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网友A奇遇(1 / 1)
一楼给 还未成形就已夭折的拓仇吧文队
解散啥的有点可惜
但是既然是众望所归,那就单独发吧……
以下阅读指南:
1.本文电视剧版和游戏版对接,所以内容有点诡异【望天
接受不能的请果断点叉
2.这货写了八年的原创两年的同人,所以写拓仇的结果可想而知= =
3.因为要回老家,有没有网是问题,可能发文时间不定,但字会努力码;总之无论如何会在暑期内结束
4.继承文队的原设定,以【只恨道相殊】为主题(但我怀疑我偏了= =
依然八章结束
5.最后,还是很感谢文队的两位组织者,无论什么结果大家都尽过力
章一
陈靖仇会永远记得那一天,甚至一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
他的大哥用尽力气压制住自己,狂热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顺着他的眼眉、鼻梁、嘴唇,辗转至冰凉的唇。他的手从一开始的推拒变成了轻轻的环抱,心里竟有一丝期待。这场景,他过去不曾想,不敢想,如今却变成了真实。
心底一点不敢言说的龌龊思想一下子翻涌上来。他仰望着的人、甚至崇敬到不敢触碰的人,此刻和他靠得这般近,用最原始的方法拥有着他、掠夺着他。敞开了衣襟,两人的肌肤紧贴着摩擦,冰凉或者滚烫的感觉将陈靖仇从恍惚中拉回现实,又从现实中坠进恍惚。
一个时辰之前,他和大哥还在“兄弟”二字的包裹下追寻着拯救苍生的神器。路过大雁岭时恰遇成群的鹏鸟袭击,一片混乱里赤龙牙和十五都掉下崖去。
剑痴被鹏鸟步步紧逼,手中没了剑,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攻击。他与陈靖仇相隔越来越远,而被侵入了巢穴的鹏鸟却始终不停歇。剑痴看着陈靖仇慌乱的样子,本想飞身上前,却被俯冲而来的一只鹏鸟撞出了崖外。
耳边是一阵短促的风声,伴随着陈靖仇的惊呼,然后,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个力道拉住了,下坠感戛然而止。剑痴抬头费力地望向崖顶,却见陈靖仇正咬着牙,一手拉着自己,一手攀住崖边一块凸起的石块。
风声其实很大,但他却可以清晰地听见陈靖仇筋骨拉扯的声音,一下,又是一下,心惊胆战。
他想开口让那个人放手,却发现迎着风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陈靖仇的手在石头上磨出了血,鹏鸟在啄食着他,他只觉得浑身都痛,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麻木。攀住崖边的右手已被啄得血迹斑斑。
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若是他还活着,就一定不惜任何代价让大哥也活下去;若是老天注定他们命丧于此,他就陪着大哥一起死。
石头松动。陈靖仇闭上了眼,感觉到自己的两只手臂都开始脱力,手一松,便是万丈深渊。
他想,自己自私、卑鄙、虚伪、恶心,他想让自己的大哥能一辈子陪着他,只陪着他,到死也是。
崖下是水,刺骨的冰寒,陈靖仇被巨大的冲力撞得发懵,然后又被冰冷的水刺得有些痉挛,抽搐的指尖纠缠着另一个人的,不知何时他们已是十指相交。
眼前昏黑,陈靖仇知道剑痴就在自己身边,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觉得水下都是漆黑一片,他们还在一路往下沉去,他近乎窒息,开始下意识地挣扎,却被身边的人用力抱紧。他无措地喊着“大哥”、“大哥”,然而言语只化成一圈圈水泡朝上翻去。
胸口剧痛。
冷,还是好冷。
陈靖仇不知自己何时昏迷的,也不知自己如何清醒的。醒来时,那种冻进了骨髓里的寒气还缠绕着自己。他圈起身子,剧烈地咳嗽,余光却捕捉到同样昏倒在一旁的剑痴。
一望之下便是大惊。
剑痴一张脸发红,神色中看得出痛苦。陈靖仇强压下浑身的寒冷,挪到剑痴身边,触手滚烫,惊得陈靖仇猛地将手缩回去。剑痴喃喃地喊着热,陈靖仇知道这是经脉逆转的症状,他与师兄妹习武时曾看到过。
冰水下突如其来的温暖,运转周身的充盈灵力,这些瞬间袭入陈靖仇的脑海,他很清楚剑痴的情况是怎么来的。他伸手掰开剑痴攥得紧紧的拳,经脉逆转需要特殊的丹药才能迅速恢复,然而此时又哪里能弄到丹药?更何况,他连当年师傅是用的什么药都忘得一干二净。
山洞中时而灌进风来,陈靖仇颤抖得越发厉害。他看着剑痴紧绷的身子,一咬牙,伸手搭上了他的手臂。
“大哥!大哥你醒醒!”
就算费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最后一点灵力,也要把剑痴从鬼门关拉回来。
然而仅是那指尖轻微的一点触碰,突然让剑痴从热浪中脱离出来。他仿佛迷恋住了这凉爽、水一般潮湿的感觉,一把扯过陈靖仇压制在自己胸前,潜意识里追逐着自己渴望的温度。
怀里的人越挣扎,他压得越紧,恍惚间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叨念着:“大哥,我正好冷得很,这样也舒服。但是治病要去根,经脉逆转不能这么治的……”剑痴热得难受,胸口压着一团浊气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去。他不耐地听着耳边人的话语,只想立即将那张嘴堵上。
右手迅速压制住了陈靖仇的双腕,然后左手盖住了他的嘴。双唇下意识地阖上,冰凉的唇瓣轻轻扫过他的掌心,带着一点麻痒、一点舒爽,紧接着就是更盛的灼热,从胸口一直烧到了小腹。
剑痴猛地压下身去,用自己的唇与身下人的唇痴缠。陈靖仇有一瞬间的惊诧,随即心底翻上来一丝欢喜、一丝心酸,欢喜自己在梦境里珍藏的吻就落在自己唇角,心酸此刻的这个男人甚至已经弄不清自己在干什么。
陈靖仇想要挣脱剑痴的钳制,他抬起清亮的眸子,望进对方有些失神的眼中:“大哥,你知道我是谁吗?”
剑痴因他略微沙哑的嗓音扯回了一抹神智,他支起身,仔细打量着怀中禁锢着的人。
“靖、靖仇……?”
陈靖仇松了一口气,放松下来更觉得全身又冷又累,他轻轻应了一声,声音糯糯的。可就是这一声应答,让剑痴拼命用理性压制住的热气有一把窜上来。他下意识地将头抵在陈靖仇凹陷下去的肩窝,贪婪地吸允着这个人身上的味道。
他哪里看的了大哥这样难受,手臂抬起,轻轻环在剑痴的脖颈上,仿佛迎合。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他无声地问自己:“陈靖仇,你想好了吗?今天过后,你就再没有退路了。”他想不出答案,只能抬头看着撑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突然有些自嘲地笑了,喉咙里逼出的却是细碎的呻吟和喘息。
不对,不对。
退路不是今天才断的,从他对大哥那种肮脏的感情开始萌芽时,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陈靖仇放软了身子,任由剑痴在自己身上挨挨蹭蹭。
可剑痴哪里懂得该怎样,加上他被胸口那把火烧光了理智,竟像是本能地退了二人身上的衣物。陈靖仇的眼睛片刻也没有离开过剑痴,他第一次这样近地看着他,没有千山万水的阻隔。那些心思不能放诸阳光下暴晒,他以往每每抬头的时候,都带着点心虚和怯意。
现在不是了,他可以坦诚地将大哥发红的眼、微薄的唇、上下翻滚的喉结,一丝不落地收入眼底。
下一秒,身下一阵剧痛,身体像是被从中间撕裂,陈靖仇疼得有片刻失神,眼前发黑,又隐隐有剑痴的轮廓。紧接着是一下一下的挺动,缠在腰侧的衣服被血一滴滴浸湿,他像施暴,他像受刑。
可陈靖仇甘之如饴。
他只要感觉到他的大哥就没在自己体内,契合,没有缝隙,他便甘之如饴。
这一场甜蜜或又痛苦的缠绵在陈靖仇的恍惚之中停止。他颤抖着,只觉一股热流涌入身体里,继而便昏了过去。
他不记得在这看来有些荒唐的事情里,有没有一声声呼唤着“大哥”,也不知道剑痴是否看清了自己是谁,或是只将自己当做野**媾般宣泄的对象。
可当他从疼痛中醒来时,就得到了答案。
他的衣物还是那样散乱地铺在地上,身上纵横的液体粘稠,身后的痛使他几乎站不起来。然而没有关切、没有照顾、没有道歉、甚至没有沉默。山洞空荡,该在身边的人现在已经无影无踪。
这算什么……
陈靖仇第一次因为他的大哥感到一丝委屈。他用尽全力直起身子,颤抖的指尖固执地想要抹去蓝衣上沾染的白色。身体略微一动,剑痴留下的痕迹就在腿上蜿蜒。那一刻,陈靖仇以为眼泪夺眶而出,可是伸手去抚,没有泪。
他穿好了衣服,一步步挪出洞口,在不远处的河滩上找到了他的十五和剑痴的赤龙牙。他把十五背在背后,赤龙牙紧紧地握在手上。他逃避般地想,剑痴是不得已才离开的,他不是丢下自己不管不顾……你看,他连赤龙牙都没有带走。
不远处突然传来挞拔玉儿的声音:“大黄!大黄你们在哪里?!”
陈靖仇看见熟悉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那头的山坡上,他其实根本站不住身体,却硬是咬牙站得笔直,看着挞拔玉儿一路跑来,便立即扬起没心没肺的笑:“死拖把,你们来得也太慢了!幸好本皇子命大。”
挞拔玉儿见陈靖仇一开口就是往日的调侃,猜他没什么问题,便四处张望:“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剑痴大哥呢?”
陈靖仇脸上的笑突然变了味,他的手下意识地磋磨着赤龙牙,嘴里回答道:“大哥伤得比我轻,当然是搬救兵去了。要等到你找过来,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
挞拔玉儿狐疑地看着陈靖仇的脸。这个大黄她再了解不过了,只要能站得起来,就一定不会留下来等待。可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干脆不想,一把抓过陈靖仇的手腕:“那好,现在就把你带回去,看看你一身的骨头有没有摔断掉。”这一扯,只听到陈靖仇拼命压抑的抽气声。挞拔玉儿眉头一皱,拉起他的手垂头看去,却看见他的腕上有一条深深的捆绑过的印痕,因为她的拉扯沁出丝丝血迹。
她吃了一惊,抬头看着陈靖仇:“大黄,你这是怎么弄的?”陈靖仇哪里说得出口,他只知道挞拔玉儿毕竟是女孩,细腻的心思难保不会再发现什么端倪,便拙劣地掩饰:“我摔下来的时候擦破的……哎呀,快走了!你怎么这么磨蹭!”一边用手此地无银般掩住脖子,怕衣领太低,那上面遗留的痕迹会不经意间露出来。
挞拔玉儿自然不会相信陈靖仇的话,她伸手去拉他的衣服:“你到底哪里来的伤?不说是吧,我自己看!”陈靖仇慌忙地用手去挡,牵扯中顾及不了身后的伤口,此刻又是一阵撕裂的疼。
他看见玉儿已经拽住了他的衣领,惊慌失措:“死拖把!男女授受不清啊你懂不懂!”挞拔玉儿不理会他:“我是为了你好,要是你伤得重,我们就赶紧回挞拔族。”
一声裂帛,两个人同时愣住。
白净的脖颈上布满了吻痕,激烈得,甚至落了疤。
挞拔玉儿的手顿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什么,慌乱地放下手:“大、大黄……”陈靖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轻易地被发现,羞耻感扑面而来。他承认自己软弱,即便跟着大哥闯过那么多生死关口,依然是软弱的。他垂了眼眸,退了一步,然后一退再退,直到后背抵上了山体。
“玉儿,不要问,不要问我……”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玉儿”,却没想是在这种境况。
可是问与不问、说与不说,又有多大区别?跟陈靖仇在一起寻找神器的只有剑痴,和他一起跌落山崖的也只有剑痴,陈靖仇的武功即便弱,呆在剑痴身边又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
真相显而易见。挞拔玉儿慢慢走过去,将手搭上了陈靖仇的肩,然后拢了拢他有些散开的领口。手上传来那个人轻微的颤抖。她难得的,对陈靖仇这样温柔:“靖仇,我们回去。”陈靖仇将身体蜷缩的更紧,仿佛一只不愿接触外界的鼹鼠。
他不敢想象,今后挞拔玉儿会怎么看自己、张烈会怎么看自己,世上所有人会怎么看自己。他只想把自己埋进土里,卑微地收藏着那份感情。
“靖仇,这不是你的错,是剑痴……”挞拔玉儿轻声地安慰。
陈靖仇摇摇头。
不对,这就是我的错。是我默认着、期待着,是我心中膨胀的欲望将自己吞噬,是我不甘心默默看着大哥直至分离,是我乘人之危。大哥怎么会有错呢?他当时神志不清,醒来后就算是一走了之也是理所当然的。
挞拔玉儿轻轻抚着他颤栗的身体,语气像是在哄一个茫然失措的小孩:“靖仇,我们派族人四处找你,张烈他们还在东莱城等着消息,我们回去好不好?”现在想想,陈靖仇只有十八岁,仔细打量,还能看出眉宇间的青涩。
她半扶着着他,又怕太关心会伤了他摇摇欲坠的尊严。挞拔玉儿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得一遍遍说:“靖仇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可陈靖仇只勉强地笑了一下,再没有开过口。
挞拔玉儿带着陈靖仇回了东莱城,有关陈靖仇身上发生的事情,她都统统闭口不谈,只说他们遇上了妖怪受了伤,至于剑痴,暂时要回洞府,故而没有和他们一起回来。
陈靖仇回到众人身边,伤逐渐养好,也多多少少恢复了过去那种斗嘴扯皮的状态。然而挞拔玉儿始终能看出他内心的结缔,就好像把自己心头最不想为人知的秘密铺陈在外,心中不可避免地恐惧。
可她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说不得做不得,只等那个伤口结了痂,留一道疤。
众人还在不断地打探着神器的下落,却不想传来了宇文太师回府的消息。一屋子的紧张和仇恨顿时弥漫开来,张烈决定先回挞拔族。
挞拔玉儿找到陈靖仇时,他正在练那套空有招式的剑法。“大黄……”她叫了一声,背对着她的人转过了身,她嗫嚅了半刻,然后说:“大黄,我留下来陪你。像你这样的木鱼脑袋,没了我可怎么办。”
就连关心的话说出来也是带刺的,这就是挞拔玉儿的特色。
陈靖仇熟悉这种感觉,只有当他与挞拔玉儿拌嘴的时候,才会有一种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安宁感。他瞪着眼睛:“死拖把,你看不起我?我可是陈国皇子、未来的大地皇者!”他看着挞拔玉儿皱着的眉头,小声又补了一句,“好啦,你回去吧,看得出来张烈很想让你回挞拔。”
挞拔玉儿没有错过他闪躲的神色,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大黄,别怕。”
陈靖仇有点哭笑不得,想要恶狠狠地反驳,最后却只扯了扯嘴角:“我知道。谢谢你,玉儿。”
几天后,张烈和挞拔玉儿带着身边的族人北上,陈靖仇和于小雪留在东莱城,时刻关注宇文拓的动作。然而那个人就好像是又销声匿迹了一样,既没有来抢夺神器,也没有来要了陈靖仇和于小雪的命。
往后的几天,陈靖仇总算是知道了小雪的性子,人长得恬静,却爱极了热闹。每日他都会被拖着在城中各地闲逛,昼夜近乎都花在了这件事上。小雪对他说:“‘白日有白日的风情、夜里有夜里的美。’这是剑痴大哥跟我说的。”
陈靖仇拒绝的话堵在嘴边,咽下去,烂在肚里。
“剑痴”,这是个不能提及的字眼,因为一旦提起,他便誓死相从。
章二
于小雪不知道是被挞拔玉儿叮嘱过还是自己敏感地发现了“剑痴”这个词在陈靖仇心目中不一般的位置,自从陈靖仇回来之后,就不常提及这个名字了。今天不小心说漏了,看见陈靖仇脸上浮现的苦涩的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了丝歉意。
“靖仇,不如我们去城外玩?”
