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王道孤独（1 / 1）
与赢政对视的那一眼，我的心跳明显地出现了落差。那双眼已经与记忆中的完全不同，若说过去的深邃只像是一汪潭水，那么今天我看到这双眼睛，却仿佛幽寂的深沼，将所有的探寻都阻隔在外。只是一年不见，彼此便陌生得仿佛路人！
并没有对我们留下太多的关注，赢政背负着双手，冷傲地站在那里，睥睨地看着墙角趔趄站定的赢成蛟。“堂堂长安君，王室子嗣，一国之大将，就只会在小店中欺侮弱小的妇人，哼，成蛟啊成蛟，你果真是寡人的好弟弟！”赢政不急不徐地说着，脸上既看不出愤怒，也没有其他的表示。
“呵，呵呵……”赢成蛟伛偻着身子，一边擦拭着嘴角的血渍，一边冷笑：“王室子嗣？一国大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难道连挑个女人，也没有自由了吗？”
微微地眯起眼睛，赢政那薄薄的嘴唇已经抿成一条直线。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缓缓地说道：“寡人念及楚缭夫人思子心切，这才想将你调回咸阳久住。不曾想你竟无法体会寡人深意，生出这等误会！罢了，你不就是要领兵打仗吗，寡人成全你！”宽大的衣袖瞬间抖动了一下，自他的手中抛出一面令符。
“啊！”赢成蛟怔愣了一下，飞快地从地上拣起令符，抹去上面的灰尘，确定手中的令符是真的，他抬头惊异地看着赢政：“你，你不收回我的兵权了？”
“不过是数万的兵马而已，寡人还给得起！”朝赢成蛟斜睨了一眼，赢政幽幽地说：“只希望你当真能统领好这队兵马，做一名合格的统帅，凡遇到决断之事时，多想想你那独处深宫的母亲！”
“呵，那是自然！”赢成蛟开怀一笑，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冲着赢政弯身一鞠躬：“臣弟今日浪荡卤莽，丢了王室颜面。再不敢在此多留，这就回行馆面壁思过！”说着，他朝我丢来一丝得逞的笑意，大步离去。
闹事的赢成蛟走了，店里的宾客们早以在小八的安抚下离席而去，诺大的铺子里竟然只剩下了寥寥数人。料想中，处理了赢成蛟的事情之后，赢政不久应该也会离开，可是他现在却始终就那么站在那里，不见有丝毫的去意。静静地看着赢政，心绪有着几分复杂，眼看着彼此就要一直这么沉默下去，我发出一声轻叹，斟酌着想要开口：“你……”
出声的那一瞬间，赢政倏地转过身，直直的盯着我看，那澄澈地毫无一丝人性波澜的眸光就这么冷列地透射进我的心胸，浑身仿佛被浸泡在满是凉意的冰水中。那异样的压迫一下阻回了我所有想要说出口的话。就在我以为这种沉寂一直持续下去，赢政忽然笑了，虽然只是将嘴角微微地上扬，但起码我可以确定，那是一点笑意，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迄今为止，除却先王与母后，你还是那唯一一个敢直呼寡人名讳的人！”
终于从那相似的口吻中找回一分熟悉，面对着依然冷淡的赢政，我只是比刚才稍稍地松了口气，但一颗心却依然悬挂在半空中。扬起些许的笑意，我完整地说道：“好久不见了，大王！”
将衣袍往后微甩，赢政随意地找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了下来，他抬头看向我，做出邀请：“我们也算是故友重逢了。前些日子你多次与成蛟共饮，今日是否也可以陪一陪寡人呢？”
“大王之邀，妾身怎敢推辞！”我微微一笑，摆手让小八下去准备，自己则从柜台里取出一套干净的茶具，为赢政斟上了一杯热茶，这才在他的对面坐下。
端起杯小口地喝着茶，赢政慢慢地打量四周的布局，几番扫视之后，与所有头一次到店中来的客人一样，将目光定格在正门堂的匾额上。“布局……一般，到是这店名起得颇为怪异。闲，人，止，步，”他轻声念过，回头冲我挑了挑眉：“此名，是有何深意吗？”
