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鞭刑(1 / 1)
自那之后,秦清再没有失态。在人前她总是微笑,只是很少说话,渐渐府里的下人都说殿下新宠爱的那位夫人斯文和气,只是稍微太安静了些。萧璟也再没有上过朝,甚至连王府都没走出一步,与秦清形影不离,同吃同住,只要天气不差,便在后园赏花饮酒,丝竹作乐。
晚膳之后两人待在水榭,从不要人伺候,菊香曾找各种借口想要留下,都被萧璟拒绝,令她对秦清又妒又恨,却又无可奈何。
但是两人独处的情形其实并不如外间猜测的那样绮丽,大部分时光不过都在沉默中度过而已。萧璟常会执一本书在灯下细读,而秦清则多是趴在卧榻的窗棂上,出神地眺望远方的星空,一遍遍地想着李瑜的伤,想着他康复了没,现在哪里,是否平安?
这样过了七日之后,她终于逮着一个萧璟不在的机会支开了菊香,单独找到了钟琴,请他代为打听世子府的动静。钟琴只道她心念旧主,连连摆手,吭吭哧哧地道:“清夫人,殿下从未对哪位女子如您这般,您、您……您就忘了世子吧。”
秦清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误会了,却也没有解释,将错就错,“此事对我极为重要,若不能得知,难以安心留在殿下身边,还望小哥成全。”
“夫人您这是何苦呢?”钟琴见她言辞恳切,不禁犹豫。
“我只要知道世子府最近有没有抓到什么人,或是找了谁家的麻烦就好。请小哥放心,此事之后,我绝不再提起世子府。”
“那……好吧,”钟琴见她这般坚持,而打听的事也不像儿女私情之事,终于答应,“不过……此事小人不能隐瞒殿下,若夫人一定要打听,还望明白这一点。”
“……我明白,” 秦清沉默了一会,忽然站起身来,敛衽一礼,“那便有劳小哥了,请尽快替我打听,越快越好,我感激不尽。”
钟情吃惊地看了秦清一眼,也恭谨地回了礼,快步而去。秦清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握紧了拳头。萧璟如今对她的“专宠”已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姬妾,甚至超过了轻尘在世的时候,她心越来越不安,总觉有什么他酝酿了很久的东西正在一点点浮出水面。有时候他在看着她时,她能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更令她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这个时候,她心中唯一的挂念就是李瑜,想知道他平安的心急切到无法再等。
那天下午钟琴先去了萧璟的书房,然后出了府。
晚膳之前,秦清再次见到钟琴时,终于等到了她想要的消息。钟琴告诉她,谢广林自那日回府之后,对紫绡寸步不离,几乎就和这阵子的萧璟一模一样,没出府,也没找过任何人的麻烦。钟琴还道:“殿下让我也打听了清凉居和济人堂……这些日子都是风平浪静,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清夫人,您想知道的其实不是世子的事,对吗?”
秦清没有回答他。“谢谢你,钟琴,我真的很感激。”她笑着对他说。这么多天了,她无时无刻不在微笑,可是只有此时,她的笑容真实,如孩子般纯净,清丽的容颜因了这笑而散发出淡淡光彩。
钟琴忽然有种错觉,觉得这是他第一次见这位爱笑的夫人笑。很矛盾的感觉,很困惑,但是很美。
这一日的晚膳秦清比平日多吃了整整一碗米饭。钟琴菊香收拾完离开后,萧璟淡淡道:“你是不是可以安心留下了?”
秦清默然了片刻,浅浅地笑了,“无论如何……多谢。”
当晚萧璟仍然在灯下看书,秦清依然望着远处的天空,只是眼里多了一丝欣慰。良久之后,她从软榻下来,走到萧璟跟前,小声道:“殿下读的书……不知可否也借妾身一阅?”