于小雪来人间不久,不懂陈靖仇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也不愿去随意窥探他的内心,只知道平日里自己心情不佳就去山涧、闹市逛一逛,回来后自然就舒畅了。她便向陈靖仇提议,只希望他能别再露出那样让人揪心的笑来。
陈靖仇没想到于小雪会这样考虑,只知小雪又要出去玩,自然立即应下。
东莱城一直往北走是一片不怎么密集的山林,于小雪一见,就欢喜地钻进去。陈靖仇有些无可奈何地追在后面。于小雪在溪涧旁停下来,阳光尽洒,在溪面上跳跃。四周鸟鸣清脆,她突然转过头对陈靖仇说:“掌柜养了一只莺,我看它天天被关在笼子里好可怜,我们把它带到这里来放了吧?”
虽是问句,却知道陈靖仇必定不会拒绝。
陈靖仇有些为难地解释:“小雪,那是掌柜的黄莺,他花钱买来的,想怎样就怎样的。我们去拿来,就是抢了别人的东西……”他停下来,看着于小雪期待的眼神,任命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好吧,我去把那只黄莺买下来……”他斟酌了一下,生怕于小雪跟过去又要提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要求,便说,“小雪你在这里等着,别跑远了。我去找掌柜,一会儿用鸦风联系。”言罢,就看见于小雪点了点头,无声地催促着自己,陈靖仇叹了口气,转身朝东莱城的方向走去。
陈靖仇自己也看过那只黄莺,毛色很亮,声音也很清脆,讨了不少客人的喜爱。可于小雪哪里知道,黄莺从小被锁进笼中,即便是开了笼子放它出来,它也不愿展翅离去。
莺锁笼中,作茧自缚,诚然如是。
陈靖仇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快步走到东莱城外。
下一刻,他顿在原地,仿佛抑住了呼吸。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一座城池瞬间化作一片废墟更可怕的事么?
倾墙枯木、死气蔓延。
这就是陈靖仇站在城外一瞬间所看见的景象。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那座废墟之中,火红的披风、金黄的铠甲。他无法抑制地愤怒,甚至忘记了恐惧,“宇文拓”三个字就好像将血肉撕碎了抵着牙吐出来。
宇文拓转过身,手里正握着一团血色。
那是血祭之法,师父曾对他讲过。杀百姓、毁城池,死城组成五芒星,就能改天换地。
男人面具下略微隐住的嘴角勾起一丝笑:“陈靖仇,好久不见。”
站在一片寂静里,陈靖仇只觉得阴冷,他抬起眼,恨意让他鼓足了勇气与宇文拓直视,手指攥得咯咯直响。“一座东莱城,几千人,被你用这种歪门邪道害死!宇文拓,你夺去了多少人的命,就为了你称王称帝的那一点私心?你把人命当什么了?!”
宇文拓冷冷地看着他,任由着他质问,就像是在看一只得不到鱼的小猫呲牙咧嘴。
“人命?东莱城的人和你有关系吗?啧啧,只有你这种被灭了国的皇子才会有这么可笑的想法。强者,何惧这点渺小的牺牲。”
陈靖仇只觉得这个人说出来的都是歪理,他下意识地反驳:“才不是!强者是能保护天下苍生的人!就好像我大……大哥……”他忍了百来天,听不得别人说一句,如今却自己说出来了。
宇文拓突然笑了,可那笑容却阴冷得令人毛骨悚然。“你的大哥?”
他一挑眉,看着眼前倔强的少年,那双执着的眼神里像是仍然在坚持他所谓的正义,又带了些对“大哥”的崇敬和对自己的鄙夷。宇文拓蓦地很想撕碎那张脸上的坚持,他伸出手,抓住了自己脸上的面具。
面具摘去的那一刻,陈靖仇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脸上的血色退了个干净。
“不……不可能……”他踉跄着后退,仿佛他每后退一步、头每摇一次,时光就能倒退一分。
宇文拓将手里的面具扔在地上,那张陈靖仇无比熟悉的脸上满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你刚才没发觉我的声音很熟悉吗?”
陈靖仇颤抖着用手去指宇文拓的脸:“你不是。”他嘴里喃喃了一句,然后突然像是爆发了一般,冲上前去,拽住了那个男人的衣领,“说!你把我大哥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装成他的样子?!说啊你!”
宇文拓没有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竟一拽之下有些站不稳,他怒极反笑:“他本来就是我的一部分,我和他当然是一模一样。你的大哥,不过是我心里的一点善念,现在……”他就着陈靖仇抓住自己衣领的手一搬,反抓过去,嘴唇凑到少年耳侧轻声说,“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钳住陈靖仇双腕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颤抖。宇文拓像是刻意地要击垮他:“哦,说到这里,我还应该谢谢你。如果不是剑痴经脉逆转意志虚弱,要将他归入本体,恐怕还要费点功夫。”
陈靖仇突然停止了挣扎。
是啊,如果不是他,大哥何至于经脉逆转?如果不是他那点龌龊的想法,大哥何至于气血攻心却得不到医治……哈,真是,因果相报。
可是不对。
他的大哥不是眼前的宇文拓,他的大哥善良、温柔、以守护黎民为己任,绝不是这个顷刻间毁了千人性命的杀人狂魔。
陈靖仇拨开了宇文拓的手,缓慢而疲惫。然后他抽出了背后的十五,剑身仿佛因为主人坚定的决心而难得的挺直。他用剑指着眼前这个强大的男人:“宇文拓,我要杀了你。”
宇文拓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哦?你要是杀了我,你的大哥就更回不来了。”然而回应他的话的是陈靖仇挥剑而来的身影。宇文拓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然而三招过后,宇文拓只觉得麻烦不已,陈靖仇用的尽是不要命的打法,他却下意识里不想杀他,每每对方冲过来,他便要想尽办法避开,轩辕剑竟始终没有抽出剑鞘。陈靖仇哪里看不住宇文拓是在敷衍,他猛地一掌击过去,想逼得宇文拓多用三分力。
可即便是陈靖仇用尽了力气,对宇文拓来说也不过是蜻蜓撼树一般。他索性避也不避,任由少年一掌朝他的肩头拍下,抬起右手准备乘势拽住他的手臂,将他锁在怀里。却不想陈靖仇见宇文拓站直了不动,心头一慌,猛地撤掌。那一掌用了全力,气运了一半中途撤回,陈靖仇心口灵力一荡,血便从嘴角一口接一口地涌出。
宇文拓准备好的手一带,正把瘫软滑下的身子接住。
他何曾这样焦急过,语气里掩藏着刻进了骨子里的疼惜。“你不是要杀我?撤掌干什么?!”那份疼惜是属于剑痴的,属于被冰冷、仇恨、高傲压抑在心底最深的角落里的那抹善念。
即便是这种时候,陈靖仇依然挣扎着想要脱离宇文拓的怀抱。他固执地认为这个男人和他的大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他被这样环抱着、禁锢着,是对剑痴的背叛。他想说你放开我,想说你不是剑痴别露出我大哥的表情,想说我想杀你就杀你、想不杀就不杀,可是实际上,他每喘一口气,心头就是一扯,连喘息的力气都近乎耗尽,更枉论说话。
陈靖仇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有好几次让宇文拓屏住气才能勉强捕捉到,他将少年搂得更紧,跨上穷奇,二人朝着大兴方向飞驰而去。
宇文太师府,大,但是空旷,像是没有人气。那里的每个丫鬟都会尽心尽力、一丝不苟,可不足的是,她们冰冷、压抑,不会哭不会笑。陈靖仇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醒过来的,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这样的情况不可思议,可久而久之,也就逐渐习惯了。
他知道这里是宇文拓的住地,所以周遭这样严肃冷清也是正常的。
刚醒来的那些天,他每天的活动就是逗那些丫鬟笑,后来发现做不到,便想尽办法惹她们生气,可就算是这个也一样做不到。他觉得无聊,等胸口的伤稍稍好了一点,就开始计划偷偷逃跑。他偷了误入院中的一只信鸽,然后写了一封简短的信绑好,对着鸽子不停地叨念:“喂,我让你去北面的挞拔族你听到了没有?你可千万别跑错了啊。”
然而鸽子飞到了宇文拓的房间,那封求救信就这样压在了太师的桌子上。
陈靖仇不知道宇文拓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从自己清醒开始一直到身上的伤好了一半,那个人就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然而他一旦准备逃跑,从房外的丫鬟到院外的护卫都会阻拦。十五和鸦风也都不在身边,无论是白天硬闯还是晚上偷跑,结果都是回到他的房间。
开始几日,他躺在床上起不来,每天灌汤灌药,没有逃离的心思。宇文拓不来,他反而更高兴。可之后,他每天只能在方寸之屋里,少年特有的不安分顿时压过了对宇文拓的厌恶和不耐。
他请了丫鬟去叫宇文拓过来,那丫鬟应了一声就走,可直到晚上睡前他都没有等到宇文拓。此后三番,他又去麻烦护卫,可那护卫说内院的事他没有权利去管。
陈靖仇一咬牙,问:“他书房在哪里?我自己去找他。”
护卫一伸手:“请。”言罢走在前方领路。这行为倒是干脆熟练,陈靖仇这才明白一切都是宇文拓安排好的。他偏要自己向他低头,看自己当着他的面说出请求。
陈靖仇把胸膛一挺。
他要他低头、哀求,他偏不,不但不求,反而要趾高气昂。他把平生所有的软弱和信任都给了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剩下的,只有对着宇文拓的一身傲骨。
陈靖仇推门而入的时候,宇文拓正坐在他的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张薄薄的信纸。他自己写下的东西,他又怎么会认不出,然而宇文拓就好像没有听见陈靖仇进来一样,将那短短一句话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也假装没有看见宇文拓的动作,一屁股坐上了一旁的椅子,腿一架,喝了声:“上茶。”
宇文拓这才把眼神移到他的身上,突然一笑,好像心情很好。“今天倒是底气很足。”陈靖仇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将头转过去,躲开宇文拓那个像极了某个人的笑容。可他躲得过神色,却躲不过声音。宇文拓再一次拿起他写的信,一字一句地读:“拖把,我在宇文太师府,速来解救,保护小雪。”
陈靖仇强忍着冲上去从那人手里抢回信纸的冲动,还是一话不说。
“十七个字,就提到了两个女人。”
他有些诧异地回头,却见宇文拓走到了窗边,招来一只信鸽。“你以为,我的太师府是任人来去的地方吗?”言罢,已经把信系在了鸽腿上。陈靖仇突然意识到他的意图,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想要夺下那封信。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抓住,那只鸽子已经振翅高飞。
宇文拓转过头看着陈靖仇,面上带笑,声音却有些冷:“你想要挞拔族来这儿做客,我又怎么会不让。你在这里,他们赶过来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半月之后,我定会亲自招待他们。”
陈靖仇挥拳向宇文拓砸去:“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招式理所当然地被轻易化解,宇文拓用力将他压向桌子:“你说呢?”
那一刹那,所有的往事蜂拥而至,在陈靖仇的脑海里走马灯般闪过,最后定格在剑痴俯下身压制住自己的那个画面。眉眼、嘴唇、呼吸,甚至是语气、动作、力道,都一模一样。他闭上了眼睛。
输了,输得彻底。
“放我走,求你。”
他紧闭着眼睛,苍白的唇吐出五个字。他说,求你。
他早该知道,丢掉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从此以后,他无所坚持,没必要再坚持,他想躲得远远的,不再看那张相似的脸,不再忍受剑痴变成一个恶魔的撕心裂肺的痛。为此,他可以卑躬屈膝,可以请求恳求哀求。
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懦夫。
陈靖仇明白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心里那个影子是最后一点东西,不能遗忘,不能消失,不能被吞噬。
他有他想守护的东西,宇文拓也有想要得到的皇位。
两个人就此分道扬镳不好吗?就当,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彼此,他遇见的、爱过的、为之深陷泥中的,只有剑痴一个人。
宇文拓猛地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听到身下人近乎窒息的抽气声,心头是疼、是恨。
“你把我当谁?嗯?剑痴还是宇文拓?”
