年，我梦中的那个人，真的出现了。

他握着一柄玉弓迎风而立，箭势如虹，竟一箭射中了哥哥们也无法捕捉的神鹰，那一刻，他的面容真如天神一般，深深地刻进了我的心里。他望见了我，朝我微微一笑，我当即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人都飘到了天上。

可是他却没如我所想，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他与父皇躲在帐内商议了两天两夜，便离开了。我得知了这个消息，竟失望得大病了一场，待得病好之后，我跟父汗表明了心意。他很疼我，谆谆告诫，说那个人是□□的皇帝，后宫不止一个妻子，怕我受了委屈。

然而，我的心早已飞到了那有他的国度，并不理会，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我以为这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我以为我喜欢他，便要嫁给他，从此便幸福一生。

婚礼很盛大，这证明我在他心里也是有一定分量的，我殷切盼望着，盖上红盖头，穿着中原女子的嫁衣，走进了他的后宫，亦走进了他的生命。

那天，他喝得很醉，我想他是太高兴了吧。他晃晃悠悠地走进新房，修长的手指伸到我面前，掀开了盖头。我的脸很红很红，红得好像床幔上耀目的红纱，我低着头，看他端来了一杯酒，早听母亲说过，中原的洞房之夜是要合卺交杯的，我欣喜地接过酒杯，伸出手去，不料他却将烈酒一口饮尽，徒留我举在那里的手，默默地收回。

或许是我记错了吧，皇家的婚礼也许是不同的，我如是想着，将酒喝下。

在宫婢的帮助下，我除去繁复的新娘服，只剩单薄的内衫，我颤颤巍巍地站着，有些冷。

烛光灭了，我爬上床，以为他睡着了，谁知却听见他低低的呼唤。

“锦儿……”

我一夜无眠。

之后的一个月里，他日日都在心颜宫过夜，虽然再没唤过别人的名字，虽然他对我很好，可我却早已明白，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人。我不怪他，也不怪那个叫做“锦儿”的女子，也许，是我来得太迟了，是她先进驻了他的心，他的生命。

我相信，终有一天，他会爱上我的，就像我如此爱他那样。

渐渐的，我与锦儿姐姐成了好姐妹，无所不谈。她是个很随和可亲的人，虽然一开始她会让人感觉冷淡一些，不过交往得深了，我慢慢发觉了她的好，一旦她认定要对你好，她便会付出全部的真心。也是她，让我在这个深宫里不再孤单，不再举目无亲。

我们的关系让皇上很是欣慰，他对待我的态度也更好了一些，我知道，这是因为锦儿姐姐的缘故。他希望我能多陪陪姐姐，让她开心，只要姐姐一个浅浅的微笑，也能那么轻易牵动他的情绪。每当我看见他看姐姐的表情，那样温柔缱绻，那样深情无限，我甚至觉得，为了这一个眼神，就算让我付出所有，都是值得。

姐姐怀孕了，皇上开心坏了，从此不再去别的寝宫过夜。一连七个多月，除了在瑾和斋，我根本见不到皇上。生产那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皇上对姐姐的爱有多深，整整一天都守在姐姐的床边，握着她的手，仿佛握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那一刻，我开始有些明白，我似乎永不可能像姐姐那样进入他的心，得到他的爱，有些人，是一辈子都无法取代了。

心儿出世了，举国欢腾，满月宴上，我默默坐在角落，喝下了整整一壶烈酒。当晚，我在心颜宫哭得天昏地暗，为我自己尚未萌芽的爱情，为我这一世无法成全的幸福。

我看着他们的沧海桑田，品尝着一个人的苦楚。我知道有些事永远无法勉强，我梦中那个天神一般的男子，就让他永存于梦里吧，就像那些逝去的青春华年，永不回头。

我未曾让姐姐和皇上发觉我的变化，如从前一般，在人前微笑，在背后叹息。慢慢的，我竟也看开了，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亦要由我自己坚持走下去，不管得到的是什么，至少我曾爱过，付出过。

就如姐姐说过：“皇上不是谁一个人的，只要他心里有一个角落属于我，也该满足了。”

我知道他的心里必然是有我的，哪怕不是爱，也有责任，是时间堆积起来的感情与信任，是我该庆幸的，遇上他，终是不悔的。如果没有他，也许我永远也无法体会真爱的滋味，无法体会爱情亦苦亦甜的美好。

终于，我也有了皇上的孩子，心儿的可爱一直让我羡慕不已，这一个小生命的来临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快乐和安慰。我心底里也隐约觉得，只要我为他生一个可爱的孩子，他必然会对我另眼相待，拥有一个共同的孩子，似乎也和他有了血脉相连的感觉。

