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授棋（1 / 1）

此后萧璟每日都为秦清上药，他所言不假，半个月后，秦清的伤口果然愈合了八成，身体仍然虚弱，却可以下床稍作走动了。于是萧璟便带着到清园外熟悉环境。于是王府的姬妾蜂拥而来，一来借此接近萧璟，二来假意向秦清示好；下人也纷纷张望，因为他们大多来自吴郡，从前没见过秦清，不免有些好奇，再说她是萧璟身边的红人，为了自己在王府的前程，他们也要记住她的相貌和喜好。

对于一众姬妾，无论是巴结还是敌视，秦清的态度始终是淡淡地不在意，而对于仆妇下人，则是客气有礼，几日下来，她在王府的风评便出现了两个极端。主子们对她嗤之以鼻，说她恃宠而骄、目中无人；下人们却说这位夫人平易近人、善解人意，难怪殿下倾心。

秦清没有少见到月霞。只要有她在，众姬便有意无意呈现出众星拱月的情态，而她的姿态既不骄矜，也不张狂，一如既往地落落大方，对于众姬的风言风语，从不参与，却也不阻止。秦清与她相见，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警惕之意，总是格外客气有礼，尽量周全。

还有一名女子令秦清格外注意。如果说王府的所有姬妾是那春日的姹紫嫣红，那女子便是夏日青竹、秋日绿菊；如果说月霞与众人是占据了整个天空的星月，那女子便是月光下轻轻飘过的一缕清云，从星月优美而毫无留恋地穿过。秦清只见过她一次，湖边偶遇的时候那女子对她对浅浅一笑，清雅的气息、纯粹的温柔的笑，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李瑜，心中蓦然酸痛，伴着久违的亲切感。

秦清向钟琴打听，知道她原来叫做竹影，来府里的日子仅短于月霞。她曾是一名默默无闻的青楼女子，如何跟了萧璟已无人记得，初进府时，萧璟曾甚爱她的美貌与才华，但萧宏去世之后便冷淡了下来，而自有了轻尘之后，再也没有进过她的院子。这在豪门大院里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故事了，可是秦清听了却莫名地觉得难过。

这一日萧璟又与她在花园饮茶，两人坐在凉亭里，亭外不远渐渐聚集了不少姬妾，装作赏景说笑，目光却时不时地扫过来，正各自盘算着如何接近，人群里忽然响起一阵笑声，歌舞琴棋四姬着一路打闹着，像是无意地便闯进了亭子。

四人与秦清同一日进府，却至今未曾侍寝，秦清的炙手可热反衬着她们的备受冷落，令她们在府里没少受奚落，也格外急切地想要讨得到萧璟的欢心。四人壮着胆子跑进亭子，见萧璟和秦清都没反对，不由喜上眉梢，得寸进尺地便围了上去。

秦清正倚在栏边看鱼，锦鲤在荷叶下钻来钻去，时而露出漂亮的鱼尾，虽说不上精彩纷呈，但总胜过园中各色忸怩姿态。萧璟则在一旁看她，见她目光落在哪里，便是一点鱼食毫厘不差地扔过去，惹得鱼群一阵抢夺，秦清一皱眉，他的便笑得更加悠然自得。

他在这边浅笑风流、颠倒众生，秦清则在各人的目光中寒热交加，上一刻感到火辣的期待，下一刻就被冰冷的妒恨围剿，不由眉头皱得更紧。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我已死无全尸了吧？她想。可是目光虽不能杀人，嫉恨的人心却可以，不是吗。

她忍不住看一眼萧璟，他究竟在盘算什么？可是萧璟看回来的目光却全是无辜。

“殿下可是枯坐无聊吗？”弦歌第一个靠了上来，萧璟和秦清相对无语的样子令她大觉有机可乘，“妾身带了琴来，抚琴一曲为殿下解闷吧。”

一向爱琴的萧璟却摇了摇头，“今日风和日丽、嘉畅园静雅怡人，无声胜有声。”

弦歌信心满满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而正要故技重施的妙音也顿足了脚步。蝶舞看看几人中最有主意的司棋，扯扯她的衣袖，司棋盈盈走上前去，“若是殿下嫌琴声扰耳，便由妾身陪殿下下盘棋如何？”

“这主意不错，”萧璟的目光都似亮了一下，“钟琴，快去取我的棋盘来。”

蝶舞送了口气，弦歌与妙音看着司棋，却是又气又妒又无奈。棋盘摆好，司棋面露得色地走到萧璟跟前，笑着正要坐下，萧璟忽然转头对秦清道：“清，你还从未陪我下过棋，便陪我下一局如何？”

“殿下莫非忘了妾身于棋艺一窍不通？”秦清淡淡道。

“可不是？”司棋强笑道，“清妹妹早说过不懂琴棋书画了，殿下怕是太宠爱妹妹，一时竟忘了。”

“清的事本王怎会忘？”萧璟笑道，“本王从小就学与人对弈，早嫌腻了，今天趁这机会教人下棋也不错啊，清觉得可对？”

秦清怔了怔，察觉到四周针尖一样的目光，苦笑默然。

司棋再也笑不出来了，忍住尖叫的欲望，盯着秦清，“妹妹好像并不领情，殿下何必勉强呢？”

“怎么会？”萧璟拉起秦清的手，“清从不忍让本王失望的。”目光深不见底。

秦清低着头，将手缓缓从他手中抽回来，轻声道：“殿下说的是。”