陈靖仇感觉到一阵晕眩,下意识地想要掰开宇文拓的手,然而那双手却越掐越紧。
“在你眼中……咳……这两……个人……有区别么……”
手上的力瞬间撤走,陈靖仇侧过身伏在桌上剧烈地咳嗽,像是要将心肺都咳出口来。宇文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眼神中有片刻的茫然。
从那日开始,剑痴就是宇文拓,宇文拓就是剑痴,甚至说,剑痴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世上出现过。
那么,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宇文拓一把将少年拽起来,逼近了那张惨白的脸:“只要你在我手上,挞拔一族什么都愿意干。我要神农鼎,在他们把它交给我之前,你别想走。”说完,把陈靖仇又摔回桌上,头也不回地离开。
陈靖仇撑起身,看着那个人离去的背影,手无力地从嘴边落下。
一手猩红。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又回到了之前被禁足的生活,每天都在期望能逃出去,但房门外多出了两个护卫随时待命,逃跑显然已是不可能。他只能成日呆在屋子里,不安地等待着挞拔玉儿的到来。
唯一不同的是,宇文太师就好像是卸下了全部公务,每日陪着他,近的就在后花园赏赏春景,远的能到大兴的街上逛一逛。这是陈靖仇唯一能甩开丫鬟和护卫的时候,却又落进了一个更有力的监视里。
陈靖仇一开始很不习惯宇文拓的陪伴,一看见那个人,就大声辱骂,骂得前所未有的难听。官话骂完了再用家乡话骂。宇文拓气急了,就随手扇一巴掌,可陈靖仇不怕疼,直起身又继续骂。他们就这样相互伤害着,直到陈靖仇精疲力竭。
他所骂出的话有很多是造谣,任是一个脾气再好的人,听了这些也会发怒。他从来没有道过歉,却每每在晚上感受到宇文拓温热的手抚摸着自己被打肿的脸颊。
指尖从眼角一直抚到下颚,掌心因为常年握剑留下的茧蹭着他光滑的皮肤,酥麻的感觉让他回忆起那个温柔的大哥,让他恍惚以为剑痴还在身边。
是耶?非耶?
他却已分不清了。陈靖仇无数次在心里喊着大哥,却不敢说出口,不敢睁开眼,怕开口就是宇文拓冰冷的嘲讽,睁眼就是那个人阴沉的笑。
章三
谁也不知道陈靖仇是从哪里得来的火种,等屋外的人晃过神时,整个屋子都已经埋进了黑烟之中。陈靖仇把所有搬得动的东西都抵住了屋门,又从内部封住了窗户,刹那间,砸门声、呼喊声、水声、风声混杂成了一片。他用力撞开了窗,趁着混乱向平日出府的方向逃去。
很快,喧杂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顿时有一种从噩梦中惊醒的欣喜和后怕。他闪躲着,避开外院的人,却听见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陈靖仇。”
一字一停,三个刻着国仇家恨的字却被身后的人喊得这般缠绵。
“陈靖仇,你为什么就这么想要逃?”
他的身子顿时一僵,回头,果然是宇文拓,就站在一尺之外。他看着那个人一步步朝自己靠近,一直压抑的恐惧开始在心头疯长。那一刻,仿佛是跌回地狱的感觉,可自己的脚却像是在地上扎了根,半步都挪不开。
“你逃不掉的,现在还没有发现吗?”又是一个问句。宇文拓用手钳住陈靖仇的下巴,逼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我给不了你?”
陈靖仇只觉得脑袋发胀,他再也坚持不住,猛地拍开了宇文拓的手,声音颤抖竟像是带了哭腔:“你已经毁了我最想要的东西,你想用什么来换!你能用什么来换!”然而下一刻,却是灼热的吻印在他的唇上,滚烫的舌不顾一切地挤进他的口腔。他伸手推着宇文拓压下的身躯,却被搂得更紧,像是已经嵌入了那人的胸膛里。
一条舌闪躲,一条舌纠缠。
不对,他不是大哥……
牙齿猛地向下用力一咬,口中立即涌出了铁锈味。那条舌瞬时退了回去,宇文拓再次看向他的眼眸里带着点狠戾,顿时一巴掌甩在了他的右脸颊,陈靖仇侧过头去吐出一口血,却不知是方才宇文拓留在他口里的,还是硬生生被宇文拓打出来的。
“陈靖仇,你无论何时都要和我对着干是吧。你想要的东西就在你眼前,与其这样,不如老老实实呆在府里。最后警告你一遍,神器我势在必得,不要挡我的路,别逼我杀你。”
头发被宇文拓扯住,头被迫抬起,那双眼睛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宇文拓,我恨你。”
宇文拓拽了他的手臂就走,鼻间一声冷哼:“你什么时候不恨我。”
之后的日子里,宇文拓像是又突然忙了起来,陈靖仇大多时间都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那个灰烬飘飞的夜里,他最后的一点执念被宇文拓耗尽,整个人昏昏沉沉,先前的伤开始反复。
那日,宇文拓难得大中午的跑过来看他,手里拎着一只鸟笼。他进门的时候,陈靖仇还坐在床头,不言不语,他也不恼,反而笑着将鸟笼放在了一旁的架子上。“送你只黄莺,过些时日我要离开大兴一段时间。你不是寂寞吗,让它陪着你。”
陈靖仇连动也没有动。
宇文拓的语气沉了下来:“你这是干什么?跟我装傻吗?”
他这才抬起头,视线晃过宇文拓的脸,又落到了那只鸟笼上。里面的黄莺正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他像是着了魔一般一步步走过去,突然拉开了鸟笼。宇文拓一惊,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他恼怒地抓住陈靖仇的手腕。
然而那只黄莺却静静地站在铁丝杆上,愣愣地打量着被拨弄开的笼门。
身旁的人突然轻笑了一声:“莺锁笼中,作茧自缚。”回过头,一双灰蒙蒙的眼直视着宇文拓,无神。钳制手腕的手徒然松开,宇文拓有些茫然地抱了抱他,然后伸手关上了鸟笼。怀里人难得的乖顺让他觉得可怕。
他要的不是这样一个陈靖仇,他要的,是会哭会笑、会吵会闹、会狠狠地顶撞自己、会咬牙切齿地说出“我恨你”的陈靖仇。
宇文拓觉得心底有一丝感情开始萌芽,那是和剑痴一样的感情。他轻轻环抱着少年,放松了力道,有些小心翼翼,他问:“什么意思?”
陈靖仇的声音很小,像是喃喃自语,而非回答他的问题:“笼子里的黄莺,不是因为不能出去,而是不想出去,可偏偏人们却都不明白……”宇文拓听着陈靖仇的声音,有些无措地抱住他因为病痛渐渐纤瘦的身子,他试着叫他“靖仇”,用剑痴的语气。怀里的身体在听到这个词时有一刹那的轻颤。
宇文拓第一次感受到心口那种从未出现过的感情。它让人学会安慰、学会疼惜、学会轻轻的不沾情欲的吻,学会彼此间天荒地老的跟随。
那是只要一撞上对方的眼,就甜蜜的怦然心动;是只要一触上对方的手,就渴望的与子偕老。
他曾经那么长的岁月里从来没能体会过的那个字眼,被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这样刻骨地展现在眼前。
莺锁笼中。作茧自缚。
从此不必回头,不需后悔。
陈靖仇的心里驻着一个人,移不走,抛不掉。即便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也已经在陈靖仇的心中胀满,到最后剩不下宇文拓一丝一毫的空间。可宇文拓不知道,他懵懂地从陈靖仇思念剑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中学习着什么叫**”,他想将那抹剑痴的影子从陈靖仇的心中彻底赶跑,然后他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拥有眼前这个人,从身到心。
他将陈靖仇的屋子搬得离自己的书房更近,又将那只莺笼小心翼翼地挂上了屋子前的那棵树。
那些天,宇文拓做到了他曾不敢想象的事情。他可以在完全不搭理自己的陈靖仇面前说上一刻的话;可以在子夜处理完公事后蹑手蹑脚地走进他的房间,只为了看一眼他的睡颜;可以在陈靖仇望着自己嘴里不断唤着“大哥”时,强忍下怒气,一声声回应“我在”。
他是宇文拓,从来只知道冷酷、残忍、仇恨的宇文拓。可如今的他,却像是又变成了剑痴,费心地修补着他和陈靖仇之间血迹斑驳、满目疮痍的裂痕。
他坚信着,总有一天那个模糊的影子会完全地从陈靖仇脑海里消失,他的身边、眼前、心里,会只有自己,永远是自己。
一个茫然学习着如何去爱的人,却完全不知这个字就像是千万年流淌的河水,一旦开始,直至万劫不复,再不能回头。
挞拔玉儿收到了那封信,即便信上并没有署名,她也一样知道是谁。然而族里还有很多事,她不能让张烈和她一起走,而张烈又放心不下让她一个人走。最终争执不下,挞拔玉儿想起现在身陷囹圄的陈靖仇,就再也坐不住。最终还是用当年离开的方法,趁着族人不注意,单人匹马,南下大兴。
她赶到的时候,宇文拓和陈靖仇正坐在屋子里,宇文拓手里熟练地剥着桔子,然后掰了一瓣直接喂进陈靖仇的嘴里。陈靖仇一边嚼,一边伸手拦住了宇文拓还要再剥的手:“大哥……别剥了,吃多了会上火的。”
挞拔玉儿就站在门口,宇文拓侧对着她,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还有一丝温柔的笑。她刹那间只觉得欣慰,然而再一考虑,却猛地发现哪里不对。这里是宇文太师府,大黄被宇文拓掳了去,又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场景。
她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句:“剑痴大哥?”
那个正支着头,望着陈靖仇的人闻声回头,嘴角却勾起了一丝冰冷的笑。那是挞拔玉儿曾见过的,属于宇文拓的笑容。她的目光顿时扫过还在品尝桔子的陈靖仇,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由眼前这个可怕的男人导演的戏。她来到太师府,不等在大堂,也不等在书房,一进屋却直直撞见这些。
她不知道为什么宇文拓和剑痴长得一模一样,只下意识地捕捉到了危险,她朝着陈靖仇大喊:“大黄,他不是你大哥!”然而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她和陈靖仇之间就好像树了一块屏障,甚至,那个抬起头朝着宇文拓露出笑容的人,根本没有看见挞拔玉儿就站在一旁。
她安静下来,戒备地看着宇文拓。
宇文拓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正被冰冷地盯着,他转头对陈靖仇回了一个笑容,带着令她难以置信的宠溺,然后不慌不忙地说:“挞拔玉儿,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疑问,现在我给你三次机会,你可以随意问三个问题,我知无不言。”
挞拔玉儿看不出宇文拓在耍什么花招。但对于她,或者是陈靖仇来说,这个人每一次看似善意的提醒都像是一次讽刺,就像是逗着一只可有可无的猫狗。
“好。第一,你和剑痴是什么关系?”
宇文拓换了他的黄金甲,只穿了便服,脸上的面具也摘了下来,此刻和剑痴没有丝毫不同。但剑痴又如何能展露那样邪佞的笑、那样阴沉的神色。
“他是我,我是他。”
宇文拓回答得含糊,但挞拔玉儿没有多问,这其中内幕她没有兴趣,只是突然想起了那个在这场纠葛里遍体鳞伤的人。救命恩人、杀父仇人,何所去,何所从?她回忆起之前陈靖仇坐在屋内的表情,她看过他嬉笑打闹时露出的种种笑容,却独独缺了这一样。
它名为甜蜜。
她就在那层触碰不到的薄幕后面,看见了陈靖仇不曾展露的甜蜜。
他叫着“大哥”,却已将甜蜜给了宇文拓。
“第二,大黄为什么会喊你‘大哥’?”
宇文拓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他疯了。”挞拔玉儿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震惊,她等着眼前的男人给出解释。宇文拓好像不知道从何谈起一样,视线又飘忽地落在陈靖仇身上:“他以为我是剑痴……”
前面的话宇文拓没有说出来,但挞拔玉儿哪里会猜不到。好好地,陈靖仇又为什么会把他误认为剑痴?
自然是,伤害太深、愁苦太甚。
她深吸了一口气,忍住对宇文拓出手的冲动,再问:“第三,你把大黄关在太师府,又引我过来,除了看这一场好戏,还要做什么?”宇文拓发现这个挞拔玉儿确实很聪明,冷静、机敏、懂得把握形势,不由地对她有一丝欣赏。“我限你一个月内找到神农鼎,然后,我会考虑放过陈靖仇。”
挞拔玉儿盯着他,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杀人魔头,还妄想得到五神器,做梦!”宇文拓猜到了她会拒绝,耸了耸肩,轻易地像是在捏死一只蚂蚁:“陈靖仇,我可以顷刻间给他锦衣玉食,也可以顷刻间让他生不如死。”
宇文拓的心很深,他的爱是藏在角落里的温柔,是狠狠折磨后的一丝悔恨;他可以用尽所有换陈靖仇的一笑,也可以利用陈靖仇来换他所想要的一切。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挞拔玉儿的眼神就好像要将宇文拓千刀万剐,可她什么也做不到,只能从喉咙里勉强挤出一句:“如果我按时告诉你神农鼎的去向,你必须把大黄放了。”
宇文拓冷笑一声:“你有权利和我谈条件吗?”
