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终章 涅槃（1 / 1）
又是一年冬天来临，我欣喜地对着镜子化好了妆容，带着些许笑意：“转眼便十年了，我就知道我一定能等到的。”
小烛替我选了一身红色的长裙，红得仿佛我肩头那朵花形印记，衬得我略显苍白的脸也有了些血色，我穿好衣服，对镜自视，满意道：“还是小烛手巧，这头发梳得真好。”
她微笑道：“姐姐的头发好，是我见过最美的。”
我走到屋外，注视着入谷的路，这么多年来，我每每在这里等着他来，又每每在这里送他离开。这一次，也许便是终点了吧。
马车的影子越来越近，我难以自制地冲到路中央，看到他身影的刹那，便扑了上去。紧紧地抱着他，落下了滚滚热泪。
他牢牢地搂着我，笑道：“锦儿，我答应你的事就快可以实现了，等来年春天，我便传位给云沐，到时候我们便可以日日相见了。”
我抹了把眼泪，闷声道：“嗯，我很开心。”他绽开笑容，问：“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我怎么觉得你有些不对劲？”
“没什么，就是……前几天生了场小病，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蓦地一颤，抱住我道：“怎么不叫人通知我？我可以早点过来的。”
“我怎能耽误你的大事，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这时心儿从马车上露出了小脑袋，欢快地叫道：“娘，心儿也要抱。”我笑着将他从车上接下来，亲着他的脸，道：“心儿这一年有没有想娘亲？”他似乎有些害羞，笑道：“心儿好想娘亲。”
“快进屋去吧，天冷。”皇上搂过心儿，朝屋里走去。
东西都收拾停当，我们一家三口围着火炉坐了下来，细数这一年来彼此错失的点点滴滴，我知道了心儿读书读得很好，皇上施行的减赋税的德政也深受好评，我不在他们身边的岁月，他们过得很好。
我看着他令我难舍难离的面容，看着心儿尚稚嫩的小脸，心里满满的皆是温暖，就算以后我不在了，他们也可以成为彼此的依靠吧，而我，不论魂归何处，都会静静地为他们祈祷，守护他们健康快乐。
晚上，陪心儿说了会儿话后，我爬上床，笑着对皇上道：“累么？”
他一怔，摸了摸我的脸道：“我不累，倒是你，脸色不太好，早些休息吧。”
我将里头的薄衫褪下肩头，叹道：“你一点儿都不想我。”他笑着抚上我肩头，柔声道：“我想你都快想疯了。”我露出满意的笑，将衣物除下，道：“那你还等什么？”
“锦儿……”他迷离的眼神向我靠近，一个吻已轻轻地落在我锁骨之上，带来深入骨髓的酥麻之感，我轻轻圈上他的脖子，在他耳边道：“彻……我爱你……”晶莹的泪珠透露出我的不舍与爱意。
他喘着气道：“我也爱你。”一边搂住我的腰身，将我放平在被铺之上。忽地，他咦了一声，道：“锦儿肩上怎么多了一个红印？”吻一刻不停地来到我胸前，在上面逡巡流连，我心里一沉，脸上却露出享受的表情：“皇上别管什么红印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呢。”
他轻笑一声，加重了手上的触感，炙热的火焰将彼此一同吞噬，此时此刻，就算是要我付出所有的心力，我也心甘情愿了。他缓缓将两具身躯紧紧地融合，一阵接一阵的晕眩涌来，我咬着牙坚持让自己清醒，我要好好给他这最后的□□愉。
他喘息着吻我，身下的动作逐渐疯狂激烈，我承受不住地闭上双眼，脑中满满的皆是他如痴如醉的神情，心里的不舍几乎将我吞没，我要记住，他的每一个深情拥抱，他的每一记温柔亲吻，他全部的……爱。
夜深了，我们相拥而眠，月光透过窗纸柔柔地照耀，我笑着落下泪水，我终于等到了今夜，就算明日便相隔银河，就算日后万千相思也连不上彼此的生命，我亦无怨无悔。
在梦里，我似乎回到了百里之外的皇宫，与皇上一起在兰苑浇花，在幽境赏雪。原来到了生命的尽头我才发现，自己最最魂牵梦萦的，竟然是那个冰冷的深宫，有爱人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锦儿……锦儿……”是谁在唤我，那样情意绵绵，那样伤痛无助。
我幽幽地睁开眼，皇上焦急的面容近在咫尺，他见我醒来，急道：“你急死我了，怎么叫都不醒。”
他从宫里带来的御医走上前来，为我把了把脉，片刻之后，他露出惊讶的神色，跪在地上道：“皇……皇上……”皇上脸色一沉，道：“说。”
他沉吟半晌，才道：“娘娘的脉息极弱，五脏六腑皆呈衰竭之象，能撑到今时今日已是不可思议，臣……恐无力回天。”
他大惊，抓住御医的衣领道：“你说什么！不可能，她昨天还好好的。”
“皇上，臣罪该万死！”
