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终于有人迹了(1 / 1)
我很害怕,却坚持着命令自己看着那两个人——不对,两个鬼。
事实上,他们俩长得并不让人害怕,不过是一对俊秀少年,只是脸色比活人更苍白一些罢了,身上也没有什么可怖的伤口或疤痕。
他们对我无声地行了个礼,便一点一点地变淡,从一双半透明的影子,终至消失不见。
这就算是怨恨尽消了吧?因为终于得到了来自世人的理解和认同,他们可以无牵无挂地走了。
我却陡然全身脱力,瘫坐在了地上。
然后,我抱住膝盖,埋头大哭了起来。
暮渊,暮渊!我也想要和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我不想像现在这样,守着一段遥遥无期的生命,却要一个人去丈量。这样的历程,活像是藏人的朝圣,每一步都得要将全身匍匐在地上,那么辛苦,那么痛,沉重而缓慢得让人绝望,而终点在一个永不能企及的远方,冷漠地无动于衷。
我错了。
那会儿,刚穿过来那会儿,当我发现自己是来到了一个有鬼的故事里时,气急败坏,怨艾着怎么没让我穿到随便一篇没鬼的虐文里就好,多虐都可以,只要没有鬼就行。
那时候我说,因为怕鬼可比失恋痛苦多了。
现在我也还是怕鬼,可是我错了,还是失恋更痛苦,更可怕。
原来不但陈劲东没怎么爱过我,其实我也没怎么爱过他。
我没怎么爱过除暮渊以外的任何人,否则我就不会直到现在才知道失恋的真正滋味。
我错了。
那会儿我曾经跟暮渊说,让他给我一个百鬼不侵的护身符,这样我即使跟他分开也能活得好好的。
现在他已经给了我这样的护身符,可我跟他分开了,却活得一点也不好。
我还是想跟在他身边,无论大鬼小鬼,有他保护我就够了;无论跟着他得去看多恶心的尸体,见多恐怖的魂魄,听多变态的故事,还是有他在身边比较好。
可是他已经不在身边了,也许再也不能在我身边了。
但又有什么法子呢?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而且是我反复思量权衡利弊之后,所能作出的唯一的选择。
所以,我现在能够做的,也只是在哭够了之后,擦干脸站起来继续赶路。
有山的地方,反而没找到岩洞。这天晚上,我就在山脚下一个背风的角落里过夜。
火光只能照到周围一小片地方,广大的天地间黑漆漆的,也不知道如果是白天的话,能在这里看见什么,此时我只知道这里能看见漫天的星星。
因为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有一阵子我离开火堆,跑到更开阔的地方里去。
旷野里厉寒刺骨,我把羽绒服裹上,帽子手套都戴上,也还是哆哆嗦嗦的,却仍坚持着,执着地静静仰天,然后大为臭美地自认为极具诗人之态。我研究了一会儿星座,又拿着相机努力调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拍不下任何东西来,只好把这动人的星空透过眼睛印在脑海里,同时用力劝自己,要微笑着告诉自己:相机算什么?有什么能比有一双能感受到美的眼睛、有能捕捉到幸福的心灵更重要和珍贵的呢?
就这么晃荡了大约十分钟,我就老老实实逃回火边去了。
其实我不想在火边看星空,不是因为我多么具有为了美而大无畏的自虐精神,而是因为我不想轻易地回忆起那些和暮渊一起看星星的夜晚。
尤其是第一个夜晚,他在星空下问起了我的家乡。
那时的他弄得我很想家,可却不怎么伤心。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意识到,不伤心是因为有他在身边。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会让你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太伤心,只因为还有他在。
而这个人,就是你爱的人。
只可惜,和他一起看星星的夜晚,就那么毫无征兆地一去不复返了,早知道是这样,最后一起露宿的那个晚上,我就该安排些什么特别的活动,也算是留下个纪念,不至于这么遗憾。
不过,很多美好的事物之所以美好,也正在于它的短暂与难得吧,那些个夜晚的星空,大约已足够我们追忆多年。
离开这片山地之后,再向东就进入了平坦的草原。
温度已经有所回升,而且说是平原,其实这一路也是在以极小的坡度缓缓向下。离开高原之后,虽然也还在极北之地,却因为海拔低了的缘故,这里的秋色方自泛滥。
英语中有一个很形象的说法,叫做fall color explosion,这个表达总会让我在脑袋里联想到一只装满了各色油料的气球,上帝把光阴化作空气向里面不停地吹呀吹,气球终于被撑裂爆开,颜料四溅倾泼,浓浓地染遍。
这就是这一带此时的景象。
而温度回升也意味着像我这样的行路人白天里会感到热了。说起来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洗过澡,真是又脏又臭,可也没办法,因为一路上都没有看到哪怕只是一条小溪那么集中的水源。之前在有雪的地方,我都是找一些看起来比较干净的雪装到水囊里去聊以解渴的。刚开始,水囊里还有水,能够把积雪慢慢化开,后来就变成我得每天晚上把水囊放到火上烤,化开后刚好够第二天喝。
可到了这时,洗澡已经不仅仅关乎清洁卫生,还跟身体健康有关了。因为白天往往会走出汗,晚上气温一降,哪怕是坐在火边,我也会觉得身体仿佛一直都冷凝在老也没有干透的水里,连心里都发起冷来。
所以这天晚上,当我遇到了另外一片山林,发现有一条穿林而过的宽溪时,就下定决心,就算不能洗澡,好歹也要把全身好好擦上一遍。