萧璟有些意外,深深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将书递了过来,秦清看清了封面的文字,是一卷兵书。轻轻伸手接过,“谢殿下。”
自那日起,晚间水榭的窗纸上总映出两个灯下读书的剪影。幽然静谧之中,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和月影在水波里的破碎耀动的银辉。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萧璟已有半月没有上朝。秦清表现得越来越适应这样的生活,心却在一天天收紧。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祸事终于如期而至。
这日午后,萧璟如常闭门谢客,携一众美姬在花园饮酒作乐,秦清上首相伴,余人在两侧相陪,中间佳人载歌载舞,一派群芳争艳,歌舞升平的景象。
“月夫人”月霞今日也来了,从菊香口中,秦清知道她原是萧璟生母沈妃的旧婢,还在宫里之时便被赐给了他,萧璟出宫立府,她便跟了出来,因萧璟尚未娶妃,而她资历最深,如今王府上下事务皆由她暂管。因为聪明大方、处事公正,她在府里甚得人心。
秦清坐在萧璟身旁,各种又妒又恨的目光利剑一般戳着她的脸,只有月霞似乎是心无旁骛地欣赏着歌舞。她和萧璟年纪相仿,不十分貌美却端丽耐看,更有一股别样的成熟风韵,察觉到秦清打量她的目光,回头对她亲切地点点头,秦清回她一个微笑。
酒酣舞热之际,钟琴突然沿着小径飞快跑来,“殿下,不好了……”
萧璟眼里闪过一丝奇怪的亮光,随即若无其事地道:“什么事大惊小怪,慢慢说。”
“陛下来了,他不让下人通报,眼下……”钟琴话音未落,一个低沉的声音已将他打断。
“皇儿抱病多日,朕特来探望!”身着明黄锦袍的中年男子正从花间石径走出,容貌端方,不怒自威。
萧璟急忙拜倒,“儿臣叩见父皇!”余人俱悚然一惊,琴声歌舞戛然而止,纷纷跪下叩首。
“方才朕远远看见你的僮儿跑得飞快,还甚是疑惑,现下到了此间,才总算明白了其间道理。”萧承冷冷扫视花园里拜倒的众人、凌乱的瑶琴、酒盏,“看来,皇儿身体已无大碍?”
“承蒙父皇关心,儿臣病体经多日调养,已大见好转。”萧璟十分恭敬。
“哦,那么……”萧承将萧璟称病半年的折子仍到他面前,“这折子你便收回罢。”
萧璟面现难色,似犹豫了一会,吞吞吐吐道:“启禀父皇,大夫说儿臣尚未痊愈,需再静养数月……”
“哪名大夫?召来让朕亲自问他皇儿的病情!”见萧璟唯唯诺诺答不上来,萧承面上现露出隐隐怒色,“你又打算如何静养!是夜夜笙歌还是花天酒地?”
萧璟立刻噤声,伏地叩首不迭。
萧承大怒,“你这逆子!称病不朝,躲在府中寻欢作乐,已属可恨,如今竟还敢当面欺君,你当朕不敢杀你是不是?”
“儿臣不敢……”萧璟伏在地上,不住磕头。
萧承怒气稍平,放缓声音道:“你该知道,朕一向对你寄予厚望。你如此不思进取,溺于美色,实在太让朕失望。”
萧璟一言不发,所有人都只能看见他伏得极低的背脊和恭顺敬畏的姿态,跪在他身侧的秦清却见到了他嘴角一刹那勾起的冷笑。心脏在瞬间抽紧,太阳穴突突地跳,听见萧承加重语气的“溺于美色”四字,心头突然升起极其不祥之感。
后花园里数十人,却寂静能听见风过花枝的声音,所有人都压低了呼吸。
“朕听闻你半月前新纳了一名妾室,可有此事?”萧承终于出声。
“是,”萧璟低声道,“那不过是长沙王世子……”
“不必多言,朕不管她来历,”萧承打断他,“朕只要知道,她有没有夜夜侍寝,且大违纲常,累夜留宿在你寝居?”
秦清大吃一惊,她虽知古代姬妾地位卑贱,如财物一般可随意转手买卖甚至打杀,却从不知竟还有不得在夫君处过夜的非人伦常!
“那都是儿臣的意思,她不过无心之失,父皇若要降罪,请降罪儿臣!”
萧承怒火再次上涌,“你还在替她强辩!看来她巧言令色、擅使惑人之媚术也必不假了?”