皇上跌坐在床边，眼神里充满惶恐，我有些心疼，柔柔唤道：“彻……”他一听立刻握住我的手道：“锦儿，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微微一笑：“我……在十年前便已知晓今日的结局，其实……那樱翎花汁，它不仅解了我的毒，更使我日日依赖，一点一点蚕食我的身体，直至……油尽灯枯，记得我肩上的红印么，当红印消失，便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他声音大恸：“你竟然瞒了我十年！你……”他几乎说不下去，我急急道：“倘若我十年前便告诉你，你定然不肯回宫……”
“是，你很了解我。如果我知道我们的时间只有这么少，我定寸步不离，我们便能好好地，快快活活地过这些年，难道锦儿不想么？”他说得声泪俱下，我亦落泪道：“原本十年前我早该死去，上天待我不薄，给了我这些年的时间，陪伴你，我……心满意足了。”
他紧紧搂住我：“可我不满足，我们还应该有十年二十年，你，你答应过陪我一万年呵。”
我笑了，拍了拍他的背道：“你怎可如此贪心，人皆有一死，其实对我来说，死并不可怕，只是去了一个更远的地方罢了。”他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我：“你舍得我么，舍得心儿吗？”
我摇了摇头：“自然一万个不舍，可天意难违，人始终抗不过上天，我希望皇上能代我好好照顾心儿，照顾你自己。”
他哈哈笑道：“没了你，你以为我活得了多少年？”
我脸色骤变：“别乱说话，你是天之骄子，自然有神灵庇佑。”
“我不要什么狗屁神灵庇佑，倘若他们真的有灵，又怎么不保佑锦儿？”他眼眶红得吓人，我忙抚上他的脸，安慰道：“你别急，我……”一口气提不上来，我眼前一黑，竟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眼皮沉沉的，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之中，不禁□□道：“好冷……”
“锦儿醒了？你看，下雪了……”皇上的声音柔柔在耳边荡漾，我睁开眼，发现我们置身于漫天飞雪之中，片片洁白的雪花飘落，又在他眉眼间融化。
“这里是……”
“这里是我们的幽境呵，你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见了那结冰的瀑布，道道冰凌垂坠在岩上，幻化出七彩的光芒，我惊讶极了：“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知道你挂念这里，便连夜赶路，总算赶上了这第一场雪，你可知道，你已昏睡了好些天。”我躺在他温暖的怀里，身上披着重重貂裘，不禁笑道：“我精神好多了，我想走走，好吗？”
他点了点头，扶我站起，走到结了冰的水面，我蹲下身子，轻轻摸了摸冰面，呵呵笑道：“这冰好结实，可以给心儿在上面玩耍，他一定开心。”他神秘一笑，朝身后挥了挥手：“别藏了，出来吧。”
心儿从门后探出脑袋，笑道：“被父皇发现了。”
我笑着将他迎进怀里，摸摸他的头道：“心儿为何藏在门后偷看爹娘？”他嘴一撅：“父皇不让心儿来找娘，父皇不疼心儿。”
我看了一眼皇上，见他正强忍住眼里的泪，柔声道：“娘病了，你父皇是为了让娘好好养病，才不让心儿来的，只要你乖乖听话，娘病一好就和你一起堆雪人。”他跳起来欢呼道：“好，娘说话算话，心儿这就去读书。”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有了承诺，他便开开心心地离开了。
待他离开，我转身靠进皇上怀里，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你不想让他小小年纪便尝到失去亲人的痛，我明白的。”
他笑了笑，道：“就连我都承受不了，何况心儿还那么小。”我心疼地抚上他的眉，柔声道：“彻，十几年了，我真的很庆幸，能和你相守这些年，有你这般爱护，就算我到了黄泉之下，也必不饮孟婆汤，永远不会将你忘了。”
“还记得十年前，我对你许下承诺，说要你等我十年，却不想十年之期已到，我满以为我们可以相携白首，你却……”他哽咽着说不下去。我轻轻一笑，叹道：“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我已看开了，十年，我能和你相伴，实在是上天眷顾。彻，你不必再为了我退位了，我知道你有抱负有能力，能令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不愿耽误了你。”
他摇头道：“我欠天下百姓的早已还清，我欠你的，现在也是该还的时候了。”我知他悲伤难抑，笑着转移话题道：“还记得那次我们在山洞里发生的事么？”
他微微一笑，将我紧搂进怀中：“那天发生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缓缓脱离他温暖的怀抱，张开双臂道：“我真的很喜欢这里，将来你将我埋在这儿可好？”他眼神有些飘忽，默默点了点头，双手虚张在空中，仿佛怕我随时会倒下。我昂着头在雪中转了几圈，任雪花肆意洒落在我面颊，轻柔地，一片一片，覆盖上我的眉眼之间，染成炫目的白，然而我却无法将它们融化了。我睫毛一开一合，皇上的面容明暗不定地映进我眸中，亦刻进我的心里，宛如这一世的缱绻不绝，我知道，来世我们还会相遇，就让这漫天雪花作证，我会找到你的。
