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初夜(1 / 1)
萧璟吩咐完钟琴,转身去了书房。秦清站在原地发呆。
人一旦存了死志,便无所畏惧,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说得做得,然而死亡的威胁一消失,立马打回原形,要继续烦恼,继续忧愁,继续为接下来要面对的困境不知所措。
“夫人,夫人……”钟琴连叫几声,终于唤得秦清还了魂,松一口气,“夫人,请随我这边走。”
秦清一言不发,跟着钟琴默默地走,一炷香之后,终于见到一处幽静的回廊。长长的回廊以修竹搭建,沿湖而筑,如一条丝带蜿蜒而出,温柔延伸,直至尽头处的一座小小竹楼。小楼依水而建,不见雕梁画栋,但觉清雅怡人,碧玉般的湖水映着小楼的倒影,湖中心一座秀致的竹亭,整个小园静谧得仿若与世隔绝。即便心中迷茫,秦清也不由得眼前一亮。
穿过回廊,来到竹楼,钟琴将她引到一间屋前,轻轻推开房门,“夫人请进。”
秦清抬起脚,却半夜也没迈进去。死死盯着敞开的两扇房门,她觉得它们就像一张喷着腥气的血盆大口的两排利齿,现在利齿分开,只等她这猎物自投罗网,然后狠狠合拢,将她撕成碎片。这一步跨进去,就像承认自己已沦为猎物,成为禁脔,从此奉上自己,令人予取予夺。
“夫人?”钟琴试探地唤一声,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是呐喊又是担心。这位夫人究竟是怎么了?莫非是高兴傻了?如此特殊的待遇,照说她是该欣喜若狂,可他怎么看也觉得不大像。
秦清轻轻一震,抬头回顾,水榭外间竹廊尽头,闪着金属的寒光。她知道那是王府侍卫的侍卫那握的铮亮的佩刀刀柄。其实……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到了这步田地,她难道还有退路吗?脚下似吊着千斤重铁,她用尽浑身的力气抬起它们,终于缓缓地跨过了门槛。
卧室十分宽敞,阳光从窗外照入,一景一物都清晰可见。萧璟的寝居和整个小园一样,不见丝毫奢华,却于细微处匠心独具,清淡雅致,全不像是皇子贵邸,却似名士幽室。秦清的目光在屋内一点点扫过,经过屋角大床时觉得分外刺目,心里一紧,赶紧跳了过去。
房内没有古董金器等俗物,只窗前放着两盆兰草,墙上挂着两幅书画。秦清慢慢走到画前,其中一幅画的是泼墨山水,笔简墨淡,意境悠远;另一幅却是墨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画上的题诗明显出于同一人手笔,笔力轻健仿若行云流水,其诗句清美绝俗,丰神潇洒。
秦清的目光顺着天光浮影般的水彩和淡墨滑到落款,定睛一看,并非某位前辈名士,却是简简单单“萧璟”二字。忽然间有些恍惚。
今日之前,秦清了解的宁王是传言中的天之骄子,人品俊雅、才气横溢、绝代风华,而她数次遇见的那人,阴郁痛苦、心机深沉、狠辣无情。今日真相大白,她知道原来那个人便是宁王,原来真正的宁王是这样的人,可是却总有一种飘忽的失真感,理智一次次说着这个事实,心里却始终无法把这样极端的两人联系起来,总不敢相信。
直到此刻,站在这两幅足以流芳百世的书画之前,看着那个清晰的名字,秦清才终于真真切切地相信了自己已身处宁王府的重重高墙之后,彻底落入那个她一直畏惧害怕着地人手中。从此后,冰冷的王府是她的牢笼,无情地隔断了她与往昔和外间的牵挂。而那个人……宁王萧璟,她无意中知道了他那么重要的秘密,见到了他的真面目,迎接她的,将会是什么?
“夫人?”钟琴又在唤她了。他的心里也是直打鼓,自十多岁跟随萧璟至今,他还从未像今天这么笨拙过。眼前的女子像是失了魂,油盐不进,他就像只更鼓,每过那么些时候敲一敲,发出点单调的让人觉得吵闹的声音,别无用处。
其实他本来连恭喜的话都想好了。虽然以他在府中的资历已不用讨好除萧璟外的任何人,但毕竟这是萧璟首次允许一名女子进入这座水榭,连从前的轻尘和后来的紫绡也都是数度相求而不得入,所以这不能不算是一件大事。事实上,即便是男子,曾踏足此地的也不过二三人而已,萧璟平时貌似散漫,但对这件事却极认真,连近身侍婢家仆都严禁入内,就连他,在不伺候的时候也是毗居水榭之外的。
钟琴虽说常被人夸少年老成,但终究是名少年,总是有好奇心的,何况早先秦清对殿下顶嘴的样子也是他在这府里头一遭瞧见。奈何秦清从头到尾一副从震惊到茫然,从茫然到惊恐,从惊恐到沮丧,再从沮丧到再次茫然的样子,实在让他满肚子的话没法子问出口,而且连他自己都已开始茫然起来。最后只得小心措辞:“夫人便请在此暂歇,殿下忙完公事便会过来。那边有索铃,您若有吩咐,只要拉一拉就好。”
“谢谢。”退到门口的时候,他终于听见秦清清柔的声音。愣了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有些不习惯地退了出去。
秦清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房间里、站了很久很久,直站到双腿酸痛发麻。旁边就是桌椅,可是她不敢坐下去,总觉得一挨上板凳,一切就会尘埃落定,再无转圜。最后,她靠在敞开的房门上慢慢滑了下去,伸手绕过双膝,环住自己的身体,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萧璟一直没有出现,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她却全无察觉。经过昨日一天的折腾和一晚的恐惧担忧,她早已疲惫不堪,靠着门坐得久了,竟慢慢睡去。当钟琴提着食盒匆匆进门的时候,差点一脚踩到她,吓得跳了起来,“夫人?”