这次连萧璟脸上都掠过了一丝讶色,“绝无此事,父皇明鉴!”
“还敢为她开脱!看你现在这副神魂颠倒、是非不辨的样子,朕便知没冤枉了她!“萧承大怒,目光凌厉地落在萧璟身旁的秦清身上,“来人,将那贱妇给我拿下,鞭笞三百!”
秦清心头大震。即便再不通这时代之刑罚,也知道两百鞭下绝无活理。满园幸灾乐祸的目光已齐齐看了过来。
“父皇手下留情!”萧璟再次磕下头去。
秦清呆了呆,突然大声道:“民妇不知陛下口中所言之媚术为何物,进府以来,也一直谨言慎行,所谓‘巧言令色’,不知从何说起?”
萧承没料到她一名卑贱的姬妾竟敢当面顶撞,更是怒不可遏, “还敢当面欺君!朕早已查实你的恶行,任你百般狡赖也是徒劳。”喝令左右随从道:“将这妖妇给朕拿下,鞭笞至死!”
两名健壮的随从大步上前,将秦清一把从地上架起,使她浑身动弹不得。
萧璟扑上前去,抓住萧承袍角,“父皇开恩!她罪不至死!”见萧承不为所动,大声道,“
若父皇是一定要罚,儿臣愿以身相代!”
“以身相代?”萧承怒极,一把将他甩开“堂堂亲王说出此等荒谬言语,若不是被她迷了心智,是什么?
秦清被两人拖着,自知无法反抗,突然笑了起来,“民妇久闻当今陛下乃盛世明君,岂料闻名不如见面,竟然昏聩到如此地步!”
“你说什么!”萧承勃然变色。
秦清凄厉地大笑,“卢良玉陷害在前,谢广林强抢在后,天子脚下,陛下可曾过问?谢广林换妾,宁王逼宠,我一介弱质女流反抗不得,陛下可曾怜悯?我与夫君遵纪守法、勤恳度日,无端遭此横祸,陛下非但不为百姓平冤,反而迁怒杀害,枉称万民之主!”
萧承面色面色微微一变,又立即恢复如初,上前一脚踹在秦清胸口,厉声道:“刁妇,还敢妖言惑众!给朕狠狠地打!”目光缓缓扫过园内众姬,冷冷道:“你们都给我好好地看着——今后再有谁敢蛊惑皇子,她的下场便是榜样!”
看着萧承脸上冰冷的杀意和胆战心惊的众姬,秦清心里一片森凉。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徒劳,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隆兴帝根本不在乎什么真相法理,他要的不过是场杀鸡儆猴的好戏。知道自己再无生望,愤恨、不甘、绝望在胸腔里疯狂滋长,叫嚣着似要破体而出,秦清狠狠咬紧牙根,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父皇手下留情!”萧璟再次扑到萧承身前,“她只是年轻无知、不通世情,绝非有意冒犯,求父皇……”他的话在秦清冰冷的目光下蓦然中断。
秦清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一字字地道:“殿下一定要看民妇被凌迟才肯罢休么?”
那双湖水一样的眸子此刻亮得像秋夜的寒星,闪着冰冷的利芒,淬着恨意的毒,剑一般剜在他伪装出的惊惶焦灼的面孔上。萧璟的心忽然一颤,拉着萧承袍角的手不自觉地松了开来。
“将宁王给我拉住,让他也好好观刑!”两名随从应声上前,捉住了萧璟的肩膀。
秦清死死地盯着这对父子脸,被架着她的人粗暴地拖到一边,狠狠按住。拇指粗的皮鞭在空中划出一道扭曲的暗影,带着凌冽的风声,劈头盖脑抽了下来。一声裂帛脆响之后,她的眼前一黑,撕裂般的痛意瞬间席卷了整个大脑。
不亲身经历过,永不会知道世上竟有如此尖锐的疼痛,痛得人想要将自己紧缩成一团。可是被按住的四肢却使得这样的愿望变成奢望,只有心脏不受约束地狠狠收缩。想要挣扎,想要逃跑,可片刻之后最后一丝力量也都被剧烈的疼痛剥夺。
皮鞭疾风骤雨般落下,秦清素色的衣衫裂成碎片,如枯蝶般纷飞起舞;鲜血溅在地上,如梅花样点点绽放。极致的残酷、极致的美。众姬妾的目光既恐惧,又兴奋。然而秦清已看不见这一切了,她的手指狠狠地抠着身下冰冷的石板,意识渐渐堕向迷蒙,她不想死!可是好像已经无能为力……
她仿佛看见了李瑜紧闭双眼的苍白而清俊的面孔,一瞬间多希望那双眼能睁开来看看她。李瑜,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么?没想到,是不是?将来你一定会怪我那天没让你多看我一眼,那就怪吧,只要你平安!李瑜,请你今后一定要平安!