“噢，也谈不上什么深意，”我看着匾额随意地轻笑，漫不经心地说：“当初开店，只想说让所有忙碌的人们都能找到一处歇脚的地方，希望外面那一切的纷繁复杂到了这里都能够停歇，适才起了这样的名字。另外它也够特别不是吗？”
“让一切的纷扰都隔绝于外？”赢政咀嚼着其中的深意，露出些许感叹的笑意：“果然还是做平民百姓来得舒服，你所说的这些，寡人是想也不敢想的啊！”
悄然抬头朝他看去一眼，我附和着淡笑：“大王非寻常人，做的自然亦非寻常事，我等这些五斗小民如何能与大王相比？”
“一年多了……”赢政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突兀地转变了话题：“寡人一直以为你会找来的，无论是最初找寻店铺，还是被那些地痞威逼强抢，又或像今次这般遇到王亲贵胄的压榨挑衅……寡人始终在等，而你也始终不曾来过！”
“呵，那些不过是寻常生意人都会遇到的问题罢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掩饰地一笑，低下头。
“是啊，这正是寡人最羡慕你的地方！”赢政看着我，深寂的眸光终于出现点点异样的色彩，又转瞬即逝。他平静地说：“似乎，面对着任何事你都能处之泰然，因为你的心中自有一番是非曲直，他人的判定断然不会影响到你的看法。寡人相信，你做任何事的时候，都能够问心无愧吧！”
“妾身确是自有一番标准！”我笑了笑，认同了赢政对自己的评价。
“那么在你看来，寡人今日之举，应该算不上是合格的大王了吧！”赢政竟也轻笑了一下。
对于赢政的话意不甚了了，我抬头狐疑地朝他看去：“大王此话怎讲？”
“只为了不让成蛟再来骚扰于你，寡人就这么轻易地将兵符又还给了他，如此反复，岂不是显出寡人没有丝毫的魄力吗？”赢政自嘲地一笑，以酒换茶，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转而定定地看向我。
平静地看着赢政，我没有想到他会那么直白告诉我将兵符重新归还给赢成蛟的原因是出于自己。但是，我早已过了那种少女懵懂情怀的年纪，只是淡淡地思索了片刻，我还是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笑：“大王对妾身的关爱，妾身自是铭感于内，只希望最终，大王能够手下留情，不要让妾身背负破坏您兄弟情谊的侩子手才好！”
这一番话语终于让赢政真正地抬头正视起我，他的唇角上扬，再上扬，最终露出了来到这里的首个笑脸。“你是寡人唯一一个想杀又不忍心杀的人！”赢政的笑容很是复杂，包括了他的话语中，也竟显挣扎之色：“为什么你不是寡人的女人呢？你是如此懂得寡人之心，将寡人看得如此之透，偏生却又叫寡人无法掌握！”
这是一番叫人寒心的真心话呀！不过出自一为帝王之口，尤其还是秦始皇，我只能为说，自己还安全地站在这里，已经很值得庆幸了！“呵呵，”我抚胸轻笑：“大王今日如此之坦诚，想必妾身还是能活得长长久久吧！”
“会的，”这一次，赢政回答地很快，也很肯定。他触摸着杯沿，感受着指腹间的磨擦，淡定地说：“这一年来，寡人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帝王，可是也越来越孤独！寡人以为你会先一步找来，哪里想到最先忍不住的竟然是寡人自己！刚才你也听到了吧，成蛟他对寡人有着这么多的怨愤，寡人就不知到底是哪里对他不好！呵呵，其实，所有的错都只因为是寡人坐了这个王位吧！童玥呀，别离弃寡人，寡人已经没有再多的要求了，你就在这儿静静的守住吧，做那个寡人身后唯一可以倾吐心事的一片净土！”
赢政的话几乎已经有了乞求的意味。我的心不禁被深深地触动了，看着他久久不曾出声。我会拒绝吗？当然不会，无论是出自于一个帝王自降身价的那份感动，还是为了自己日后更为安定的生活。于是，我主动地握住了赢政的手。
“姐！”一声兴冲冲的叫唤突兀地出现在厅堂内，将我与赢政之间的那份宁静打破。吴俊猛地从后院跳了出来，在看到赢政时徒然怔住了。他看到我飞快地将手自赢政面前抽回，那张原本洋溢着喜悦的面容正逐渐变得阴沉。“玥姐，他是谁？”吴俊缓缓地走到我身边，警惕地看着赢政。