秦清微微一动,慢慢地抬起头来,睡眼朦胧。
钟琴见她只是睡着,虽然心里奇怪,但总算放下心,赶紧解释道:“殿下今日比较忙,还要晚些才能过来,他让拿这些饭菜来请夫人先用。”说着走到桌边,将米饭和几碟小菜摆好。按时下的规矩,卧室和餐厅其实应该要分开的,但萧璟常常让钟琴将饭菜送来水榭独食,因此钟琴已经见怪不怪。
秦清已完全醒了过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小睡,冷静了不少,慌乱恐惧也渐渐平复了。既来之,则安之,害怕又能如何?只有先保重自己,才有明天,才有希望,才能重见天日,才能……和李瑜重逢。于是扶着门站起身,拖着麻木的双腿来到桌前,慢慢地却不再犹豫地坐了下来。
钟琴看着她清平静地吃完了整碗米饭和两碟小菜,又端起汤来喝得干干静静,不由有些意外。秦清抬头看他一眼,微笑道:“谢谢。”寒玉般的脸庞因了这一笑,冰雪融尽,春暖花开,散发出淡淡光华。钟琴更是意外,情不自禁地张了张嘴没有合拢。秦清看着少年傻傻的样子,又是浅浅一笑。
钟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面上微微一红,赶紧收好碗筷,“夫人再稍坐片刻,殿下晚间便会过来。”谁知秦清一听这话,神情微微一黯,脸上的笑容又渐渐淡了下去。
钟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看着少年稳重的背影,秦清忽然想起元宵那夜,那个可爱害羞的少年,也不知后来追上姐姐没有?想起那夜,往事纷沓而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乱了起来。她忽然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挨个推开了所有窗户。
春夜的凉风扑面而来,使她猛地一个激灵,肩膀不由自主地缩了缩。窗下有一张卧榻,她轻轻地坐了下来,倚着窗棂,默默地看着外面。
窗下是明净的湖水,微风吹皱水面,初升弦月的倒影破碎成点点星光。隔着湖面,可以看见蜿蜒的回廊,檐角衬着残月,在深蓝的夜空中勾出美丽的弧度。
李瑜,你现在到了那里?秦清痴痴地望着那弯残月,痴痴地想着。下午谢广林推她推得那么狠,一脸气急败坏的模样,他们定是没有抓到李瑜吧?接下来有周先生帮忙,我应该可以放心了吧?
不知道他醒了之后会不会很生我的气呢?脾气那么好的人,若是暴跳如雷起来,不知是什么模样?她喃喃地道:“李瑜,这次你不管怎么生气,我也不会道歉了——我很庆幸,在这里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湖水的点点波光似乎都幻化成了李瑜无奈又温柔的双眸,秦清对着虚空轻轻一笑。
钟琴回到书房时,见萧璟还在灯下读书,听说秦清已用过饭,露出一丝意外,然后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还微微松了口气,不过接下来一个字也没说,低头又继续看书了。他等了一会见没有新的吩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他身后侍立。
不知过了多久,案边的蜡烛噼啪一响,即将燃尽,而钟琴发现萧璟手上那册书已半天都没有翻过页了。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只新蜡烛,走到烛台前,一边换,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看萧璟的脸色,“殿下,夜已深了,您还要继续看书?”
“嗯?”萧璟抬头看他一眼,半天没说话。钟琴再也不敢多嘴,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垂首。
蜡烛又烧掉好长一截之后,萧璟终于又翻过了两页书,“什么时辰了?”
钟琴正在昏昏欲睡,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努力振作精神,“刚才好像已打过三更,”充满希望地道:“殿下终于要回房休息了?”
萧璟微微一怔,目光愈加幽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直看得钟琴头皮发麻,低下头去在肚子里拼命检讨不该因打瞌睡而说溜了嘴,才终于把书往案上一放,道:“回房。”
主仆二人走在竹廊上便一眼看见了窗边的秦清。她正安安静静地凭窗而坐,微微仰头望着天,手肘随意地搭在窗沿上,一动不动,好似亘古以来她便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银色的月光映在她眼中,盈盈流动。玉色的容颜淡去了往日的飞扬跳脱,蒙上了一层胧胧轻愁,愈发显得清丽绝伦。
远远地望着星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秦清丝毫没有发现萧璟已在不远处看了她许久,直到他低声吩咐钟琴:“你退下吧。”
被语声惊醒,秦清抬起头来,正看见钟琴一溜烟地走掉的背影,再转头,便看见了萧璟。
萧璟并没有立刻进来,站在门外,看见秦清早从软榻上快速地站起来,再慢慢地走近门边,淡淡道:“本王似乎打扰了你的闲情逸致?”
