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琵琶弦上说相思（1 / 1）
走在楚湘边境一座小镇的大街上，风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就是阔别一年之久的世间么？
去年这个时候，已经入了陈府，随同二公子经历了许多，更早以前，则和娘亲、姐姐一道玩耍嬉戏，然而，短暂而又漫长的别离使得过去的种种都变得遥不可及。
记得风慕琴对自己说出那句“你可以走了”时候，他落寞伤神的表情让自己无法轻松起来，一直都很像逃离他身边，但真正到离开时，反而有一丝不舍。
为什么呢？
也许，真如他所说，自己的前世，是那个风琴，是他的姐姐，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也是最重要的亲人。否则，自己为何对他始终讨厌不起来，甚至连伤害他的话，都不愿多说一句？
街上往来的行人都带着满足而又欢快的笑容，还有几日便是上元节了吧？举家团圆的日子，自己的家，又在哪里呢？
回不去了，从一开始就知道，回不去了！
怀中的古琴并不重，然而压在风瑶心中，沉甸甸的。
“去燕漠吧，你所要的答案，便在那茫茫大漠之中，在那漫天黄沙之下。”走之前，风慕琴的脸上越发苍白，精神也不大好，却依然笑着对自己说，“带着古琴走吧，等到一切都结束后，就远远的离开，永远都不要回来……”
他的眼神透露着什么，但至始至终都没有告诉自己他心中所想，只是突然改变注意，原本要背出琴谱，弹奏古琴方可离去，却转瞬之间要自己去燕漠，去寻找那些困惑在心底的谜题。
然而，身无分文的自己，要如何去燕漠呢？
叹了口气，风瑶漫无目的地走着，眸子中渗透着迷茫与彷徨。
今晚……又要露宿街头吗？每年秋冬之际便会犯病，待在山上的时候身子竟奇异地好了起来，不但没有吐血咳嗽，连精神也大好，便就是露宿山野之中也没什么。这么想着，风瑶松了口气，只是吃的东西……似乎没办法解决呢！
心事重重地走着，一阵刺耳的哭声惊起了自己的注意，前边一家酒楼门口，一个衣衫破烂的女孩正跪在几个人前哇哇大哭，而那些人满脸不耐烦地想要赶走女孩。
“走开走开——”一名男子恶声恶气地推着女孩。
“求求您了……”女孩抱着男子的腿，啜泣道，“娘亲……”
风瑶走过去，原本不想多管闲事，但“娘亲”二字落在自己耳中时，不由一怔，仿佛看到了幼年时候，娘亲为了自己的病而苦苦哀求别人。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周围的人似乎早已麻木了，然而自己却无法忘记贫困与疾病曾给自己带来的悲伤与痛苦。如果不是家里那么贫穷，如果不是自己身子一直不好，也许娘亲就根本不会把自己和姐姐送到陈府，那么一切便不会发生……
“我叫你放手——”男人终于忍受不住了，猛地一踹，眼见女孩身子要飞出去，风瑶放下古琴，上前接住那孩子。
“没事吧？”连退几步，总算站稳，风瑶急急问着怀中的孩子，生怕被摔坏了。
女孩抬起脏兮兮的脑袋，泪眼汪汪地看着风瑶说道：“没事，谢谢姐姐。”
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风瑶抱着孩子问身前几个男人：“请问这孩子——”
“我劝你还是别管这档子事，”踹孩子的男人不待风瑶询问完，便凶神恶煞地说道，“谁牵扯到这娘俩谁就倒霉！看那小娘子长得有几分姿色，又弹得一手好琴才请她来的，不就有人想摸她两下嘛，装什么清高！害得我们得罪人不说，连客人都少了许多！”
“不是的，是那个人想要欺负娘亲！”孩子顾不得抹眼泪，争辩道。
心中大体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风瑶苦笑，这样的事，便是弱者似乎永远受到欺压，即便是孩子的娘亲真的被侮辱，也没有人会为她打抱不平。
“你娘亲现在怎样？”摇着怀中的孩子，风瑶轻声问道。
一提到娘亲，孩子将委屈一股脑倒出，“娘亲……她病得厉害……”
琵琶弦上说相思（二）
破旧的茅屋给人一种只要风轻轻一吹便倒的感觉，门上早以被风雨腐蚀得不成样子，只能勉强称得上是门，连关也关不拢。狭小的屋子，黑暗的空间，给人已窒息的错觉。风瑶叹了口气，将琴放在一边，随着孩子走到一处角落。阴暗处蜷缩着一名女子，从那娇小的身形可以窥探得出。
