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交心(二)(1 / 1)
禁足的第二日。
阿璃端了饭菜进来:“小姐,吃饭了。”
宁西锦瞅了瞅她的脸,低声道:“阿璃,他们为难你了是不是?”
阿璃愣了一下,不自然地用手遮去脸上的淤青,笑着否认:“没有啊。”
“你是将军府的人,身上多少肯定有一些功夫,本可以自保的,是为了我才不反抗,对不对?”
“真的没有,小姐。你别多想了,吃饭吧。”
“阿璃,对不起。”宁西锦低声说。
阿璃愣了一下,觉得心里忽然软了一角,柔声道:“小姐,阿璃不要紧的呀。可是小姐你要过得好好的,如果在相府住不下去,还有将军府、还有三少啊。”
宁西锦听到辛云川的名字,立时不做声了。
阿璃犹豫了一下,又道:“小姐,三少来相府看你了。宁相说只要你愿意,他不会拦着的。”
宁西锦一下子跳了起来,而后又萎靡地瘫坐下去:“我还是不去了。”
“小姐!”阿璃很有些恨铁不成钢,“为什么不去呢?”
宁西锦想阿璃又怎么会明白呢。她不会明白在即将要捧出一颗心的时候却忽然遭到意外的彷徨,这意外虽不足以摔碎她的心,却终是造成了她的怀疑和踟蹰。交一颗心,不是那么容易的啊,要左顾右盼小心翼翼,要颤抖着双手,要屏着呼吸,这么不轻易的一件事,又如何经得起哪怕是一点点的怀疑。
而她,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阿璃劝不动宁西锦,只能作罢。瞅准了一个空闲时间,溜出去知会了等在花厅里的辛云川。
辛云川原先在和宁筱庭喝茶闲聊,余光瞥到阿璃在门后探头探脑,便寻了一个借口抽身出来,与阿璃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站定。
“三少,小姐不愿意出来。”
这固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辛云川心下还是一阵黯然。那日他接了急诏进宫,回来后却没了宁西锦的身影,只有满脸愧疚和怀疑他对宁西锦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的辛如婉。辛如婉一心觉得是他对不起宁西锦,宁西锦才这么急匆匆地回府,于是旁敲侧击地试探询问,可他却不知怎么说。
怎么说呢?怪她的不开窍?怪她的不爽快?可是,是他先摈弃她的啊,又怎么怪得了她。
“三少,您和小姐之间……”阿璃本是识本份的,知道主子之间的私事绝轮不到她来过问,可是想到那日宁西锦抱着金条安静流泪的脸,忽然就多了一份勇气,硬着头皮问眼前这个不苟言笑的主子。
辛云川回过神来,摇头叹道:“是我做了让她不敢依赖我的事。我欠她一份信任。”
“我……我不大懂。可是我觉得,小姐真的是一个好姑娘,三少和小姐如今这个样子,我……我有些惋惜。”
“她如今怎样?”
“金条死了,小姐很伤心。”
“怎么回事?”
阿璃早就想替宁西锦抱屈了,听辛云川这么一说,便一五一十地将回府那日的事情说了个清楚,她每说一句,辛云川的脸就沉下一分,等全部说完了,辛云川脸上已是阴霾一片。
阿璃说:“三少,你把小姐接回咱们府吧,她就不用受这欺负了。”
辛云川心里一阵痛,他何尝不羡慕阿璃那般的单纯和直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何尝不想将宁西锦拥在他的羽翼之下,替她挡去无妄的风霜和刀剑,可他肯,她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去依赖和相信。
他深深地往宁西锦屋子的方向看去,半晌吩咐阿璃:“好生照顾她。我明日再来。”
他不能在相府待太久,风云诡谲的朝堂、城府极深的宁相,他和她的道路,还漫长曲折得很。
阿璃回去时,宁西锦正在临摹字,忽听她说道:“三少回去了。”于是手里一颤,一滴墨水便滴落在宣纸上,慢慢地晕染开了一片乌黑。
她干脆也不练了,烦躁地将宣纸揉成一团,呆呆地出神。
阿璃问:“小姐,三少明儿个还要来的,你去见他一见吧。”
宁西锦心里不是不犹豫的,不见,心里却不争气地记挂着他;见了,却又害怕失了自己的心。她如同站在一片茫茫白雾中,往前一步,也许是鲜花盛开的草原,却更怕是陡峭险峻的悬崖。
因为这矛盾和忐忑,她一夜未睡踏实,到了天初亮时才堪堪打了一个瞌睡,朦胧中听到有人叫她,于是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叫她的人是阿璃,面色十分担忧:“小姐,宁相让你去前厅一趟。”
宁西锦安抚地冲阿璃笑笑:“没事的,我去去就回。”
她心里却清楚,宁梦衣在宁筱庭面前不定把自己说成了一个什么样的恶人呢。可她却不后悔,如今回忆起来犹觉得那一巴掌打得酣畅淋漓。
她慢吞吞踱到前厅里,一瞧那景况,差点儿嘲笑出声。
宁筱庭坐在正中的梨花木桌后,面色黑得如同一个判官;宁梦衣站在他一侧,垂着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这光景,哪里有半分父女见面时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倒更像是在演某出三堂会审的戏文,老生小旦轮番上场,锣鼓铿锵一片热闹,只待她一个罪人入场,便是大快人心的一个圆满。
宁西锦还笑得出来:“爹,您找我何事?”