秦清抿抿唇,“民妇不敢。”其实她也并不习惯这个自称,但此刻却希望可以将它永远用下去。然而事与愿违,她才刚刚说完,便见萧璟眉峰一蹙,抬脚跨过门槛,站在了她面前。她立刻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你好似很不想见到本王?”
“民妇不敢。”秦清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完,立刻有些后悔地见到萧璟面色一沉。
“你好像还不记得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不是要本王来提醒你?”
秦清脸色变了变,抿紧了双唇,片刻之后,终于轻轻一福,“是妾身失仪,恳请殿下原谅。”
萧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始终不说话。他没有叫起,秦清便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不动。过了一会,她看见萧璟的脚慢慢走到身前,修长的手指扶向她的左肩,无论心里如何强忍着,可是当他的手碰到她轻薄衣料的瞬间,她还是终于没忍住迅速的向后一闪。待得反应过来,萧璟已然面沉如水。
“看来,你很不想伺候本王。”他面色冰冷。
秦清很想说“不错”,可是刚才冲动了几次已明显让萧璟有了怒气,此刻她清楚的知道绝不应该再激怒他。于是她僵硬着身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生平第一次,她完全地不知所措,此时此地,似乎做什么都注定难逃劫数。而正当她手足无措的时候,萧璟已突然上前一步,将她捞进了他的臂弯,两人的身体立刻紧紧地贴在一起。
秦清顿时大惊,此刻已完全无力思考,想也没想便伸手去推,可是纤弱的双手撑上他坚实的胸膛,却如蜉蝣之试图撼动大树,完全的徒劳无功,使劲挣扎了一会之后,她的双手软软地垂了下来。
两人的面孔挨得那么近,近到借着月光都可以看清对方脸上所有的细节。萧璟的目光在她雪白的面孔上一点点游移,直到与她对视,幽暗的瞳孔深不见底。
秦清无处可躲,身体轻轻一颤,睫毛像风中的羽毛般抖动着,渐渐低下眼去。感觉到怀中娇小的身体躯逐渐柔软,萧璟的眸色愈加幽暗。“叮”的一声脆响,一根金钗跌落在地,秦清满头的乌丝披落下来,映着月华的微泽,柔顺地从耳边垂下,在清丽的面孔上划出一道柔美的线条。萧璟的手轻轻挑起她小巧的下巴。
秦清微微挣了一下,终究还是顺从他手指的力量缓缓慢抬起头来,眼睛却因此垂得更低。萧璟注视着她不住抖动的纤长的睫毛,低声道:“看着我。”秦清心里一抖,不动。“看着我。”他又说了一遍,声音更加低柔。
偷偷握紧了拳,秦清慢慢抬起眼来,努力用镇定的目光去看他近在咫尺的面孔,然而触到他带着热意的深邃目光,她的身体又不自觉地绷紧。他牢牢地看住她的眼睛,一点点地俯下身来。
萧璟的面孔在她眼前慢慢放大,而他灼热的呼吸也离她越来越近,秦清的心尖也不住的颤了起来,就在他的唇即将碰到她的一刻,她忽然大声道:“素闻宁王殿下风流倜傥,难道今日也要对一名弱女子用强么?”
萧璟的唇停在她唇的上方,微微勾起:“其一,本王不认为你是弱女子……你给谢广林脖子上留的伤怕要留一辈子了,那个叫蔡旺的家丁到现在都神智不清……”欣赏着秦清惊讶万分的神情,他轻轻地笑出声来,“其二……用强又何妨?本王今日偏偏就想尝一尝用强的滋味……”
秦清的身体猛地一震,萧璟的唇已经覆上了她的,陌生而灼热的气息将她整个人包裹了起来。他的舌尖在她唇齿间轻轻滑动,慢慢挑开了她紧闭的唇瓣,长驱直入地肆意探索,而他火热的指尖已轻轻挑开了她的衣襟,抚上了她冰凉的肌肤,带起一片战栗。
秦清大睁着眼,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虚空,两行泪水滑落脸颊。滚烫的眼泪流到唇边,卷入二人交缠的唇齿间,带来一丝苦涩。萧璟浑身微微一僵,片刻之后,将唇从她的唇上缓缓移开。
秦清的面孔苍白如纸,萧璟看了一会,忽然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她踉跄着后退几步,怔怔地看着他,更多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屋里的死一般寂静,连空气都似已凝结。
不知过了多久,萧璟忽然大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重重的脚步踩在青竹铺就的回廊上,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嘎吱作响。
秦清在原地呆呆地站了许久,慢慢倚着桌椅坐了下来。又过了不知多久,萧璟回到房中,见她已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眼角还挂着未曾干透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