然而，这样的快乐并未持续多久，我的孩子竟被一碗安神汤扼杀在腹中，而主谋竟然是——锦儿姐姐！

我从昏迷中醒来，看见皇上沉痛的面容，不禁落下了滚滚热泪，扑进他怀里，而他亦哽咽着安慰我。从他嘴里，我得知姐姐已被软禁，虽说是这样，他仍然还是惦记着她，他丝毫不相信姐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听着他辩驳的语句，我竟前所未有地升起了丝丝愤怒，我为了他连孩子都失去了，而他的心里可曾有过我半分，在我最难过最需要安慰的时候，他却在为她的处境担心。刚刚死去的可是我们的孩子呵！

我哭着推开了他，第一次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声嘶力竭地剖白，我的感受你可曾注意过，你可否知道，是你埋葬了一个花季少女的爱情，是你让一个刚刚承受丧子之痛的母亲又一次如堕冰窟。

我在满腔怨怼中哭到几乎晕厥，而他，只默默地任我发泄，然后走过来轻轻抱住我，拍着我的背，叹道：“是朕对不起你，孩子，还会有的，朕保证。”我的怨气竟因了这简单的几句安慰，烟消云散。

也许是前世欠下的债吧，注定要我今生用尽心力去偿还，而我欠你的，是不是一辈子也还不完？是不是我用尽一生的爱恋，也无法换来你的一个回眸。而孩子，大概是你能给我唯一的安慰了。

西郊，皇上受伤的消息令所有人震惊。太后更是震怒不已，他竟为了保护姐姐而甘愿付出自己的生命！这一次，我想我是真的感动了，为他们的爱情。

姐姐被罚到无华宫面壁思过，皇上没有一天不挂念，吃饭也没了心思，伤还未愈，竟又发起了高烧来，我听他说胡话念着姐姐的名字，却又在清醒的时候嘱咐我不要告诉姐姐，说她还病着，免得让她担心。

终于我忍不住叫小烛去通知了姐姐，看皇上一天比一天憔悴，我又于心何忍，只有姐姐才是皇上的良药呵。

经历了这一切种种，我与姐姐感情日笃，她让心儿认了我做干娘，我很是感激，因为有了她们的照拂，就算没有皇上的关照，我也可以后半生无忧了。

然而，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当姐姐浑身是血被抬进屋的时候，我简直吓坏了，她还怀着身孕呵！

从侍卫口中得知，她为了救心儿，后脑竟撞在了尖锐的石块上，当场便晕死过去。我几乎以为她就要活不成了，在这一刻，我才真正感觉到，她已然成了我的亲姐姐一般，是我在这里最亲的人呵。只要能救活她，就算是要我放弃皇上，我也心甘情愿！

御医院最好的御医围着姐姐，抢救了整整三个时辰，才算暂时稳定了情况，可姐姐仍然昏迷不醒。而所有人都知道，孩子是不可能保得住了。

整个瑾和斋三日来都沉浸在悲痛的气氛中，我和小烛轮流照顾姐姐和心儿，我看得出，小烛的心情亦与我相同，也许这就是姐姐的魅力所在吧，温温淡淡的，却总能得到所有人的心，因为她亦是用真心以待呵。

姐姐醒来了，我的心却始终没有放下，果然不久之后，她的情况竟然再度恶化。她拉着我的手，我知道她放不下皇上，现在支撑她唯一的力量便是等着皇上归来。我在她耳边反复道：“皇上就快回来了，姐姐要撑着啊……”

谁知所有人的肝肠寸断却也感动不了上天，皇上回来之时，她却已陷入了深度昏迷，命在旦夕。

我从未见过皇上如此癫狂的神情，在众人面前，丝毫无法掩饰他的惊慌与悲痛，抱着姐姐的身子声嘶力竭地呼喊，盼望她能听见，能回到他身边。

皇上守在姐姐床前，日复一日，足足守了一个冬天。姐姐依旧沉睡在她的梦魇，御医说有可能一辈子也无法再醒来。

可我却相信，皇上的爱，心儿稚嫩的哭泣，一定能唤回她的生命。他们都是姐姐最重要的人，她怎能舍得。

冬去春来，皇上的殷殷真情终于使姐姐苏醒，他为此大赦天下。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春天，我们都迎来了重生。