“你还敢问!”首先发难的是宁梦衣,她把一侧的脸庞转向宁西锦,道:“你看看我的脸!”
宁西锦虚虚地瞟去一眼,宁梦衣被她扇了一巴掌的脸又红又肿,青紫一片,看上去甚是可怖。
她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前几天打的你,过了两日不但不见消肿,倒越来越厉害。你果然是碰不得的金枝玉叶,还是你根本就不想伤变好?”
“你!”宁梦衣气得差点口不择言,忽然余光看到坐在一旁的宁筱庭,刹那间便冷静下来,甚至示威似的朝宁西锦笑了笑。
“西锦!”宁筱庭皱紧了眉头,打断两个女儿之间的唇枪舌战,“你这次委实过分了些!梦衣是你的妹妹,你怎么忍心推她下水?若不是救得及时,她就溺死了!你妹妹本来身子就弱,这么一折腾,足足发了两夜的高烧,你是要害死她不成!”
宁西锦嘴角勾了勾:“爹,你只看到我打她,看不到她折磨我的狗。”
宁筱庭一拍桌子:“梦衣是你的妹妹,你那只野狗不过就是一只畜牲!你要是喜欢养畜牲,我让人送几只纯种的雪狐狸来,比那狗可值钱多了!”
宁西锦忽然不想说什么了,看着宁筱庭冷笑。
宁筱庭心里一冷,下意识地想要躲开这双眼睛。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神,像极了苏兰衣。当年他离开落脚山的前一夜,拥着苏兰衣在星前月下发誓说回京后就来接她,苏兰衣乖巧地应承着,可那双眼睛却那么冷,在暗处冰凉地盯着他,像是嘲笑,又像是不屑。
他心里无端地烦躁起来,怒道:“你娘当初是怎么教你的?就把你教成如今这副样子?居然对自己的妹妹下起毒手来!”
宁西锦心里失望到极致,反而豁出去一般地笑起来:“别人家的娘怎么教的她就是怎样教的,她尽心得很,如果说恶毒说薄情寡义,大概是天生便承我爹!”
宁筱庭气得浑身发抖,霍地站起来,劈手就是一巴掌:“孽畜!”
宁西锦被打得俯跌在地上,用手肘一撑,翻过身来,仰天嗬嗬地大笑起来,她笑出眼泪来,躺在地上盯着宁筱庭,恶毒地笑道:“谁说不是呢!有爹生没爹养的孽畜!爹你说是不是?”
宁筱庭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焦躁地踱了几步,终于发出声音来:“好、好!兰衣当初这么一个体贴的人儿,竟然生出了你这么一个女儿!来人,把她给我押到祠堂去!不跪到明天不准起来!”
宁西锦冷笑:“我倒是愿意跪,只怕祖宗不认得我!这个家里,本来就没几个人是认得我的!”
宁筱庭被气得踉跄着后退几步,连连抚着胸口,宁梦衣赶上来替他捶背,却被他一手推开:“反了!真是反了!来人,给我去搬家法!”
宁府的家法是素来便有的,到了宁筱庭这一辈,因为膝下只有宁梦衣一个女儿,宠都来不及了,哪里舍得碰她一个手指头,因此是闲置了十几年了。今日一听宁相要请出家法,屋外偷听已久的仆人个个都面面相觑了,于是请家法这事几乎立时是轰动了全府上下。
宁府的管家瞧出形势不对,想去劝一劝。他在相府当了几十年的管家,什么人没见过,深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这时便想卖一个人情给宁西锦,于是上前几步低声道:“老爷,这不大合适吧。”
宁筱庭冷笑一声:“有什么不合适?老夫教自己的女儿,还要旁人来指点?”
老管家不做声,知道这事转圜不了,只能听宁筱庭的命令去搬家法,所谓家法,也不过是一根藤条罢了,可这藤条曾鞭笞过几代宁家人,因此造得又粗又长,极为结实,表面上还特意安了几个倒钩刺,老管家捧在手里,只觉得森森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