于是萧璟真的为秦清讲起棋来，从规则开始，说得无比地耐心和细致，而秦清则一言不发，静静地只是听着。歌舞琴棋四人踟蹰着不肯放弃，见缝插针地说上两句，见萧璟并未不悦，胆子又大了起来，时不时地调笑几声凑趣，娇笑连连。

亭里亭外目光灼灼，萧璟始终恍若未觉，一径专注得看着秦清，秦清却越来越越心烦意乱，忽然一推棋盘站起身来，“妾身忽感不适，先行告退，殿下请自便。”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她充耳不闻，快步走出了亭子，经过菊香身边，见她一副踌躇着不想跟上来的样子，冷冷道：“你留下。”在菊香惊喜莫名的目光里头也不回地朝园外走去。

这时候她不愿去想晚些如何跟萧璟交代，沿着小径一通胡乱，终于找着一个出口，也不管是那个方向，便出了嘉畅苑。迷了路，也不想问，反正不想回清园，于是便在府里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哪里算哪里，出不去王府，在哪里不一样？

不知走了多久，路上碰到的下人渐渐稀疏了，走进一条幽僻的小径，尽头处显出青色砖墙，走近去，原来是一间小小院落。小院唤作“翠云居”，门额上三个墨绿的行楷，娟秀流畅，院内隐隐有琴声传了出来。

秦清轻轻地走过去，院门虚掩着，伸手一推便开了少许。院子不大，打扫得十分干净，没有太多花草，倒是墙角种着几从青竹，苍翠欲滴。院中端坐着一名女子——是竹影，那日湖边对着她笑的女子。

竹影并未注意到有人到来，神色宁静悠然，泠泠琴声在她指尖缓缓流淌，纯净清越、宛转高远，无一丝杂音。弦歌的琴本也算一绝，可是与她相比，便如稚童胡拨琴弦般嘈杂刺耳。

秦清的头靠在门上，不动了，良久之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好像看见了大雁从云中穿过，小鸟在花间鸣叫，那样自由；好像回到了建康小院的日子，李瑜青衫如荷，温暖地看着她，宠溺地笑着，轻轻地拉起她的手……时光飞逝，岁月静好，沉淀了没有烦躁与迷茫，心中一片空灵。

琴声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秦清睁开眼睛，便看见一个美丽的笑容，竹影已抱着琴站起身，正温柔地看着她。

“姐姐的琴声真美。”秦清推开门，走上前去，环顾小院，真心道：“这里像一个世外桃源。”

竹影温和地听着，微笑，并未说话，却不让人觉得有一丝的不自在。

秦清犹豫了一下，问道：“姐姐可不可以再弹一曲？”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解释：“我真的很喜欢姐姐的琴声。”

“当然，”竹影的声音像她的人一样，平和悠远，于细致处动人，“妹妹若是不嫌弃，可愿到屋内一坐？”

秦清知道她是体贴自己身体虚弱，心中一暖，轻轻的点点头。

她在竹影处一直蹉跎到傍晚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竹影很静，很少说话，可是却有一种安定温暖的气息，坐在她身边，静静看她优美的手指拨动琴弦，听那弦上逸出的琴声，秦清觉得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安心。

回到清园的时候，桌上已摆好晚膳，萧璟正在等她。秦清呆了一呆，从忘我的情绪里回到现实，心里忽然有点害怕。

“回来了？”萧璟问。秦清低着头，慢慢走过去，等待着预料中的暴风骤雨，谁知他却只是拿起碗筷，淡淡道：“坐下吧，饭菜快凉了。”

饭后，钟琴收走餐具，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秦清看着萧璟将下午的棋具拿出来一点点摆好，不由轻轻一震。

萧璟道：“下午清身体不适，棋没有教完。现在看来清似已无恙，本王自然要有始有终。”

秦清沉默良久，“殿下为何定要如此？”

“清这是何意？本王教你下棋，自然是为了与你同享对弈的乐趣。”萧璟的神情始终淡然，看不出情绪。

秦清突然鼓起勇气，站起身来，“殿下府中佳丽如云，妾身不过一姿色平平的有夫之妇，殿下如此盛宠，将妾身推到风口浪尖，究竟所为何来？”

萧璟的脸色变了变，“清认为是为何？”

秦清脸色苍白，忽然屈膝跪下，“妾身百思不得其解，请殿下明示！”

从初遇到如今，这是她第一次跪他。萧璟目光幽暗地凝视她半晌，沉声道：“难道本王宠爱一名女子就一定是有什么目的？”

秦清挺直了脊梁，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毫不退让。良久之后，萧璟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无论如何，本王保证上次的事绝不会再发生。”他说。

秦清仍是跪地不起。

“清是想故意激怒本王，好从此‘失宠’吗？”看着她苍白绝决的丽颜，萧璟的眼中突然闪过怒色，面色却冷了下来。

秦清看着他阴云密布的表情，忽然记起了开善寺的那一幕，胸口微微一窒。是什么让她忘形了，使她竟在他面前放肆地说起了实话，质问起他来？在萧璟慑人的目光里，她移开了眼，慢慢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到棋盘边坐了下来。

次日起，萧璟谢绝了所有应酬，也再不去后花园，就在清园的湖心小亭里，迎着初夏的暖风，簇着青绿的荷丛，手把手教秦清下棋。令两人都没想到的是，秦清于棋艺一途竟然天资甚高，名师高徒相得益彰，进步一日千里，有时两人在亭中对弈，会专注得忘了时辰，要待钟琴出声提醒才意识到日已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