蓦地，我全身的力气仿佛从身体里抽离，随着旋转的力道向后倒去。
“锦儿！”他的声音无比怆然。
不意外地，我跌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我半眯着眼，轻声道：“从那天起，我就知道这辈子都离不开你了。你知道吗，起初进宫的时候，我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爱一个人，没有体会品尝幸福的滋味。可是，你是那样奇迹般地出现，带着我不敢企及的温暖，来到我身边。我真的，真的谢谢你，谢谢你爱我。”
他不语，默默地听着，搂着我的手臂却愈发紧了。
我轻轻一笑：“我不敢相信，你竟然肯与我行平民夫妻之礼，我们拜了天地，合卺交杯，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真的如做梦一般，我当真是这个世上，最最幸福的女子。”
他的泪无声地滴落我脖颈，滚烫滚烫的，身后曾经炙热的怀抱，却已无法再温暖我。
我慢慢握住他的手，感受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你可还记得我们的誓言？”
他微微点头，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发出声音，一字一句仿佛烙印在我心上：“我，萧云彻，今日对天立誓，愿真心诚意娶纳兰意锦为妻，此生此世爱她护她，为她遮风挡雨，只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至死不渝。”他低沉的话语缓缓飘荡在耳边，仿佛天籁，我慢慢闭上眼，回味着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画面清晰如昨。这一世的缠绵记忆都涌上心头，仿佛是在向我告别一般，一一划过脑海。
“锦儿，别睡，该你了。”
我吃力地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望着他令我依恋的面孔，带着些微的喘息：“我，纳兰意锦，愿嫁萧云彻为妻，永生永世只爱他一人，只为……你……哭，为你笑，为你生，亦可为你死……”话语忽然生生断了，我大口大口喘着气，感觉喉间如被堵住一般，空气渐渐稀薄。
他泪如泉涌，缓缓接了下去：“直至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此情不灭……”
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破碎的音节，拼凑成句，“此……此……心……不……不渝！”
我眼神逐渐涣散，却仍一瞬不瞬地停留在他面上，他突然意识到将要发生些什么，浑身一震，仿佛被雷电击中，神色疯狂地将唇覆了上来，用力一吻，好像这样便可以留住我的魂魄，不要离开。
傻瓜，我暗暗想，其实这十年，真的不够呵。
“下，辈，子。”我努力动了动嘴唇，试图给他最后的安慰，下辈子，下辈子我定要陪你千载万载，不留遗憾。这一世不休的爱，让我下辈子来还。
他蓦地抱住我，声嘶力竭，“不！不要！”
凝聚在眼眶的泪水，不堪重负地落下，我眼中眸光如风中残烛，忽地，灭了。
他的身子剧烈颤抖着，仿佛要将我融进骨血一般用力，“不要离开我！”他反复呢喃着，在我耳边渐渐遥远，在这个冬天，我的生命如同漫天飘舞的雪花，留下最用尽心力的飞旋，终究沉寂于大地。
不知来年春天，寂寂新坟边会不会开满了兰花，那里会不会有我爱的他，带着微微笑意，将我祭奠，回忆着我们之间的往事，我希望他是快乐的，没有悲伤，没有绝望，只有生活下去的勇气。我会带着他的爱，飞向无苦无忧的天堂，那里也有同样的相思经年，春暖花开。
睦和二十年冬，帝挚爱之锦妃因病离世，帝悲痛欲绝，于风雪中陪伴两日，竟一病不起，群医束手无策，道心脉俱损，药石无灵，终于四日后溘然辞世，年仅三十七岁。遗诏曰追封锦妃为善纯皇后，与帝合葬幽境，不入皇陵。后沐王即位，改年号瑾和，后位终生空悬，其因不得而知。
传帝后下葬当日，天降大雪，连绵十日不绝，仿佛天为其悲，两人情深意笃，生死相随，亦被后世传为佳话。另传有宫人亲见一墨衣男子墓前守足七日，伤痛之声不绝于耳。后每逢祭日，总有人见该名男子，于陵前吊唁。
百年之后，皇朝迁都，帝后合葬之幽境渐对外开放，慕名至陵前祭祀者众，见墓碑镌刻，无不唏嘘嗟叹。上书：
深谷幽兰意缱绻
云舒云卷渐霜寒
锦瑟空弹对青阶
须发皆白情未绝
――萧云彻泣悼爱妻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