暮渊总结过,全天下就没有我不怕的东西,这非常正确,我怕这怕那,还怕冷。
所以你要我在这个季节直接往冷水里泡下去,那是不可能的。
光脱下衣服我就已经抖得不行了,上下牙床咯咯咯打得不可开交。我不断劝说自己要坚持要坚持,熬到头就是胜利了,否则再这么被汗沤着,非感冒不可。
我找了一件贴身小衣,浸了水之后便全身上上下下地擦拭起来,一边擦一边长声惨叫不迭,因为这水真的太冰了,擦在身上就跟往自己皮肉里拉刀子似的,痛得我浑身板硬。
我又怀念起暮渊来了。我们一起去天池山的那段时间里,后来也一连好多天都没地方投宿没浴室洗澡来着,那会儿都是他去打了水回来在火上烤热了给我洗的。
可我现在没办法,离了暮渊的百宝袋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布囊,哪塞得下桶这么大的东西?离了暮渊的我也就是一个只能就近取水的普通人,随便什么事都能让我发愁。
好不容易捱着把身体擦了好几遍,确认已经基本上干净了,我从里到外换上了一身干爽的衣服,再就手把脏衣服一件一件搓洗干净。反正长夜漫漫啊,我就着火把它们一件一件烤干了才躺下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我费了比平常多一倍的劲才醒来,觉得脑袋像是大了一圈,重得厉害,眼皮好像也肿了,喉咙里涩涩痒痒,连耳朵眼儿里都有些酸痛。
我吸了吸鼻子,听到一阵稀里哗啦液体震荡的声音。
得,之前说是为了不让自己感冒,结果也还是感冒了。
毕竟洗澡水太凉,后来又抱着湿衣服过了大半夜,而且这些天,要说我已经算是铁打的身子了,才能熬到这会儿才积劳成疾。
但又能怎样呢?感冒了不也还是得继续赶路?这荒郊野岭的,我总不能在这儿躺几天养病吧?
于是我打起精神,继续走,真不知走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一直都是一个走一步看一步的人,对未来的考虑最多只想得到明天,未雨绸缪地离开暮渊大概已经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高瞻远瞩的事情了。而现在我不得不再次考虑起稍微长远一点的打算来。
下一步,当然是走到有人的地方。
可再下一步呢?我该怎么谋生?
不知道还能不能遇到另一家帅蜀黍和辣妈阿姨肯收留我了。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遇到另一座撷月楼肯让我给他们当大厨了。
其实不当大厨也行啊,随便有个什么小生意让我当个打工小妹也成,能过日子就成。
想到这儿,饶是我这么个一生病就没胃口的人,嘴巴里也口水泛滥了——真的好久好久没吃上热腾腾的饭菜了欸……要是再吃几天干粮,我怀疑我真要味蕾退化患上厌食症了。
我一边这么琢磨着,一边昏昏沉沉地走路。山路蜿蜒起伏,刚开始还一直在树林子里,四面八方都是一色纯黄的叶子。等出了树林到了露天地带,眼中所见马上就不一样起来,漫山遍野的色彩浓浓地泼泛。
然而过午之后,便开始有雨云渐渐聚集,不多会儿就下起雨来,顺带着把北国秋天原本就嫌太早的黄昏一并拥着覆压下来。
雨不算大,差不多大半都是浓雾,空气中糊满了细密的雨珠,水光将远景模糊得扭曲迷离,天色也暗沉沉如暮初临。
因为下雨的缘故,山谷里一蓬一蓬笼着苍茫的雾气,像是一幅名贵的油画,为了精心保存好斑斓的色彩,便在外面蒙上一层白纱。
我头一晚才换上的干衣服很快就又一层一层地湿了进去,凉气就快贴到皮肉了,这让我非常沮丧,而一开始沮丧,我的精神头就萎了下来,很快就觉得没了力气不想再走了。
好在这时,路边出现了一座茅草搭成的小棚子,大约就是给过路人躲避雨雪用的。
也就是说,终于有人迹了!
我大受鼓舞,连忙跑进去坐了下来。
可是最初的欣喜之后,我又有些泄气,看着外面满世界的雨,只觉得好不凄凉。
虽然已经躲到了棚子里,可刚才糊在身上的湿气还是像有生命似的继续往我的表皮、甚至五脏六腑侵扰而来,我冷得直打颤,越发觉得难受。
而且雨还越下越大了,刚才还是毛毛丝丝的没有声音,这会儿却已经一会儿刷拉拉,一会儿淅沥沥,忽大忽小,变幻不定。
电影《听说》里有一句话:下雨的声音是思念的声音。
不管是不是,我只知道我又开始思念了。
暮渊,你现在在做什么?都过了这么多天了,你是不是已经回去了?是不是已经得到了你爹娘的同意,欢天喜地地赶回去准备迎娶你的新娘,却发现她留下一封无情无义的书信,早就走得不见踪影?
暮渊,现在下的这场雨,会不会是你在哭?这场雨的声音,是不是你思念我的声音?会不会是你想要我知道你在思念我,然后回到你身边?
可是暮渊,我已经回不去了。我吃了这么多苦头才走到这里,没理由再走回头路。
而且,我也走不动了,我生病了。
我坐在小棚子下面,蜷着膝盖,把脑袋埋在膝头上。我头好晕,很不舒服,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我想我应该生一堆火的。可是我没有力气去找柴草,没有力气点火。
我这么不舒服,却没有力气把自己弄得稍微舒服一点。
迷迷糊糊当中,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睡过去了。
正在这时,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小妹妹,你还好吗?请问我可不可以在这里避一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