挞拔玉儿尖锐的眼神黯淡下来。“宇文拓,”她有些疲倦地说,“如果你只把靖仇当做玩物,我恳请你放手,他不值得你堂堂隋朝太师玩弄,他也,再玩不起了。”然而宇文拓并没有回答她,回应她的是他的背影,和渐渐关上的房门。
挞拔玉儿让苍鹰报了信,很快召集了若干族人,开始四处打探神农鼎的所在。她住在客房里,距离陈靖仇的住处并没有多远,但宇文拓时常和陈靖仇呆在一起,她始终没找到机会能和他说上一句话。
时间在等待和忙乱中过去,一个月后,她终于等到宇文拓离开大兴的消息。那夜,她小心翼翼地用蛊蛊放倒了所有侍卫,推开了陈靖仇的房门。屋内很简约,一桌一床一橱柜,所有能用来攻击别人或是攻击自己的东西都被收了起来。陈靖仇就坐在床头,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屋子没了结界,里面的情景看起来更真实,却也更萧索。
好像听到了开门声,陈靖仇抬起头,逆着光只能看见门前一个模糊的黑影。他试探般地问了一句:“大哥?”可来人没有回答。蓦地,手被人握住,掌心里是女子细腻的触碰,他好像明白过来,轻轻喊了声:“拖把,是你吗?”
眼前的少年惊人的消瘦,面色也有些惨白,她无法想象这么一段时间里他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挞拔玉儿用力握着他的手,只觉得被手骨搁得疼。“大黄,是我。”随后,两个人都沉默下来。挞拔玉儿想起陈靖仇的疯病,却看他还能认出自己,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她在一旁坐下,一字一顿地说:“大黄你听好,你以为是你大哥的那个人,是宇文拓。而剑痴,他已经不在了,回不来了。”
陈靖仇发出一声哂笑。
挞拔玉儿掰过他的肩,有些恨恨地说:“陈靖仇!他是灭了你国家的仇人,是无恶不作的隋朝太师,你给我清醒一点!”她气急地晃着他,“看清楚他是谁!”
陈靖仇伸出手,将那双拽得自己生疼的手拿下。“拖把,你以为我真的疯了吗?”声音较之刚才多了点生气,“我没有疯,大哥是大哥,宇文拓是宇文拓,我永远不会搞错,是宇文拓自己疯了。”说着,露出一丝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难得的生动。
那是陈靖仇的笑,没有僵硬,没有苦涩。这种笑容,他只在剑痴面前展现过。宇文拓没有见到,却始终以为他已经得到了陈靖仇曾给过剑痴的一切。
“我们各有各的路要走,总有一天我和宇文拓会分道扬镳。而大哥,会永远留在这里。”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宇文拓伪装成剑痴,从表情到言语,只要是在陈靖仇面前,他就是剑痴。
所以说是宇文拓疯了。
可陈靖仇将这伪装的剑痴当做了真实。他想永远感受剑痴在身边的感觉,如果不行,就多一天,再多一天,直到他们彼此都再也伪装不下去。
挞拔玉儿本想带他走的话卡在喉间,她盯着陈靖仇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靖仇,放下吧。你何苦呢?”
而他只是笑:“我回不了头了。”
那日的谈话就这样不了了之。
宇文拓回府时,挞拔玉儿已经将神农鼎的去向递到了他的手上。她只说了一个要求,却不是放了陈靖仇。宇文拓手里捏着那张写了地址的纸,听到她说:“我只要再见大黄一面,之后的事,你自己好自为之。”他好像全心全意都在那张纸上,连头都没有抬,就挥了挥手让她去了。
陈靖仇正双手撑在窗上,看着树上那只锁在笼中的黄莺。他远远看见了挞拔玉儿,脸上有一瞬间的欣喜,然后立即掩去。他起身为挞拔玉儿开了门,继而小心地将门窗都紧紧关好,转过头:“拖把你怎么又来了?”
她将眉头一皱,佯怒道:“怎么,你还不欢迎我啊!”陈靖仇的目光紧张地在门口飘来飘去,她知道他装疯的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便压下了声音长话短说,“我找到神农鼎了。”
陈靖仇一惊。“你带回挞拔族,可千万不能给宇文拓。”
挞拔玉儿摇头:“晚了,我已经告诉他位置了。”说完,看着少年瞪大的眼睛,声音软了下来,“大黄,我们怎么可能用你的性命去换一只鼎。”她拍了拍他的肩,突然冷笑了一声,“宇文拓恶有恶报。神农鼎在仙人岛,只有内心至纯至净之人才能进入,像他那样满手的血腥,一旦上岛必然会遭到天谴。我就是要告诉他,让他去找,看他有命去、没命回!”
章四
挞拔玉儿告诉陈靖仇,于小雪正和她的族人在一起,暂时是安全的。
陈靖仇点了点头,然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拉开了房门。“拖把你先回去。”甩下这句话就要跨出门去。挞拔玉儿吃了一惊,叫住了他:“你干什么去?”他像是不想和她多做解释,嘴里随意应付着:“我去找宇文拓,他不能去仙人岛。”
挞拔玉儿拉住他的衣袖:“你疯了!”
陈靖仇回过头,直视着她的眼睛。“玉儿,你告诉我,什么叫‘会遭到天谴’,他是不是会死?”挞拔玉儿被他的目光逼得心里一紧,她垂下头,轻轻应了一声“是”,然后又捏紧了拳头,话语间混杂着满腔的恨:“他难道不该死吗?这十六年来他已经杀了多少人?大黄,你想想他以前做的、现在做的、以后会做的,为了一个宇文拓,还有多少人要失去性命?!他所做的一切,就算不是今天,也终有一天要偿还,大黄你明白吗?”
陈靖仇叹了口气:“如果我们能拦住他,让他以后别再做孽,不是更好吗?”挞拔玉儿笑了一声:“大黄,别骗自己,你觉得可能吗?”他不再说话,甩开了挞拔玉儿拽着自己的手臂。
一个幻象还能坚持多久?陈靖仇不知道,他唯一明白的是,自己一点都不想宇文拓就这样死去,那个男人可以坦白地宣示着他的残忍,就绝不可以窝囊地死在那些被他视为草芥的亡魂上。
是宇文拓让他再一次看到了大哥的影子,他不想再失去一次。
然而陈靖仇冲进宇文拓的书房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桌上压着一张纸,好像宇文拓早料到陈靖仇会过来。上面是一行笔锋刚硬的字:
“十日后归。靖仇,等我。”
极尽温柔。
那个人曾经说过的话语、做过的事在他的耳边眼前闪过。有人细细擦去他额角的汗,有人御剑带他走遍千山,有人近乎虔诚地吻在他的额头。那个人是谁?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他分得清吗?是宇文拓还是剑痴?
挞拔玉儿跟在他身后,看着陈靖仇微微颤抖的背影,叹气:“靖仇,我看在你的面上放过他一次,我们去把他拦下来。可是以后,为了我的族人,我绝不会再手软。”然而陈靖仇没有回答,他只是攥紧了那张纸,“靖仇”二字就像是那个人一声声的呼唤,痴缠,不能忘,忘不了。
二人御剑而行,日行千里,可依然赶不上穷奇。
陈靖仇心里担心着宇文拓,一路上也不怎么说话,把挞拔玉儿气得直想把他从剑上推下去。“我饿了。”她嘟囔了一声,陈靖仇在发呆,她一把扯住前面人的衣服,来回摇晃,“我说本公主饿了你听到没有!死大黄!”
陈靖仇被她拽得站不稳,一把剑乘着两个人的重量在天上摇摇欲坠,他叫了一声,努力稳着方向,一只手把挞拔玉儿的爪子按了下来:“死拖把你搞什么!这样乱动会掉下去的啊!”
挞拔玉儿眼睛一瞪:“我要吃饭!”陈靖仇有些哭笑不得地理了理自己被弄乱的衣服:“我知道啦,下面是哪里?……会稽?”挞拔玉儿翻了个白眼:“真是个路痴。”陈靖仇顿时反驳:“我路痴?!有本事你来带路啊。”
他明知道十五是自己的剑,御剑飞行自然是他带着挞拔玉儿,却非要这么说,看着她有火没处发的表情,顿时心情很好。“站稳。”话刚说完,就是一阵俯冲,就听见挞拔玉儿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又拼命地忍在喉间。
然而下一秒,就看见会稽郡的方向闪出一束红光。
挞拔玉儿看见陈靖仇的背影顿时僵硬,他讷讷地吐出两个字:“血祭……”
声音却被风吹散在远处。
曾经的繁华顷刻间变成了枯败的草、斑驳的墙。
他在几个月前亲眼见过一次,而今又是一次。萧飒之中甚至寻找不到血迹和尸体,那些因为血祭死去的人,魂魄禁锢不得超生;然而他,却还在阻止着那个罪魁祸首一步步走入陷阱。
那么这数不清的血仇又该谁来背负?
挞拔玉儿愣怔在原地,不敢相信会稽里所发生的一切。直到一只黑鸦扑腾着翅膀从天际划过,她猛地转头,用手指着枯死的根根枝杈:“陈靖仇,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维护的人,只要他活在这世上一天,人们就不得安宁。”她没有咬牙切齿,而是异常平静地直视着陈靖仇的眼睛,这些残忍的事实被毫不留情地说出来,却更像是指责。
指责陈靖仇说,是你让宇文拓活下去,他所做的一切错事就都是你的错。
陈靖仇将目光锁在那只漆黑的落上树枝的乌鸦上,默不作声。
“大黄,你这样还算是大地皇者吗?你的侠义到哪里去了?!”挞拔玉儿扬起了她的手,却始终扇不下去,最终只能无力地垂在身侧,“我认识的陈靖仇,不该是这样一个黑白不分、善恶不明的人,他可以因为卯火师妹被饕餮附身就果断地放弃救助,也可以为了一个突然出现的外族公主毅然地反对他的师父。他明白什么是对与错,可是现在……”
“够了!别再说了!……”陈靖仇突然喝住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将拳头攥紧,指甲仿佛已嵌进了肉里。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茫然,那只乌鸦已飞上了另一边的枝桠,黄色的眼令人从心底里生出一丝恐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大地皇者,别说是这么一个名号,就算是陈国皇子,我也承担不起。那些侠义,我一直都做不到。我不如大哥,可以把保护苍生当做他一辈子的责任。”
然而那个发誓要斩妖除魔的剑痴已经死了。
那条所谓的侠义之道,他看不到尽头。
心头那一点不舍和思念从离开太师府时就像是种下了种子,如今破土而出,他如何能下的去手,如何能回头?就算他们选择的路不一样,他也可以去陪伴;或许他们到不了天涯海角,但他永远追随。
这就好像是过去的他跟着身前那个高大而坚定的身影,生死相伴,不离不弃。
所以,宇文拓的孽,由他来抗。
从此遭世人白眼、滔天仇恨、落十八层地狱,他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挞拔玉儿狠狠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骂:“陈靖仇,你无可救药了。”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血祭是怎么回事,陈靖仇是以前从师父那里知道的,而挞拔玉儿则是不久前探查神农鼎去向时得知的。同时知道的还有宇文拓派遣若干大将,在大隋版图上圈划了五个城池,逐一毁去。
直至今日,去除眼前的会稽,就只剩下两座城便能完成血祭。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说:“玉儿,我求求你,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就这一次,让他别去仙人岛。”
挞拔玉儿瞪着他好一会儿,然后转过头毅然决然地离开。
陈靖仇一慌,匆匆拦住了她:“玉儿!”挞拔玉儿咬了唇,没好气地说:“下一个血祭就要轮到江都,我去阻止那里的两个将军!”陈靖仇把拦起的手放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挞拔玉儿看着他的笑容,无奈地犯了个白眼:“傻笑什么?你不是不想让宇文拓上仙人岛吗?还不快去?”
听了这话,陈靖仇才明白挞拔玉儿是想和自己暂时分道扬镳,她去江都阻止血祭,而自己则去追上宇文拓,留住那个为了权力已经蒙了心智、不择手段的人。
看着挞拔玉儿的神情,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个女子为了自己,放弃了杀死宇文拓的最好机会,任由那个毁了她家园、伤害她亲人的男人继续逍遥。而他,除了在善恶模糊的界限上徘徊之外,什么也做不到。他想,为什么宇文拓偏偏要害人,为什么剑痴偏偏会是宇文拓,为什么有些事偏偏割不断舍不下放不了手回不了头。
然而这些问题,他总也找不到答案。
挞拔玉儿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一步步朝着城外的方向走去。她只说了一句话:“我不要你的感谢,只要你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就够了。”可这些事情,他们谁又能说得清?感情一旦在心底纠缠,黑白是非就成为枯藤之下烂了心的树干,彼此只看得到一腔真情所延伸出了无尽青绿,哪里还看得见其他东西。
陈靖仇唤出了十五,朝着仙人岛的方向御剑而去。但凭着穷奇的速度,或许宇文拓已经抵达了岛上,而他的性格陈靖仇再清楚不过,后面的事情,他就不敢再想象了。只能催着十五,快一点,再快一点。
诚然如挞拔玉儿所说,陈靖仇是个路痴,他勉强在海边转了一圈,却始终寻找不到仙人岛的方位。那是怎样的岛、岛上是怎样的情形、他该如何劝回宇文拓,这些他一概不知。就像是一个感应到即将失去什么的孩子,盲目地去寻找,却连自己在找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要留下宇文拓。
有他时春自生,无他时心不宁。
陈靖仇怕拖长了时间,哪里又会有什么变故,一咬牙,乘上了十五,朝着茫茫大海飞去。放眼望去,尽是湛蓝,天、海。在这里寻找一个或许存在的小岛,就像是寻找沧海中一粟。
寻找的越久,失望便越大。
这些天,他惦念着宇文拓,夜里近乎没有合过眼,此刻疲惫就像是附骨之疽从脚底一层层地泛上来,可脑海里却只在不停地反复着:
找到他、找到他、找到他。
有很多力量我们想象不到,它能让一个将死之人辗转病床三年、只为等一个人再次出现在眼前,能让一片灵魂碎片在洪荒之处、等待一个人不断地转世之中静默了数不清的岁月。
它能让陈靖仇在一次又一次几乎坠下十五的恍惚里,用这三个字来坚持。
风声涌入脑海的那一刻,他仿佛回忆起了自己和大哥一起掉下悬崖的那个黄昏,重重的雾气包裹着他们,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能感受到拍打在脸上的风,割裂一样的疼。还有手指上缠绕的温度,一丝一缕,顺着紧紧相扣的十指传入心口。
紧绷的精神一下子松弛下来,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跌进了海水里,水从口鼻涌入,从里面把自己浸淫。然后他就能看见自己的大哥,真正的大哥,会在自己和死拖把吵嘴的时候微笑着说一句:“靖仇兄弟,别闹了。”那是他触碰过的、最深的感动。陈靖仇的心底偷偷升起了一个渺小的愿望,希望他真的能就这样溺死在一望无际的海里,没有国仇家恨、没有天下苍生。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就站在自己眼前。然后自己走过去,轻轻拉住那个人因为常年握剑而有些粗糙的手。
“大哥……”
一切就好像是脱离身体的灵魂看见了自己的动作,又像是一场没有声音的戏。
他所叫出的那两个字,变成了水纹的一点颤动。
他多么想,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能看见的是剑痴。可惜,不是。
那个人就背对着自己,随手拨弄着燃烧着的树枝,发出噼啪的声响。他穿了一身灰色的衣服,面料也很寻常,乍一看根本想不到他就是大隋的太师宇文拓。可是陈靖仇就是知道,对于那个人,他一直都只要一眼就能认出来。宇文拓的背影比剑痴要更刚毅,微微弯下的背带着剑痴所绝对没有的寂寞。就连因为火光而在石壁上微微摇晃的影子都和剑痴不一样,它压抑、痛苦、仿佛在挣扎。
陈靖仇猛地咳嗽起来,却什么也咳不出。
宇文拓被这一长串的咳嗽惊起,他随手那里放在一旁的轩辕剑,转身朝陈靖仇所躺的地方走来。那一刹那,陈靖仇分明能看到那双异色瞳中闪过恼怒和无奈。他看得发愣,那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陈靖仇,我警告过你,不要挡我的路。”
陈靖仇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然后他有些费力地撑起了身体,轻笑了一声:“大哥……哦,不对,是宇文拓。你怎么不装了?”