“水……”一声□□，孩子慌忙将搁在旁边的破碗递给躺着的女子，然而女子根本无力起身，更别说喝水。
风瑶拍了拍孩子，示意她让开，一手接过碗，一手扶起女子，小心翼翼喂水给她。
“恩……”女子连喝几口，许是渴极了，顾不上那么多，直到满足了才咂咂嘴，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叶儿……”
是在叫那孩子的名字么？风瑶侧头，女孩双眼湿润，撇过头并没有回应，直到女子第二声呼唤时，才哽咽地说道：“娘……”
听到这声“娘”，女子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头一撇，方才还撑着地的手无力地松开，风瑶一惊，一手试探鼻息，还活着，不过睡去罢了。
将女子小心放回枕上，风瑶没料到这家竟如此贫困，甚至比当年自家还要落魄许多，不急于起身，风瑶抬头问道：“你家中有什么食物？”女子须得吃点东西，方能恢复稍许力气，至少不必连水都喝不动。
被风瑶一提醒，女孩点头，“我这就去找！”慌慌张张往外跑去，像是在害怕什么。
“叶儿，是谁？”声音并不大，但身处狭小的屋内，每一个角落都能听清。
孩子身形一顿，背对着风瑶，“姐姐怎知我不是叶儿？”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么？风瑶苦笑，这个孩子约莫六七岁的模样，却如此镇定沉稳，丝毫不输于一个大人。
“方才你娘亲叫叶儿的时候，你并未立刻答应……”若你真的是叶儿，便是出自本能也会应答一声。
“叶儿……是我姐姐……”只听得到语气中的无限悲伤，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悲伤，虽然是背对着自己，风瑶仿佛也能看到孩子此刻的表情。
“死——了么？”忍不住将自己的猜测问出。
“没有，”女孩双拳紧握，颤抖的身子透着丝丝恐惧，“不过，也差不多……”
什么？风瑶心中疑惑，这时女孩踮起脚点亮桌上的半截蜡烛，这才看清屋内的陈设。说是陈设，几乎什么都没有，只一张用木头拼成的桌子，一块石头搭成的椅子，还有，就是搁在墙边的琵琶。
琵琶，可以说是这屋内唯一称得上值钱的东西了。想必那女子一定弹得一手好琵琶。无意间目光落在躺在破布间的女子，风瑶一怔。
这面容，好生熟悉。
是在哪见过呢？细细想来，自己遇到过的人并不多，能留下映像的则更是少之又少。与二公子出行的时日，倒是遇到过好些人。
一张含笑的面容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中，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耳边似乎响起那声淡笑的“丫头”，以及温和得令人安神的墨玉眸子。
懊恼地摇摇头，想要甩开关于那人的一切，风慕琴不是说过么？到了燕漠，找到了自己要的答案，便从此别过不再与过去有丝毫联系。
不过，若是他在，便好了……
连自己也不知，嘴角匀开的那抹微笑是多日来第一次绽放的笑容，正在墙角寻找食物的女孩无意间撇到风瑶轻快的笑意，一时愣住。
“姐姐笑起来真好看……”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笑容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不带任何虚伪与功利，笑得那么洁净而又美丽，女孩不知不觉被吸引住。
“诶？”回过神来，风瑶才发觉自己的失态，竟是因想着长孙凡而笑，更觉得恼怒，也无处可发，只得闷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樱。”女孩报以微笑。
小樱？风瑶一惊，是了，想起那女子像谁了，便是那一日唱着曲子想要救助灾民的樱姬。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因她所唱之曲而莫名跟着唱出另一段曲子的自己，是怎么也忘不了她激动而无措的眼神，拉着自己无助呼唤“雨愁”时的沧桑与绝望。
更何况她赠予的金镶紫玉琉璃珠，一直带在身边。
琵琶弦上说相思（三）
“吃点东西吧？”女孩跑出去向隔壁要了点残羹剩饭，风瑶皱了皱眉头，轻轻摇了摇地上的女子，柔和说道。
半扶着女子起身，饭递到她嘴边，女子在半睡半醒之际，乖乖地张开嘴巴，小樱见势小心将饭喂入。粗糙的饭菜和着水一起入了女子口中。缓慢的咀嚼着，半日终于吞下一口。