我一直觉得自己受了很多委屈，是世上最可怜的人，却不知造化弄人，每个人的宿命都早已刻在了命运的轮转中，在我看来最幸福的锦儿姐姐，所受的苦，又何尝为外人知。

十年，姐姐走了十年，不想再回来的时候，已是病入膏肓。

还记得十年前，皇上一个人从宫外回来，对外宣称锦妃殁了。只有我和小烛知道，姐姐还活在百里之外的幽谷，每年冬天，皇上必然会去陪姐姐过冬，从未失约。

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羡慕，姐姐看似失去了很多，却得到了一个男人一世的爱恋，就算年华逝去，情意却历久弥新，沉淀出愈发香醇的气息，熏人欲醉。

皇上抱着昏迷不醒的姐姐出现之时，整个皇宫都震动了，皇上召来了整个御医院的人，彻夜诊治，却仍是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姐姐五脏六腑皆已衰竭，就算华佗在世，亦无药可救。

在死亡面前，任凭你是皇帝又如何，却也留不住自己挚爱的女人。皇上绝望地赶走了所有人，一个人守了三天三夜。第四日清晨，他却抱着姐姐出了寝宫。

几日未见，他明显消瘦了不少，憔悴得让我有些心疼。我紧张地跟在他身后，见他神色如常，直直向着幽境的方向走去。到了门外，他阻止了所有人的进入，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知道他是想与姐姐在那里告别，那是姐姐最喜欢的地方，皇上从不许任何进去，这十年亦然。

等待是难捱的，直至第二日傍晚，皇上都没有出来，终于惊动了太后，带着人闯了进去。一开门，大家都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皇上抱着姐姐，一动不动地跪坐在雪地里，浑身早覆满了白雪，而姐姐——双目闭合着，安静地躺在皇上怀抱中，竟是已经去了！

我捂住嘴，不敢相信地望着她安详的面容，泪如雨下。

太后走上前，沉声道：“皇上，锦妃已经走了，该好好下葬才是。”

皇上仍一动不动，嘴唇早已冻得发紫，双手却是紧紧地抱着怀中的身躯，不肯放开。

太后命侍卫去强行拉起皇上，不想皇上却直直向后倒去！全部的人顿时惊慌失措，试图掰开皇上紧抱的双臂，费了好大力才把皇上与姐姐分开，将他抬回了寝宫。

我万万没想到，皇上的情况竟在两日内迅速恶化，失去挚爱的打击造成了他心脏的极度衰竭，御医只能用最珍贵的药材为他续命，却仍挡不住汹涌的病势，当真是病来如山倒。我眼见着皇上一日日衰弱下去，每天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绝大多数时辰都是沉沉睡着。

偶尔醒来，便一直问我姐姐在哪里，我只得忍泪哄骗他，姐姐很快就来了。念着念着，他又陷入了昏迷。

直至第四日晌午，皇上再度醒来，神志明显清醒不少，望着我的眼神充满疲惫，只叫我拿了纸笔给他，说是要写字。

我立即取来纸笔，扶着他坐起身，支撑着他虚弱的身体。他接过笔，在纸上写下了一首诗，然后顿了顿，望着我道：“颜儿，你去叫云沐进来吧。”

我瞧他神色，知道他是要交代后事，心下难过，却也只能点了点头。

沐王爷进了屋，我在门外等了半晌，忽然听得里间一声惊呼，待所有人冲进去，只见沐王爷正坐在床沿扶着皇上，满面泪痕。

皇上面前的白纸上已洒了一滩鲜血，他双眸半睁着，嘴角淌着血，却似乎带了一丝微笑。

忽地，他嘴唇一张一合，神色间带着喜悦，我细细分辨，那唇形，分明在叫着：“锦儿！”

那如星辰般的双眸慢慢合上，彻底隔绝了这一世的缱绻，右手缓缓松开，一枚玉佩从他指间滑落，正是这十年里他反复摩挲着的，兰花和云，紧紧相依。

这一刻，我笑着落下了泪水，他现在应该很幸福吧，姐姐正在等着他呢，他们会在天上重逢，拥抱彼此，再也不分开呵。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离开了，我的心仿佛空了一大块，再也补不回来。每每看着心儿，我就好像看见他们，他是他爹娘生命的延续呵。我发誓，我会不顾一切地保护心儿，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然后慢慢告诉他，他爹娘的故事。

不管多少年后，我都会记得，我曾爱过的那个男人，以及我视为至亲的那个女人，他们让我相信世上有永恒不变的爱，让我明白了爱的真谛。多少人穷此一生也难以企及，他们却用生命做出了最完美的诠释。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