宇文拓的眼神变得阴郁,他看着陈靖仇嘴角嘲讽般的笑容,只觉得很想将眼前这个人撕烂,可那双因为咳嗽而带了水汽的眸子、微微挑起的眉毛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所有怒气和冲动就又都消失殆尽。
“你早就知道了?”他贴着陈靖仇的身体在一旁的空位上坐下,却看见身旁的人有些不自在地朝外面挪了挪。这点小心思让宇文拓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好笑,他故意地也挪了一下,距离近得,伸了手就能将陈靖仇搂进怀里。“你没疯。”他用手托起了陈靖仇的下巴,轻佻地一笑。陈靖仇本来苍白的脸因为咳嗽的缘故变得微红,却被宇文拓的手指和语言逗得更红了,看在宇文拓的眼里,只觉得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他的话语那么笃定,也不期待着陈靖仇能回答一声“是”,便就继续说:“你装疯卖傻,看着我每天被你耍着玩,是不是很有趣?”这一句话压低了声音,有些阴沉。
陈靖仇每每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就会下意识地慌乱,他的身体有一丝瑟缩,却默不作声,仿佛在等着眼前人发难。
宇文拓的手用力不管轻重,看着陈靖仇因为下巴上的疼痛皱起了眉,才惊觉要松开手,然后侧了身子,一把将少年搂进了怀里。胸膛上顿时感觉到了那个人熟悉的温度,他想搂得更紧,又怕出动了他的伤,只轻轻地环着。
这个从未爱过的人何曾这样温柔。
他贴近了陈靖仇的耳朵,欣喜地看着那只小小的耳泛起红色。“我马上就能得到神农鼎了,通往仙人岛的结界就在这里。等我把一切做完,我们就离开大兴。天地六界,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话语这般缠绵,就像是情人间最生动的甜言蜜语。
陈靖仇没有想到,即便是他和宇文拓相互袒露的伪装,他们也一样可以这样静静拥抱。可现在的宇文拓,又和剑痴有什么区别呢?他最需要的那些东西,实际上与剑痴无关,体贴、陪伴、脖颈相交,甚至是欺骗、争吵、闹脾气,这些爱人之间不能缺少的东西,统统是宇文拓带给他、教会他的。
在他的心底,究竟是谁在代替谁,谁是谁的影。
陈靖仇不知道,他只能放松了身体,任由那个宽广的胸怀将自己整个人包裹,他伸了手,慢慢抚上了宇文拓的背,感觉到那个人微微一愣,然后像是得到了糖果的孩子一样欣喜地拥得更紧。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却没有把那句应答说给宇文拓听。
有些事,一旦错过,就再也弥补不了。
他想说,等一切结束,我就跟你走。宇文拓,你到哪里,我就在哪里。
然而就是这句话,陈靖仇一辈子直到死,也没有说出口。
陈靖仇摇了摇头,回答:“是拖把告诉我的。”
宇文拓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又是挞拔玉儿?她还告诉了你多少?轩辕剑?神农鼎?赤贯妖星?还是失却之阵?”陈靖仇对宇文拓侮辱自己尚且不能忍受,涉及到了挞拔玉儿就更听不得那人咄咄逼人的语气,他怒极了,反而不愿与那人争吵,只是嘲讽似地勾起嘴角:“宇文太师为了这些,连丧尽天良的事情都干尽了,难道全天下的人还有不知道的吗?”
宇文拓的眼睛眯了起来,那是他暴怒的前兆。可是这一次,陈靖仇却出人意料地没有示弱,他直视着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睛,目光中怒、恨、哀、愁一个个闪过,“宇文拓,你永远也得不到神农鼎,失却之阵你一辈子也开启不了。”
他的话不计后果,看着宇文拓举起了右掌,也没有闭眼没有闪躲,一双清亮的眸子像是要看穿这个人藏在最深处的一抹魂魄。
如果是……如果是大哥,事情又怎么会是这样?
宇文拓哪里会漏过他眼中的那丝突如其来的哀痛,强忍着怒气将手放下。他过去不懂情爱,任是谁误解自己都是闭眼不见、充耳不闻,可如今被陈靖仇这样误会,只觉得一颗心放在了火上烧、炉上煎,疼得连苦都说不出。
失却之阵的核心摆放的神器各不相同,以伏羲琴为核心,能操纵人心;以神农鼎为核心,能炼化仙药;以崆峒印为核心,能不老不死;以昆仑镜为核心,能穿越时间;以女娲石为核心,能重生结界。
这些,宇文拓不知道陈靖仇是从哪里得知的,或许是从陈辅那里听来的,又或者真的是挞拔玉儿告诉他的。可是此时,他不想让陈靖仇知道这些,一点都不想。宇文拓执拗起来就像个孩子,他怕把陈靖仇弄丢了,就像是害怕丢了最喜爱的玩具。
如果陈靖仇知道昆仑镜能穿越时间,那么他寻找五神器,或者说是阻止自己寻找五神器,又能是为了什么呢?
一种不安的情绪在宇文拓的心底膨胀,他恼怒地想要抑制住这种心情,却不能控制地让眼神徘徊在陈靖仇的身上。可陈靖仇却将头扭开了,他只低声问了一句话:“宇文拓,你把我当什么?”
宇文拓反问了一句:“我把你当什么?你又把我当什么?!”那种蓬勃的不安顿时爆发,他一把拉住陈靖仇,就好像少年要从自己的手里变成风飘走,“你拿五神器,是不是为了扭转时间?是不是为了找回剑痴?”
陈靖仇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眼神里满满的都是不可置信,可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宇文拓继续说下去。
“陈靖仇,你没有一天不再想从我身边逃开。剑痴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眼神从不可置信的清亮变得暗淡,他只觉得从眼底到心底,都是绝望。
一场不停折磨着两人的爱恋,到如今的结果却还是一句质问。他抛弃了一切去爱着眼前这个人,最后又换来了什么?
“是。”陈靖仇闭上了眼睛,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大哥在我的心中,谁也不能替代……”而下一刻,就是宇文拓如啃咬一般地吻,牙齿狠狠地砸在他的下唇上,辗转,像是野兽的撕扯。他感觉自己嘴唇上被咬出了血,然后又被一一吻去。他却紧咬着牙关,将那条掠夺的舌挡在外面。
你不是不爱我么?
你不是怀疑我么?
宇文拓不耐的呼吸就在他的耳边,一声一声,沉重而脆弱。陈靖仇仿佛窒息一般,他有些自虐地想,宇文拓你这样的爱我要不起,宇文拓你说的那些我不想反驳了,宇文拓我就是把你当做替身,宇文拓……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爱你。
宇文拓恼怒地离开他的唇,留下近乎斑驳的血迹。然后抱住了陈靖仇,那么用力,竟像是要将怀里的人碾碎,碾成粉末,再化进自己的身体里、骨髓里。他贴近了陈靖仇的耳朵,双唇颤抖,或是因为紧张,或是因为震怒。“告诉我,你寻找五神器,启动失却之阵,到底是为了干什么?是想要回到有剑痴的时候,还是救回你的陈国?”
如果陈靖仇是因为自己灭了他的国家、杀了他的父亲,那么他还可以用一生的时间去补救,但如果陈靖仇是因为一个已经消失的人,他该如何掏空了陈靖仇的心,再把自己放进去?!
宇文拓甚至不敢看那双清亮的眼。
一旦爱上一个人,就会变得这样恐惧、失落、忧心、脆弱。所有他曾经想不到要经历、也不会去经历的情感蜂拥而至。
可是,莺锁笼中,作茧自缚。
他将头埋进了陈靖仇的颈窝中,不停地重复:“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完全忘记那个人?可是陈靖仇没有回答,他只是垂了眸子,看着宇文太师戳在自己颈边的短发。
这样纠缠,我好累。
他伸手推了推宇文拓环抱自己的身躯,露出一丝笑容:“如果能回到十八年前,我就能回到有父亲、有师父、有臣民的生活,和他们在一起,就算是赤贯妖星降临,我也无所谓。唯独只有你,宇文拓,我会努力地不遇见你,从生到死。”
他不出所料地感受到了宇文拓更紧的拥抱,近乎窒息。
若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无论是宇文拓还是剑痴,都将从他的心里连根拔除。他可以安静地在村子里娶妻生子,过最平凡的生活。宇文拓也能少一些阻碍,顺利地拿到他想要的一切。
如果真的能这样,该多好……
他无声地笑,苦笑。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宇文拓最后用力紧了紧手臂,而后猛地放开,脸上表情说不出是无奈还是阴郁,他说:“陈靖仇,我绝不放手。”然而却出乎意料地得到了陈靖仇的吻。说那是吻其实并不准确,他的脸颊被轻轻印上两片温热柔软的嘴唇。
一下,又是一下。
慢慢移开,又不停辗转。每一个吻,都像是一句“宇文拓,放开我。”又像是“宇文拓,别放手。”宇文拓已经分不清这些吻代表了什么,只沉迷在一次次贴近心头的触碰里,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究竟要怎样,他们才可以在一起?
就是在这像是沾露的花瓣的轻抚、又或是甜腻的花蜜的细品中,他清晰地感觉到了一股浓烈的气息。那气息太过熟悉,反倒让宇文拓有一瞬间的愣怔。
那是他的灭国仇人、杀父凶手,杨素。
他这才恍惚地想起,如果自己知道了神农鼎的位置,杨素不可能不知道。如果自己来到了仙人岛,杨素不可能不跟来。更重要的是,自己是杨素的杀人利器,他的手里沾满血腥,而杨素没有。
他慢慢将自己的双臂移开,避开了陈靖仇眷恋的吻。
突如其来的甜蜜又戛然而止。他不愿再看陈靖仇的脸,怕是一看就会不舍得,所以只是决然地转过身,站起:“杨素狗贼来了,你呆在这里,不要出去。”他的声音很生硬,转而就留给身后人一个背影。
陈靖仇僵硬地坐在原处,他的唇有些发红,因为那没有用力却已倾心的吻。他在宇文拓转身一刹那的反应不过是“那个人已经习惯扔给我背影了”,然后才注意到“杨素”二字。杨素,他并没有见过,却熟悉得很,那是隋朝皇帝的宰相,也是十六年前命令宇文拓用一把轩辕剑灭了陈国所有将士的人。
他恨宇文拓,也同样恨杨素。
可是宇文拓严肃的表情让他有一丝不安,很快,这种不安就变成了诚实的恐惧。即便是陈靖仇也能清楚地听见杨素的声音。人并没有出现在屋外,声音却清晰可辨,他在说:“拓儿,出来吧。”
柔和却命令的语气。
所有宇文拓的事情,杨素都了如指掌。宇文拓恨透了这种被控制的感觉,可是他知道自己杀不了杨素。但是对于杨素来说,他已经没了价值。过去的他可以凭借轩辕剑为杨素夺来所有神器,而如今的五神器只剩下眼前这一件,宇文拓的意义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可以预见自己迈出屋后的情境,可是陈靖仇不知道,对于宇文拓来说,也不想让陈靖仇卷入这场纷争中。
他可以和杨素鱼死网破,只要陈靖仇能安全。这是他能给的最多的东西,那一刹那,宇文拓甚至没有想到其他,只剩下一个念头。
陈靖仇,活下去。
就好像每一次剑痴把陈靖仇救回来,都会在他的耳边轻唤:“靖仇兄弟,活下去。”
陈靖仇看着宇文拓跨出门槛,然后转身挥手,在小木屋外设置了一幕结界。这个时候他才迟钝地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宇文拓的表情太慎重,声音隐约有一丝颤,声声敲在心底。
“陈靖仇,不许出来。”
他慌乱地站起身,冲到门前,茫然地想要拉住宇文拓的身影,却只摸到一层厚厚的壁。“宇文拓,你到底要干什么?”