“娘亲……”小樱神情激动，握着破勺的小手微抖，对着风瑶含泪笑道，“娘亲终于吃下饭了……”
风瑶点头，而后与小樱小心将剩下的饭菜喂给女子。这一顿下来，二人皆是筋疲力尽，瘫倒在一旁。
“小樱，你知道一个叫樱姬的人么？”放好女子，将破布细心盖上，风瑶问道。
“樱姬？”小樱抱歉摇头，“不知道……”
“没关系。”风瑶浅笑，也是，小樱不过孩子而已，况且这只是巧合罢了……
“你会弹琵琶么？”看到小樱一脸抱歉的神色，风瑶转移话题道。
“会一点，”女孩起身走到墙边抱起琵琶，小小的身子抱着几乎和她人相当的琵琶，显得那么弱小无力，但她脸上的神情则渗透着一种风瑶从未见过的信念与执着。
坐在风瑶身边，拨弄着四根琴弦，女孩调试音色。许是因为风慕琴逼着自己背琴谱的缘故罢，虽然古琴和琵琶是完全不同的乐器，但总有相通之处，也能看出女孩在指法上、乐感上的熟练。
她所说的“会一点”在风瑶看来，其实已到了一个很高的水准。
似乎调好了琴弦，冲着风瑶露齿一笑，女孩微微低下头，一手半抱着琵琶，一手抚上琴弦，坐在一张小凳上，弹奏起来。
风瑶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起樱姬了，当日的场景与今时截然不同，但女孩纯熟的指法，投入的神情却让自己不时想起那日的惊鸿一瞥。
悠扬的琴声伴随着点点哀愁弥漫在狭窄的屋内，尽管破落，但只要有这一曲，又有谁会认为这屋子里的人，一无所有呢？
“北风吟，雨雪霁，冬日渐暖胜春寒。碧波荡，百花舞，似水年华留不住。”一曲低吟，尽让人禁不住流下泪来，睡在地上的女子不知何时吃力地半坐起来，靠在墙边轻启朱唇，女孩则随着那歌声弹奏着。
良久，屋内一片寂静，三人各自呆坐着。
“谢、谢谢……”按着胸口，女子咳了两声，对着风瑶笑道。
抹去眼角的泪水，风瑶说不清心中的感伤，只淡淡答道：“不必，我只不过是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
女子阖上眼，面色安详，“姑娘，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那个人，也是听了这一曲后……泪流满面，却依然笑着面对一切……”
“哦？谁啊？”并不是很感兴趣，风瑶随口问道，这般凄婉的曲子，任人听后都会伤心罢！
“雨愁。”
——雨愁？！
——这曲子，你是如何得知？
——说清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人？
——雨愁……是、是我一个儿时好友……
话犹在耳，那日，樱姬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她的神情带着雀跃的希望，凄凉的迷茫，也带着一丝丝绝望……
“雨愁”，不是第一次闯入自己的世界了。
眼前的女子，果真与樱姬有关系……
“雨愁是谁？”风瑶不动声色地问道。
女子抬眼看了看风瑶，许是看她神色安和，并没有什么异样，许是因为她淡然的眼眉与雨愁不尽相同。心中莫名的喜欢上眼前之人，一切的戒备也随之搁下，深吸一口气说道：“扶我坐起来罢！这个故事，很长很长……”
琵琶弦上说相思（四）
虽然是白天，屋子因为四面都是墙板而显得格外暗，因为幽暗而显得狭窄。三个人挤在桌边，小樱偎依在风瑶肩上，蜡黄的小脸挂着甜甜的笑意，她还太小，并不懂娘亲与风瑶之间的谈话，只觉得这样，甚好。
不知不觉，小樱在风瑶肩头沉沉睡去。
女子昏暗的目光扫过孩子安睡的小脸，惊起一丝异样的神情，很快又平静下来，伸出一双满是伤痕的手，似对着那双手回忆过去。
“我的本名，唤作芷儿。刚出生便被爹娘丢弃在御涵都城的街头，后来被老鸨捡到，带回去……”
从有记忆开始，自己便生活在那花红柳绿之中，听惯了那些甜言蜜语，但没有一个男人会允诺曾许下的海誓山盟，也没有一个女子，会去相信那些地老天荒的诺言。所有人都不过将青楼中的一切当作一场梦，梦醒了，便散了，然而人还是要继续活下去的……
所以，一场又一场的梦，便在芷儿的面前演绎着……
“在我十岁那年，遇到了有着御涵第一花魁之称的樱姬大人。”自那一日起，命运像是被人亲手拨弄了一般，完全颠覆，双手挪动烛台，芷儿轻轻说道，像是对着风瑶，又像是对着自己。
“樱姬？”原本昏昏欲睡，因这个名字而振奋起来，风瑶重复了一声。