嘴唇早已被咬破得不成样子,可是她一直狠狠坚持着,没有发出一声叫喊——活得已是如此难堪,那便保留一丝尊严死去吧。
皮鞭似毒蛇一般缠着她,顷刻不肯放松,秦清慢慢已无法思考,只剩残余的一点意咬紧了牙关。眼泪爬满脸颊,与鲜血交融,淌到唇角,流进嘴里,可舌头早已麻木得尝不出味道。喉头忽然一甜,有什么粘粘的东西涌了上来,沿着嘴角流出,带出一丝浓烈的腥味。体力气和意识随着嘴里流出的液体一点点流失,她终于连咬牙的力气也没有,上下牙开始发出刺耳地碰撞的声音……
萧璟突然振臂而起,奋力甩开了按住他的两个人。
行刑之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紫色的人影已闪电般地扑到了秦清身上,鞭子刷的一声落下,伴着一声男子的闷哼。
“你做什么!”萧承惊怒交加。
萧璟牢牢护住秦清,“父皇若一定要打死秦清,请先赐死儿臣。”
萧承怒火中烧,“将他给朕拖开,继续行刑!”
“她何罪之有?”萧璟道,“一切都是儿臣的意思——是儿臣强要纳她为妾,又逼她宿于水榭,儿臣之过为何要由她承担?身为男儿,今日若护不得她周全,今后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之间?恳请父皇不要迁怒于她,要杀要打,儿臣愿一人承担!”
“你……你这逆子!”萧承气得瑟瑟发抖,“醉生梦死,不求上进,如今竟为了一名猪狗不如的贱妇,一再顶撞,忤逆于朕!我萧氏的颜面都被你丢光了——你真以为朕不会杀你?”
“打,都给我打——统统打死!”萧承咆哮道。
萧璟一言不发,直挺挺地跪在秦清身前。行刑的人早在打到他之后就吓得已住了手,现在虽然得了皇命,又怎敢真的对皇子动手?
萧承见状,一把抢过鞭子便向萧璟甩去。萧璟不闪不避,鞭子抽在肩上,立即皮开肉绽。萧承急怒攻心,挥着皮鞭没头没脑地一阵猛抽,血迹不断从萧璟身上渗出来,看得旁边的人腿都软了,想劝又不敢劝。
萧璟的锦袍已被血迹浸透,却始终一声不吭,石像一般跪在秦清身前,毫不退让,渐渐嘴角已有鲜血溢出。萧承抽到没了力气,终于慢慢停下手来,““好、好、好……”连连说了十几个“好”字,怒极而笑,将鞭子狠狠掼在萧璟身上,“好儿子,朕真是养了个好儿子,为了个女人,倒如此有骨气!”
“请父皇放过秦清!”萧璟只有这一句话。
“畜生,枉费朕留你在京多年……”萧承指着萧璟,指尖不住发抖,“好,你既执迷不悟,已无药可救,再也不必留下了。即日起程,滚去你的封,朕再不想看见你。”
“儿臣叩谢父皇恩典。”萧璟磕下头去,伤口崩开,鲜血流得更多。
萧承盯了他半晌,目中怒火渐渐变成彻底的冰凉,一言不发,拂袖而去,再没回顾一眼。
“殿下,您的伤势……”见萧承的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钟琴用最快的速度跑到萧璟跟前。园中姬妾早已个个惊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久久不敢动弹。
萧璟小心翼翼地抱起昏迷不醒的秦清,站起身来,对钟琴道:“快请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