宇文拓没有回答他,因为杨素已经出现在了小屋前。他故作慈祥地说:“拓儿,为师听说你已经找到了神农鼎,特来祝贺。”宇文拓不想再看那虚伪的嘴脸,抽出了轩辕剑,向杨素攻去。
干脆利落,一向是他的风格。
杨素没有想到宇文拓会这样直接地与自己撕破脸面,或是本来就下定了决心在今日杀宇文拓,所以一瞬间的惊讶之后,立即接下一剑,和宇文拓缠斗起来。杨素的功力比宇文拓稍强,要杀了宇文拓一两招或许不够,但是结果却显而易见。宇文拓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动作比过去决绝得多。他近乎没有防守,一味地进攻,可还是被杨素逼得节节败退。
分出胜负只要一招,宇文拓硬生生承受杨素的一掌,顿时胸肺之间火辣辣的疼。他半跪在地上,知道杨素正一步步朝自己走近。这个时候,他却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那个被他关在结界里的人。
陈靖仇贴着透明的结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宇文拓的一招一式。他的目光撞进了宇文拓的目光,目光纠缠。他一声叠一声地对宇文拓说:“停下。宇文拓,快点停下。”可是没有回答,他的声音同样也被关在了结界里,而宇文拓,全副心思都在用眼睛勾画那人微红的眼眶。
真好,他会因为我心疼。
宇文拓借着轩辕剑再一次站起来。他突然有一种很强的欲望,要从杨素手里逃走,他还想活着去拥抱那个人,把他揉进怀里,从此再也不分开。
章六
陈靖仇就这样无助地看着结界外面,宇文拓被一次次打倒在地,又一次次用轩辕剑撑起身体。可是那摇摇欲坠的样子,明显已是强弩之末。他用力拍打着屏障,可是结界坚不可破,嘶声喊着“宇文拓你放我出去”,可是声音被无情吞没。
宇文拓却好像能听见他的呼喊,再转头时,看见陈靖仇滑落在门边,用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描摹:“求求你,把结界去掉。”
他对宇文拓说过两次请求,第一次心里满是厌倦,第二次,便是牵挂、焦急、慌乱、心疼,百般心情杂在一处,扯着心,连着骨。
结界分去了宇文拓一部分灵力,这或许也是他敌不过杨素的一个原因。陈靖仇能看出来,杨素更不会忽视,他尝试着攻击结界,却很快被宇文拓逼退,随即嘲弄地笑说:“拓儿,你自顾不暇,还有心思管别人的事?”
宇文拓没有说话,或是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灵力每丧失一分,就又把结界的力量加强一分。宇文拓可能不懂情爱,却已经将陈靖仇对剑痴的感情学到了七八分。
为了你能安全,我死也甘愿。
与宇文拓一战,杨素其实并没有赢得那么轻松,他感觉到了体内灵力已经所剩不多,故而转至宇文拓身后,一掌朝背心劈下。宇文拓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血从口中溢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决不愿趴伏在杨素脚下,可是就连伸手抹去嘴角涌出的血迹也做不到。他又一次回头看陈靖仇,却见少年已经放弃破除结界,身体半跪在地上,眼神里的东西他却怎么也看不懂。突然陈靖仇慢慢抬起了手,贴着不能穿透的屏障,一寸寸地抹。
抹去结界外宇文拓嘴角的血。
宇文拓有一种错觉,仿佛那带了温度的手已经触上了自己的嘴唇,轻柔、细腻。他满足地闭上了眼睛,连杨素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想顾及。身体失力地倒在地上,结界也因为他最后一丝灵力的丧失霎时解除。
他在一片黑暗里,隐约感觉到那个熟悉的温度缠绕在自己身边,他烂熟于心的声音响起:“宇文拓,你是个大笨蛋!……”他想,自己真的是很笨,如果让他现在回想,只觉得自己的举动不可理喻,可让他在选择一次,还是会为陈靖仇撑起一片牢固的结界。
陈靖仇是他的蛊、他的魔,为了这个人,他变得不像宇文拓,却不觉后悔。
他想,那个人正抱着他,为了他而担忧,那就足够让他满足了。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暖,过去的宇文拓只记得娘亲一遍又一遍的叮咛“报父仇,兴北周”,只有杨素一次次冰冷的教导和威胁“跟着为师,为师会照顾好你娘。”他尝遍冷暖,却偏偏少了这一丝被惦念的感觉。
陈靖仇无措地搂住宇文拓因为重伤而偏冷的身体,脑海里近乎一片空白。“宇文拓,你别死……我、我要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救你?……”可是怀里的人气息微弱,没有人能给他回答。
他慌乱地抬起头,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这里是海滩,除了一间小屋,别无他物。目光从海边一个隐约的结界上一晃而过,然后定格。那是几天前宇文拓打开的结界,从这里可以直接通往仙人岛。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宇文拓,然后走到结界前,先轻轻敲了两下,然后开始用力拍打:“有没有人在?岛上的仙人,请你们救救宇文拓!”出乎他预料的是,很快就有一个老者的声音传出来,不大却很浑厚。“年轻人,宇文拓身上血腥太重,上不了仙人岛。”
陈靖仇的心顿时凉了一半,他咬了咬牙,回头看了昏迷不醒的宇文拓一眼,又对着结界说:“如果您能救他,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老人好像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他现在伤重,元神不稳,你带着宇文拓进来,结界会吞噬掉他的恶念,留下善念,就可以通过结界。”
陈靖仇闻言,心头五味杂陈。好像他一直在奢求的东西突然可以实现,有一种不真实感,然而更多的是茫然和纠结。他花了一弹指扪心自问:“你究竟想不想让大哥回来?”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膝盖一曲,跪倒在地。“仙人,我做不到。求您,除了这个方法,其他的,就算是刮骨食肉,我也会做。”
惊天一跪,跪仙跪神,只要宇文拓能活下去。
他要的是宇文拓,完完整整的宇文拓。在这一瞬间,他才终于明白。剑痴在他心底的位置已经被宇文拓一次次痴缠地呼唤、一个个细密的吻、甚至一番番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撕扯推挤到了最边缘。宇文拓拥有着剑痴的一切,可是剑痴不能代替他,固执、强势、狠戾,这些大哥都没有。
温柔和凶狠交叠,才是他的宇文拓。
老人沉默得太久,似乎已经不愿理会陈靖仇。陈靖仇转头又看了一眼宇文拓,然后趴伏在炽热的沙石上,慢慢地磕了一个头。
求你。
又是一个。那么用力,那么虔诚。
求你。
陈靖仇磕得越来越快,他的手心和膝盖磨出了血,黄沙粘在伤口上,蹭着皮搅着肉,一阵阵的刺痛。
求你。求你。求你。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一声叹息。“罢了,年轻人,你带着他进来吧。”言罢,结界已经随着老人的话消失。本来是海的位置,凭空多了一座小岛。陈靖仇欣喜地站起身,却因为跪得久了,膝盖直不起来。他蹒跚地走到宇文拓身边,然后用尽全力将他扶起来。
“宇文拓,坚持住。你不是还想要神农鼎吗?它现在就在仙人岛上,你睁开眼就能看到它。你不是要开启失却之阵吗?你要是……呸呸呸,总之,大地皇者命令你,给我好好活下去……睁开眼,看看我……”他本是说说,却越说越哽咽,“你说过你绝不放手的……”
仙人岛上有两位仙人,其一就方才与陈靖仇对话的古月。他看见陈靖仇扶着浑身是血、却还在迷迷糊糊地坚持着的宇文拓进来,只是闭了眼,又叹了一口气。“年轻人,你把他带到我的屋子里,我会救他的。”
说完,就朝着屋背面的小山走去,采了草药为宇文拓诊治。
陈靖仇用透了力才勉强将宇文拓挪到了床上,然后坐在床边,颤抖着伸手去擦拭那个人嘴角几乎干涸的血。他第一次这么安静、这么仔细地看着宇文拓,这样看来,宇文拓确实和剑痴一模一样,尤其是躺着一动不动、一话不说的时候。可他多么希望这个人能立即睁开眼睛,就算只是嘲讽的神色对着自己笑。
陈靖仇看着古月仙人用神农鼎熬药,虽然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但心里还是安稳了很多。
宇文拓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里,陈靖仇除了坐在屋里看顾他,就是被古月仙人拉走做一些家务事。他的心里装着那个昏睡的人,活干得凌乱,仙人无奈,只能让他住手。
陈靖仇缠着古月仙人询问宇文拓的情况,比如他什么时候能醒,身体能不能像以前一样好,除此之外,一老一少只谈论过一件事。
失却之阵。
陈靖仇知道让古月仙人救满手血腥的宇文拓,仙人其实并不愿意,所以他一直在尽力避免提及神农鼎、五神器和失却之阵的事情。可是那天古月仙人在熬药,他站在一旁看着,就听仙人问:“年轻人,你们出现在这里,是不是为了找神农鼎?”
陈靖仇顿时尴尬起来,他支吾了一会儿,然后老实地回答:“嗯。”
仙人手里不停,听见陈靖仇肯定的回答也没有什么反应,又问:“为了失却之阵?”
这问话让陈靖仇顿时想起了之前宇文拓逼问自己的问题,实际上他哪里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启动失却之阵。一直以来,包括挞拔一族,对于五神器的态度不过是务必从宇文拓手里抢过来。可是抢过来之后又要做什么,没有人告诉过他,即便是挞拔玉儿,也只是简要地讲了五神器和失却之阵的关系,所以那次面对宇文拓的质问,他除了委屈,更多的是茫然。
仙人没有介意陈靖仇的沉默,手中的勺翻搅得更快。“失却之阵,需要五人分别作五神器的护法,开启阵法的同时,夺去这五个人心底最重要的记忆。”
陈靖仇不知道仙人为什么会告诉自己这些,只闷闷地应了声。
“宇文拓心不纯,如果他要用失却之阵恢复北周,可能在启动的同时就忘记了兴复北周这件事了。”看见陈靖仇吃惊的神情,仙人似笑非笑地接着说,“你也一样,大地皇者。要是你只想着回到陈国灭国之前,结果不过是你将自己陈国后裔的身份统统忘记。”
陈靖仇一下子被告知了这么多东西,好像半天不能反应过来。他将眼神落到神农鼎上,喃喃地问:“那抢夺皇位……推翻政权?……”
古月仙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年轻人,那是世人的误解。失却之阵的效果就和你过去听说的一样,除了操纵人心、炼化仙药、不老不死、穿越时间、重生结界之外,别无它用。不过心灵污秽之人,或许也可以利用这些能力实现他的目的。”
仙人虽然没有特指,但陈靖仇明白他在怀疑宇文拓。在陈靖仇自己的心里,宇文拓虽也是满手血腥、心怀杀孽,但就是不愿其他人怪罪他、指责他,就好像是自家人做错了什么,相互间不满可以,却绝不会拿到外面任人指摘。
陈靖仇的脸色沉了下来,仙人也不知道发没发现,但这个话题却就此结束了。他将鼎中熬出的药盛在碗里,交到陈靖仇手上。“不出问题,他这几日就能醒过来。大地皇者,由你来决定离开这个岛,还是将他留下。”说到底,他对救了宇文拓还是心存芥蒂。可是陈靖仇端了药就急匆匆地推门出去,敷衍地答了一声,实际上并不知道仙人说的是什么。
古月仙人说得对,宇文拓来时奄奄一息,在仙人岛上养了几天的伤,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他醒来的时候,正是黄昏,落日的残晖染在身旁人的身上,镀出一抹光来。陈靖仇支着头,不愿离开,又敌不过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宇文拓看着想笑,一扯嘴角,心头突然冒出了四个字:岁月静好。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了陈靖仇的脸颊,却在贴近的一瞬间停住。那双如蝶的睫毛扑扇了两下,然后露出一双黑亮的眸。刚睡醒的眼底还藏了水雾,眼神恍惚聚不了焦。因为睡得不安稳,眉头皱着,看向宇文拓的目光里有些茫然。
宇文拓终于忍不住将手掌贴上了他的脸,轻轻蹭着,宛如撒娇。
陈靖仇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看见一直昏迷的宇文拓终于睁开眼睛,激动地一下子站起身,脚狠狠地磕在桌角,顿时在喉咙眼里逼出一声痛呼。宇文拓终于撑不住笑出来,半撑起身体,搂了陈靖仇的腰,将头靠在那人柔软的身上。
还能活着见到你,真好。
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你,也好。
陈靖仇憋了一肚子的话,可现在看见宇文拓这番模样,反而半天也说不出口。他慢慢地抬起自己的手臂,轻轻拢在宇文拓的肩上。他本来想说“你怎么现在才醒过来?我等了好久。”,可说出口却变成了“古月仙人说,失却之阵和称帝没有关系,你还是放弃吧。”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他犯了错。
果然宇文拓的原本靠着他的身躯顿时僵硬。
陈靖仇搁在宇文拓肩上的手也跟着僵了起来,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样口拙,想要道歉,却又不知道应该用什么立场说出道歉的话。他说了古月仙人告诫他们的事情,又有哪里错了呢?可是在感情这个东西上,本来也不分对错。宇文拓直起了身子,伸手想要推开陈靖仇,却不小心扯到了伤处。
陈靖仇的眼睛始终跟着宇文拓转,一举一动都清楚得很,下意识就又扶住了那人摇晃的身躯。手贴着宇文拓的右臂,有些恍惚地想:这个强势的男人,其实很瘦。可是他刚想到这里,手就被那人用力甩开,随即是一句阴沉的话:“让开!”
陈靖仇突然明白过来,这是宇文拓的小心思,他不想自己反对他,也不想自己同情他。陈靖仇收了手,又见宇文拓转头来看着自己,嘴里嗫嚅一下,哑着嗓着说:“我没有要当皇帝。”陈靖仇顿在那里,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他扯了扯嘴角:“宇文拓,你在说什么?”