“是啊……樱姬大人的琵琶，可以说是人间仙乐，只要听过一次就终身难以忘怀。我的琵琶，便是大人传授的。”
的确如此，想起那一次听到樱姬的歌声与琵琶，风瑶感叹，“四根弦便能奏出如此美好的乐曲。”
“姑娘不是也有古琴么？”芷儿淡淡一笑，“古琴之乐丝毫不输于琵琶。”
“可是我只识得谱子……”风瑶窘迫，自己连那古琴都难以接近，何谈弹奏。
“姑娘不必担心，看得出来，您和古琴很有缘分，相信稍加指点便能够得心应手。”芷儿握了握风瑶微凉的手，又将话题回到了先前所说，“我便是在樱姬大人那里，遇见了雨愁大人。”
那一次笨手笨脚的自己不小心将阁中最为珍贵的花瓶打碎，原本要被狠狠惩罚的自己，却被樱姬大人所救，后来收在身边教养自己。其实那时的樱姬大人也只比自己大四五岁而已，但看上去完全像是个从容潇洒的风尘女子，带着耀眼朝阳和新鲜露珠的花儿，用那空灵悦耳的琴声打动着身边每一个人。
不知道雨愁大人是不是也这般被樱姬大人所吸引，只记得在樱姬大人身边孜孜不倦地学习着琵琶，希望有一日能想她那样行云流水般弹奏着世间最美的乐曲。
“你是通过樱姬认识雨愁的？”那么，樱姬和雨愁应该是很要好的朋友咯？难怪那日樱姬提到雨愁会那么激动……风瑶了然说道，“她们是很要的朋友吧？”
“也是……也不是……”说道“朋友”二字，芷儿神色一暗，“其实樱姬大人对雨愁大人的感情很复杂……”
“复杂？”风瑶不懂，“发生过什么事吗？”
“因为她们爱上同一个——”话还没说完，芷儿忽然停下来，满脸惊惧地看着风瑶，又看了看四周，像是极力在想什么，“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她的神情由害怕变为愤怒，又由愤怒转为绝望，“你是来杀我的人吗？是教主派来杀我的人吗？”
看着芷儿飘忽不定的双眼，风瑶先是吃惊，而后渐渐明白，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轻声道：“不，我是来帮助你的，帮助逃离过往那些痛苦的回忆。”和风慕琴在一起的一年中，他教给自己的不只有琴谱，还有医术，正是因为自己身子虚弱，他传授了许多不为人所知的医术。
而眼前芷儿慌乱的眼眸，正是当日风慕琴告诉自己的，有些人会因为过往的经历而神志不清，产生幻觉，这时候无论怎样都要顺着此人，让他安定下来。
芷儿听到风瑶这么说，慢慢平静下来，按着胸口喘气，“对、对不起……我太害怕了……这些年为了躲避灵狐教的追杀……”
灵狐教？怎么又是灵狐教？风瑶挑眉，“他们为什么追杀你？”
“因为雨愁……雨愁怀上了那个人的孩子……”芷儿声音越来越小，面上的表情突然又变得不安而胆怯，双眼死死盯着风瑶，“你是谁？是谁派你来的？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件事……求求你放过我们、放过我们……”
芷儿双手紧紧拉住风瑶衣袖，颤抖着不肯放开，极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风瑶叹口气，眸子中闪着点滴温和，反手握住芷儿，“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你好生歇息……”
只能问出这么多，风瑶叫醒小樱，二人扶着芷儿躺回地上，看着芷儿逐渐阖上双眼睡去，风瑶心中却满是疑虑。
雨愁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么？
虽然芷儿和樱姬都说看到自己，便会想起雨愁，这也许只是偶然，但自己每每听到雨愁这个名字时，心中也会燃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总觉得自己和雨愁有着千丝万缕的羁绊……
她们都没有说雨愁最后怎样了……
手无意间摸到那串金镶紫玉琉璃珠，是雨愁赠给樱姬的，如今辗转到自己的手中。看着流离珠折射出暗暗的光芒，风瑶觉得自己此刻便如这淡去的光泽一样模糊不清。
还欲问芷儿之后的事情，但看她这般样子，怕是再不能问什么了吧……
灵狐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教派，竟把人逼到如此地步……
然而不管怎样，自己都必须去一趟燕漠，去掀开那层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