“什么他不他的，见到来客也不打招呼，太无礼了！”我低声轻斥，将吴俊拉到身后，这才朝赢政探询着看去，迟疑着说：“这位是……姐姐的故交。你，要称呼人家政先生，知道吗？”
“是，俊儿知道了。”吴俊感到一阵委屈，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训斥他。抿着唇憋了好久，他低头飞快地朝赢政喊了一声“政先生”后，便匆匆地冲回了后堂。
看着我脸上闪过的一丝不忍，赢政若有所思：“那便是王贲所说的，你收留的义弟？”
“诶，是的。”我迅速地回过神，连忙替吴俊道歉：“方才是小弟失礼，但那是因为他不知大王您的身份，请您千万不要责罚于他！”
“放心吧，他既是你弟，寡人自然不会与他计较！”赢政看着我富有深意地一笑：“想不到你们有如此之深的姐弟之情！”
“那是自然，妾身把俊儿当成了亲弟弟一般！”我欣然而笑，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另一番含义，径自回头朝着后堂投去温馨的目光。
“恩，真好。不是亲弟却胜似亲弟！”听到我是真心把吴俊当成了亲弟弟，赢政露出若有若无的安心笑容，而后感慨地说：“有些人，即使有着再深的血缘，却还是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知道他定然又想起了赢成蛟，我转过头朝赢政安抚地一笑。
“好了，寡人该走了！”赢政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从桌旁站了起来。走之前，他站在门边，微微侧头向我问道：“今后……寡人可以常来的吧！”
“那是自然，我们之前不也曾作过约定吗？”我掏出当初的那枚玉璜，朝赢政微微一笑：“只是，妾身希望您来的时候，能够褪下帝王的那层外衣！”
沉吟良久，赢政对我点了点头。“寡人……尽量吧！”他顿了顿，眼角余光随意地扫过后堂，留下最后的话语：“令弟的事你就放心吧，寡人的那个姐姐，是不会再来招惹你们的了！”
欣喜地一笑，我点点头。目送着赢政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线之内，我终于长长地吐出口气。此时，身后传来小八刻意知会的脚步声，我微微侧头，轻声问道：“俊儿还好吧！”
“还好，只是发发闷气而已，我已经伪装成蒙面人的样子又传了他一套功法，分了分他的心。”小八向我解释着，玄即安抚地一笑：“放心吧，他还是孩子心性，很快就会没事的。”
“那就好。”我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应该知道他是谁吧！”
“呵呵，小的宁愿不知！”小八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淡淡地朝小八瞥去一眼，我没有过多的询问，只是平静地告之道：“日后他应该还会来，他可不像赢成蛟，你要多当心！”
“小的明白！”小八重重地点头。不过他想起赢政将兵符还给赢成蛟的那一幕，还是有些疑惑：“真是不明白，他不像是会轻易转变的一个人啊！怎么就那么爽快地将兵符交还了呢？难道……”小八看着我的目光多了几分敬畏。
知道小八在怀疑什么，我淡淡地一笑。“相信我，他绝非为了替我解除骚扰才改变心意！”似在自言自语，我抬头看看天空，想起赢成蛟临走时的那一笑，微微地摇头，语带感慨：“他是在给自己找理由啊！可惜，这个机会却被赢成蛟自己放走了！”
“理由？”小八狐疑地朝我一看：“什么理由？”
回想那份历史的记忆，我慨叹地一笑，预见着不久的未来，幽幽呓语：“我们的大王是想给自己找一个不用杀死亲弟的理由！但是今天之后……呵，希望那赢成蛟能够明白到这一点吧，虽然，那很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