可宇文拓半天不回答。
陈靖仇怀疑自己听错了,又下意识地追问:“你重复一遍,我没听清。”
宇文拓从来没有对别人解释过什么,更何况在陈靖仇的耳朵里,这些话就好像在为自己过去做过的那些杀孽辩解,他有些无措,同时也有些紧张。
别人可以误会他一辈子,可陈靖仇不能。
任何一个人都想要在自己爱的人眼里留下最好的一面。即便是强大如宇文拓,也逃不过这个定律。
他索性抛下所有顾虑,几乎是要闭着眼睛喊出来:“我说,我没有要当皇帝!”可他毕竟没有闭上眼,陈靖仇猛地瞪大的眼睛就这样和他对视,他看陈靖仇没有动作,不禁像个孩子似的慌起来,“赤贯妖星来临,神州结界被破,只有用女娲石重生结界,才能救世。我寻找五神器,本来就和皇不皇帝、复不复国没有关系。陈靖仇你明不明白?!”
可是陈靖仇还是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宇文拓恼怒地起身,披了外衣就要出去。
他想自己真不应该把这些告诉陈靖仇,那人不但完全不信,可能还会把自己的话当做是狡辩。他想到这里,恨不得直接用昆仑镜回到醒来之前。宇文拓甩手就要离去,衣袖却被人猛地扯住。
他转头,就看见陈靖仇的眸子亮得惊人,说不出是诧异还是欢喜的感情含在那双眼睛里,满得就要溢出来。
陈靖仇的嘴唇轻颤着,过了很久才吐出一句话:“你是说……你做的那些,从来都是为了封印天之痕?”宇文拓见他还是不信自己,不禁不耐烦地应了一句:“我为什么要当皇帝?”紧接着,他就看见陈靖仇从床上坐起,两步上前,用力地抱紧了他。
“真好……真好……”
陈靖仇就只重复这三个字,宇文拓本想推开他,却隐约感觉到自己肩头的衣衫变得凉凉的,他低了头,就看见陈靖仇将脑袋埋在自己的胸口,正如自己刚才做的那样,因为劳累而瘦削的双肩一抖一抖。他这才感觉到,那一句句“真好”里似乎带了哭腔。
宇文拓有一刹那感觉自己很傻。
为了他的骄傲、为了某些可怜可笑的后知后觉,有些话瞒了陈靖仇这么久,有些心思一直没有说出口。他叹了口气,心底一种后悔的情绪涌了上来,然后他轻轻拉开了陈靖仇紧抱着自己的双臂。那双泛红的眼就这样落进了他的心底,宇文拓垂了头,将双唇郑重地印在陈靖仇的唇上。
第一次细细的吻、细细地磨。
我告诉你,我爱你不是为了神器,我爱你不是想要玩弄你,我爱你不会顾虑你是否同样爱我。
宇文拓突然明白,他在与陈靖仇纠缠的这漫长的痛苦里,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
可是,一个从小惯于用凶狠伪装自己的人,哪里学得会无私?
他所谓的真正的爱,在隔阂面前,不堪一击。
章七
天道往复,世事无常。
如果不是宇文拓一时冲动,把有关天之痕和失却之阵的实话都告诉了陈靖仇,如果不是陈靖仇单纯到了无论宇文拓对他说了什么都无条件相信的地步,他们可能还兜兜转转地在缘分外徘徊。
在仙人岛上,除了古月仙人,陈靖仇不知道该找谁来分享自己的快乐。可当他高兴地奔到了然翁居并把宇文拓的那些话复述给他时,仙人不过摇了摇头,连手里的活儿都没有停下。陈靖仇一时有些无措,他看不懂古月的意思,只是存了小小的心思,希望有人能够承认宇文拓的好。
古月仙人看陈靖仇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无奈地叹了气,又摇头道:“天道往复。”然后抬头看着陈靖仇的眼睛,像是要看穿,“世事无常,且惜之。”
陈靖仇当然是不懂的,但听着这话,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他想要再问下去,可古月仙人却已经取了竹篮,快步走出了居处,转眼间就走进了山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只得暂时压下心头的犹疑,转身又进了他与宇文拓的房间。宇文拓难得老老实实地坐在桌边,视线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陈靖仇笑着抬起手,在那人眼前晃了两下:“你在发什么呆?”
宇文拓这才意识到有人就坐在自己身边,下意识地想要站起身,却又用余光捕捉到陈靖仇那个令人熟悉的笑容,身体顿时放松下来。
“你怎么无声无息的?”
陈靖仇摇摇头:“我脚步声很响的,是你自己在发愣。”宇文拓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他远远听见了其他人的声响,故而能做好准备、冷静镇定。宇文拓不熟悉这种出乎意料的感觉,可是他或许没有发现,自从与陈靖仇纠缠不清之后,他已经尝试了太多的不熟悉。
情之一物,给人的除了甜蜜,更多的是痛苦。这痛,更像是小孩碰了火之后才懂得灼热、遇了水之后才懂得冰冷,在无知的时候好奇,去一遍遍地品尝这些苦,可等到伤疤结了痂,又忍不住再去触碰。
或许在其他所有的事情上,宇文拓都能有万分的自信,可是唯独爱这个字,他和所有初尝的人一样茫然青涩。
情是一把刀,伤人伤己,遇上它,越是强大的人越是懦弱。
宇文拓索性不想,在看到陈靖仇的笑颜时也笑了起来:“靖仇,把神农鼎给我,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陈靖仇的笑一下子变得僵硬。“神农鼎在古月仙人手上。”他突然有些畏惧,也开始渐渐明白:即便是宇文拓想要用心地爱着自己,那些过往的冷漠和虚伪已经成为烙在他心底的印记,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可是依然习惯性地用陈靖仇为之铺路。
陈靖仇想,他可以用尽一切心力教会宇文拓温暖和真诚,只要宇文拓愿意。可是他说出的话却还是:“我把你的话转告了仙人,仙人没有说要不要相信你。”他说的是“你”,而不是“我们”,无形之中将自己与宇文拓画了界限。
宇文拓的神色一冷:“那你呢?”
陈靖仇其实是愿意为宇文拓拿到神农鼎的,或者说,他愿意为宇文拓做任何事情。因为在他的心里,即便宇文拓做的都是错事,也与自己付出的那一份心毫无关系。只要他爱他,有什么他不能给宇文拓?可也正是因为他爱他,最不能容忍宇文拓的怀疑。
“你其实也不相信我的话吧?”宇文拓冷笑一声,“在你陈靖仇的心里,只有那个剑痴是正义的,你这些天对我好,是不是也是因为我沾了剑痴的面子?”
陈靖仇深吸了一口气,不说话。
宇文拓看他沉默不语,以为自己的这番话正拆穿了陈靖仇的伪装,藏在角落里的怒火刺啦一下窜上来,话语间更是咄咄逼人。
越是强大的人越是懦弱。
懦弱即是固执、怀疑、患得患失。
我爱你不是为了神器,我爱你不是想要玩弄你,我爱你不会顾虑你是否同样爱我。
这话如今成了天大的笑话。
“我早该想到,”宇文拓拽了陈靖仇的衣领,脸上像冻了千年寒冰,“为了剑痴你连身子都敢卖,还有什么干不出来?你推脱不想把神农鼎给我,不就是为了自己!”陈靖仇听着宇文拓的随意栽赃,甚至是下流低俗的言语,气得浑身发抖,话堵在喉间什么也说不出来。宇文拓用力拉起他,将他向床上一甩,没等陈靖仇反应过来,就用力压了上去。
陈靖仇下意识地想要尖叫,却被宇文拓封住了声音,任是撕心裂肺,也一个音都发不出。几天前仙人岛外,他被宇文拓用结界封住,眼睁睁看着那个人为了保护自己与杨素拼得只剩半条命;可现在那个人又一次封住了他的声音。
却不过是为了干这样的事。
陈靖仇听见了裂帛声,然后胸口一阵凉意。他狠狠地瞪着伏在身上的宇文拓,那目光里除了恨,还有点不甘、有点委屈。然而宇文拓没有看他的眼睛,他满腹心思全是如何占有眼前这具身体,让他从此只属于自己。没有别人,就是一个名字也休想留在心里。
陈靖仇挣扎着想要摆脱宇文拓,却发现自己的力气即使是与重伤方愈的宇文拓相比,也完全不是一个层次。转眼间,他的手就被解开的衣物紧紧缠住,绑缚在头顶。他乱蹬乱踢的腿,甚至只被一只手就压制在了身下。
宇文拓恼他无休止的挣扎,手钳住他双脚的脚踝,用力一握,陈靖仇只觉得锥心的痛沿着脚骨传到了头顶,他仰头失声痛呼,可声音被闷在结界里。双腿终于无力地落回床上,宇文拓这才空出了手,贴着紧致的肌肤上下搓弄起来。
可那和温柔不沾边。
如野兽般发泄怒火,哪里还需要温柔?
陈靖仇疼得难受,却发不出声,说不出话,连一句叫骂都做不到。他绝望地闭了眼,任由宇文拓弄去。倒是施虐的人停了下来,看着陈靖仇涣散的眼神,不禁怒意烧得眼通红,他甩了一巴掌,看着陈靖仇偏在一旁的脸,冷嘲:“你被剑痴玩的时候也是这幅样子吗?跟具死尸一样,难道他还有这种兴趣?”
陈靖仇猛地将头转回来,一双眸子看不出是怒、是恨、是哀,还是苦,就这样紧紧地盯着宇文拓。宇文拓不想看他的眼睛,就低下头咬他的脖子,皮肤被牙齿咬破,血液一滴不留地被他允进嘴里,那一刻,宇文拓恍惚地觉得陈靖仇已经属于自己。陈靖仇疼得将头歪了歪,铺散的发丝蹭着宇文拓的脸,还有一些被疼出的汗水黏在颈侧。
乌黑、玉白、血红,陈靖仇任由他压着,却让这景象更是**。
陈靖仇恍惚地自嘲起来,他和宇文拓之间总是这样,甜蜜留不了多长时间,更多的是相互伤害。他自暴自弃地想:我救不了宇文拓,可又不忍心看他怒、看他愁、看他烦闷、看他孤单一人,我离不开他,就只能这样让他发泄,至少能告诉他,有一个人还是真的甘愿为他的,他对我做什么又如何呢?
可是想想,这哪里是自暴自弃,根本是自甘下贱。
无论是当年面对剑痴,还是如今爱着宇文拓,他都是这样卑微。
宇文拓突然停下了粗暴的动作,他撑起了身体,用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陈靖仇的:“这里,剑痴有没有碰过?”陈靖仇不说话。他哪里记得剑痴和自己在崖下那一晚的事,只知道宇文拓曾用力咬过他的唇角,现在还留着一个细小的疤。
“那这里呢?”一只手滑向下面,握住。陈靖仇下意识地抬起腰,牙齿用力咬住下唇,却忘了自己本来也发不出声音。
“这里?”那只手又移开,慢慢到了身后探入。丝毫没有润滑,突兀的一根手指让陈靖仇猛地收紧,宇文拓只觉得那里柔软、紧密,温热地包裹着自己的手,方才退下的热度又一次席卷上来,抬高了陈靖仇的双腿,不顾一切地闯入。
陈靖仇瞪大了眼睛,身体僵直着阻挡异物的进入,温热的液体从结合处疯狂地涌出,他昂起脖子,像一只垂死的天鹅。疼痛想要冲破喉咙,却又被一次次不顾一切的顶撞噎回胸腔。眼神已经无法聚焦,模模糊糊地呈现身上那个男人的影子,甚至分辨不清那个人是谁。耳边隐约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一遍遍唤着自己的名字。
他松开了紧咬下唇的牙齿,红色沿着嘴角滑落。疼痛流向四肢百骸,然后直直撞入胸口。陈靖仇回想自己追逐大哥的时候,又想起和宇文拓在一起的这近一年时间,苦涩就像是破了洞的天,任雨倾盆。
我不顾是非、倾尽勇气地爱你,最后却还是这样的结果?!宇文拓,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了?
他忆起与宇文拓一次又一次的相互伤害,恨到深时,又忆起宇文拓对自己的温柔备至,恨不得、爱不得、杀不得、放不得,至死方休。
我能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呢?
宇文拓听不见陈靖仇的痛呼,只知道一味地耸动。极窄的甬道和剧烈的摩擦带给他灭顶的快感,更重要的是,恍惚中他有一种征服的快乐。好像有什么他终于得到了,可又总是怀疑再次失去,于是更用力、更疯狂。
他抬起头胡乱地吻着陈靖仇失色的冰凉的唇,一双手从腰部一寸寸往上移,抚摸过纤细的脖颈,然后又慢慢摸上脸颊。他本来用粗糙的指腹蹭着,却突然停了下来。指尖触摸到的冰冷,让他顿时从炙热里缓过神来。他顿住了一切动作,迷茫地看着身下那具布满红痕的身体。
他方才还在抚摸的脸上,静静地淌过一滴泪。
宇文拓抬起了自己的手,看着上面微湿的痕迹,猛然觉得那滴泪不是冷的,而是烫,滚烫。他重新摸上陈靖仇的脸,想要将手上的湿润擦去,却不想那人眼角的泪越来越多,越流越快。宇文拓怔怔地看着乱成一团的床布上润湿了一片,突然有一丝慌乱。
陈靖仇何曾哭过?
以前有剑痴,他不会哭;剑痴离他而去,他不肯哭;宇文拓伤害他,他不屑哭;二人形同陌路,他不能哭。
可今天,他却哭了,一发不可收拾。
宇文拓不知道陈靖仇的哭究竟是无声的,还是因为结界而传不出声音来。他用指尖一遍遍擦过他的眼角,有些讨好的意味。可陈靖仇没有看他,没有动作。
宇文拓慢慢退出了他的身体,垂头看见血疯一般地从他抽出的地方涌出。那一刻,后悔和疼惜全压在他的心头,宇文拓愣怔地坐在那里,目光落在陈靖仇惨白的脸上。他想,或许陈靖仇可以忘记剑痴,可他却不会永远相信,他不如陈靖仇那样坦然,可以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所以这一辈子,他和陈靖仇之间也许将一直用仇恨来维持。
没有爱,只有恨,很到极致,就能永世不忘。
陈靖仇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自己是醒着的,还是依然昏迷着。他昏昏沉沉,以为自己睁开了眼,人还在仙人岛上的屋子里,甚至感觉宇文拓依然在无休止地强迫他,又觉得他和宇文拓这种肮脏的关系被完全剖开,放在古月仙人面前。他不敢出声,不敢反抗,不敢抬头,不敢离开。
他想起那个相似的夜里,他和所谓的大哥纠缠,然后被挞拔玉儿发现,听她说“靖仇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现在想想,一切不过是他咎由自取。
陈靖仇在这片恍惚里莫名地感受到了恐慌。如果他再次醒来时,就像是在那个山洞里一样,没有人在自己身边……即便是睁眼看见宇文拓,即便宇文拓一开口就是羞辱,也好过他离自己而去。如果最后还是自己一个人,不如再也不睁开眼。
陈靖仇感觉所有的痛都在一瞬间涌上来。
他不愿睁眼,可是刺痛让他不得不从黑暗中清醒过来。他侧了侧头,却只见空旷的房间。不是仙人岛,而是一处他熟悉了好几个月的房屋。可是,那个房屋的主人果然不在。
果然。
还在奢求什么?难道宇文拓会坐在自己身边好言好语地安慰么?……他现在,现在自然是在准备失却之阵的事情。一个陈靖仇,必是及不上这些。即便是陈靖仇自己,在这种时候也会优先选择天下苍生。
他已经习惯于为宇文拓解释。
真可悲。
他重新闭了眼睛,只想就这样再睡过去,却不想越躺越清醒。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样让宇文拓离开,我不甘心像个懦夫一样逃避。
陈靖仇不能因为一个人忽冷忽热、若即若离的爱,从此就这样萎靡。
他不配。
宇文拓答应过他们一起离开仙人岛。现在那个人做到了,他应当高兴。赤贯妖星就要来临,补天痕迫在眉睫,如果宇文拓的话是真的,他如何能这样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
失却之阵,需要五人分别作五神器的护法。
如果是宇文拓,如果宇文拓还相信自己,那就应该把这件事交给自己。
哦……是了。陈靖仇暗自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宇文拓本来就怀疑我开启失却之阵是为了换回大哥,现在有这个机会,他如何能让我参与?
他们的爱情总是摆放在摇摇欲坠的危楼上,一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
陈靖仇试着挪动了身子,明显感觉到身后的黏腻已经没有了。他小心翼翼地下床,套上刻意放在一边的干净衣服,隐约带着宇文拓身上的味道。不顾一切地伤害,又小心翼翼地补救,他和宇文拓之间就是这样,不会爱太多,也无法恨太多。
他发了烧,也不知道在太师府躺了多久,现在下床,除了有些不习惯之外,身上的伤倒是都不见了。走到门边开了门,却直直撞上挞拔玉儿。挞拔玉儿惊呼一声,手里的水盆倒扣在地上。
“大黄?你醒了?!”
陈靖仇有些不适应屋外刺眼的阳光,眯了眯眼睛:“拖把?你怎么……”他本想问为什么她会在太师府,却突然想到自己现在的状况,宇文拓要想走,肯定会把挞拔玉儿叫过来,或是阻止自己干扰失却之阵,或是免得自己一个人寂寞。
宇文拓又这样将他的生活规定好了,沉默而强势。
挞拔玉儿把盆子捡起来。之前看见陈靖仇一面发热一面说着胡话,一遍遍叫着宇文拓的名字,她求了上天千百遍,希望陈靖仇能快点恢复;可现在看见了陈靖仇,又突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将盆子放在一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有一件事情,大黄你可能暂时接受不了……小雪用昆仑镜感知到了宇文拓的真正目的,他……我们过去错怪他了……”
陈靖仇看着挞拔玉儿欲言又止的神情,笑了一下。
“我知道,为了补天之痕。”他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为了补天之痕,就可以视人命如草芥,无论是灭国还是血祭,都是他说了算。”
挞拔玉儿本以为陈靖仇知道了原因,即便不是高兴,也该是松了一口气的神色,却没想他早已经知晓,如今竟出口还带着讽刺。
“拖把,就因为天之痕,你就把家人的生死全忘了?”
挞拔玉儿吃了一惊,越觉陈靖仇带着刺的反驳太奇怪。“这是两回事,一旦赤贯妖星从破口进入,天下死的就不止这些人。我肩上扛的是私仇,杀宇文拓也要等到天之痕补好之后。”她说着,顿了顿,“你也一样,靖仇。”
“哈……”陈靖仇抬起手,随意揩了把脸,“是,没错。”
他想起遇见宇文拓时那人说过的话,“强者,何惧这点渺小的牺牲。”现在他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无论如何,他和宇文拓不一样。
他给了无数次机会,给了他能给的所有,是那人自己不珍惜。如果宇文拓的感情是不掺杂质的,那陈靖仇自然千山万水跟他走,虽死而尤未悔。可是没有,宇文拓永远把他放在最末,杀人、祭血、补天,就算是一个已经离开的人,也能成为他们之间巨大的沟壑。
陈靖仇终于明白,他永远也不能阻止宇文拓,在这么长时间的磕磕绊绊里,他们又一次回到了起点。
他不断地原谅他,原谅宇文拓伤害无辜百姓,原谅他伤害自己。
每一次伤害之后,他总会想,再许给彼此一点希望。可是宇文拓,从来学不会这样的让步,在那个人的心里,他又能有多么低贱?!
甚至他拥有不了那个人一丝一毫的信任。
剑痴。
剑痴,这个名字被陈靖仇慢慢从心底拔除,却已经在宇文拓的心里种了一块心病。
宇文拓,我爱不动了。你还要让我原谅你几次?
……罢了,罢了。
章八
宇文拓和于小雪开始准备开启失却之阵,同时还有挞拔玉儿和张烈,至于剩下的那个名额,宇文拓命一个将军顶上。可是毕竟不是熟知阵法的人,中途会出什么问题谁也料不到,然而对于补天来说,一点马虎也不行。于小雪多次想要说出一个人的名字,却到了嘴边又咽回肚里。
她对宇文拓和陈靖仇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但从宇文拓阴沉的脸和玉儿欲言又止的模样来看,也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二。她没有办法,只能沉默地看着通天塔,对于女娲之女来说,今天的一切就好像是宿命。
宇文拓站在通天塔前,像是在等最佳的时间,又更像是在等着某个人。
张烈匆匆赶来的时候,挞拔玉儿还没有来。于小雪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同路,宇文拓奇怪的是,挞拔玉儿怎么还没有离开太师府。然而下一刻,他便猜到了。陈靖仇一定是醒了,只因为如此,挞拔玉儿才会迟迟不来。有一种心情很矛盾,宇文拓希望陈靖仇快点醒,他所做的那些混账事就能看起来轻一点;可他又希望陈靖仇晚些醒,这样他赶不上失却之阵,也永远没了找回剑痴的希望。
此时距约定的时间只剩三刻,挞拔玉儿心里着急,却又不能放下这样的陈靖仇不管。她看了一眼陈靖仇垂下的头,又看了看屋外的日头,心里算着时间,终于忍不住说:“大黄,你如果要报仇,这件事结束之后,我绝不拦你。但在此之前,天之痕比我们一国一族的生死重要得多……”
陈靖仇抬起头,轻笑一声:“你们要去开启失却之阵?”他笑得很浅,挞拔玉儿看不出那是怎样的笑,也许是苦笑,也许是嘲笑,但总之,不是她过去常见的陈靖仇特有的没心没肺的笑容。他的语气也很冷,不是询问,更像是陈述。挞拔玉儿抿了抿嘴,躲不过陈靖仇直视的目光,只能回答:“对,小雪算过时间,过些天赤贯妖星就要降临,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封印天之痕。”陈靖仇不信宇文拓,她以为他会拦住自己,却不想陈靖仇走到门边,回头说:“带我去,我和你们一起。”
这倒是陈靖仇说惯了的话,这么坚决的时候也不少见。可挞拔玉儿还是在这九个字里听出了不同,不同于往日的“拖把,等等我!”,也不同于往日“大哥,带我走。”陈靖仇变得太多,宇文拓不知,他自己不知,局外人却看得清。
挞拔玉儿摇头:“不行。”
陈靖仇转身,一双眸子死死地盯住她:“为什么不行?五神器是我找来的,封印天之痕是女娲给我的任务,现在我反倒是不能参与了?”一番话说得挞拔玉儿反驳不了,她皱着眉:“你的身体……”她指的是陈靖仇几个月前与宇文拓对战时受过的伤,至今还没有好全,却不想被陈靖仇误以为是前些天他与宇文拓的事,脸有些红,转头怒道:“死拖把你怎么这么麻烦?我自己的身体我难道不知道?你也说了,天之痕比什么都重要。”
挞拔玉儿觉得他根本在强词夺理,狠狠地瞪着他,可陈靖仇同样抬头看她,仿佛在逼她应承下来。她每每看见这种倔强的神情,就没了办法,更何况按照陈靖仇的性情,即便她不答应,他一定会自己过去,想到这里只能不情愿地回答:“那好,我带你去。”
陈靖仇露出一丝笑,却很勉强。
初识,就是因为这天之痕。甚至说,无论是宇文拓还是剑痴,与他陈靖仇纠缠不清的原因,最初不也正是天之痕么。今天他去通天塔,不为天下、不为苍生,只为和宇文拓一刀两断。
宇文拓看到挞拔玉儿和跟在她身后的陈靖仇时,表情有一丝僵硬,但很快又觉得他出现在这里理所当然。是他太盲目,难道陈靖仇会阻止他们所有人,放弃弥补天痕反而去复活一个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人吗?
宇文拓其实明白自己面对陈靖仇和剑痴的过往,表现得太敏感,但当他真正站在陈靖仇面前时,又会冲动得失去一切理性。
他想过要道歉,可是隋朝的宇文太师从来没有道过歉。所以当陈靖仇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时,宇文拓把“对不起”三个字在嘴边辗转了很久,到最后也没说出来。他看着陈靖仇目不斜视地、好像他不存在一样地走过,猛地伸手拽住了那人的手臂:“陈靖仇……”
被拉住的人回过头,看着他的脸,轻轻笑了,恍若当年初见他的大哥时露出的笑:“放心吧宇文拓。我不要剑痴,有关你的一切我都不要,哪怕是你魂魄的一片碎片,我也要不起。”话一出口,四周好像静默下来。张烈、于小雪看着拉扯的二人,挞拔玉儿干脆背过了身去。
宇文拓好像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的目光,陈靖仇的语气让他有一种预感,他就要失去眼前这个人了。
宇文拓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以往无论陈靖仇说什么,他都自信得好像陈靖仇永远逃不出他的视线,却从没有想过这种自信更多的是一种假象。有谁能永远呆在他身边?有谁能彻底拥有谁?
“靖仇。”他低下头,仔细辨认陈靖仇脸上的表情,两个字从嘴里挤出来,说不出是试探还是呼唤。
陈靖仇垂头,恰好避开他的目光,然后狠狠甩开了那只抓住自己袖子的手。“古月仙人说过,失却之阵开启的同时,会夺去五个护法心底最重要的记忆,你肯定也知道。”他说着,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是强迫我忘记大哥吗?从今天开始,我记得的就只剩一个叫宇文拓的隋朝太师,其他的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你满意了?”
宇文拓想过开启阵法之后的事情,却偏偏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心里发涩,哪里说得出满意不满意。他定然不希望陈靖仇忘了自己,可陈靖仇忘了剑痴,不也就证明他心底最重要的是那个人吗?宇文拓逃避似地转过头,有些恍惚地看着站在一旁的于小雪和张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大家都准备好了吧,我们进通天塔……”
陈靖仇看着宇文拓转身离开,伸手慢慢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臂,仿佛那里还带着宇文拓方才紧握的温度。
通天之塔高九层,本应是宇文拓走在第一个,可他越走越慢,反而落在了最后一个。最前面是陈靖仇,他从这个角度看,一清二楚。宇文拓突然想起,每一次他丢下陈靖仇离开的时候,那个人看自己的背影是不是就像自己现在这样茫然无措。宇文拓其实是知道的,比起他坚持了二十八年的“守护苍生”,有一个人在他心里的地位更重。如果他被阵法夺走了记忆,如果那份记忆救不会来,那么现在,就是他看着那个人的最后机会。
所以步步相随,目不转睛。
挞拔玉儿也与另三个人落了几步,恰走在宇文拓旁边。她顿时有些尴尬,尤其是知道了宇文拓与陈靖仇的关系之后,可她什么也不能说,说了,恐怕也无济于事。
宇文拓的心思太深,她看不懂,可是陈靖仇的想法都清清楚楚写在脸上。他对公开他们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总是心有芥蒂,今天当着他们的面与宇文拓说清楚,必定是义无反顾了。他们要是爱得浅,今后也不过是形同陌路;他们要是爱得深,明日起也便是形同陌路了。她突然觉得心里很堵,踌躇了一会儿开口:“宇文拓,你知不知道如何取回被失却之阵夺去的记忆?”
宇文拓闻声转头,看着挞拔玉儿,沉默。
挞拔玉儿被他的视线盯得冒冷汗,好半天才听他回答:“我不知道。”
她“嗯”了一声,在心底暗暗嘲笑自己,那可是失却之阵,如果能轻易收回记忆,它也就不可能那么强大了。她将心思从宇文拓和陈靖仇身上转开,想起自己的问题。如果她被夺取记忆,又会忘掉些什么?什么才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挞拔玉儿恍惚地跟在队伍后面,突闻宇文拓说:“挞拔玉儿,我麻烦你一件事。”她诧异地抬头,眼前的人继续说,“请你以后在陈靖仇面前,不要提剑痴,也不要提我们经历过的事情。他……忘了更好,让他恨着宇文拓……”
让他恨宇文拓,只要恨能比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