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齐王(1 / 1)
后来慕容晴又从御花园经过了几次,那日走过的石径又走了几遭,可是寒梅依旧,人面全无,她再未见过那日树下那紫色的侧影。心里一种一点若有若无的期待化作一丝一丝的失落,一点点将她的心缠绕起来。站在树下,一阵风吹过,嫩黄的花瓣无声地落在肩头,轻柔得就像那人转身时微微拂动的袍角。暗香萦绕,无限旖旎,却不知为何并不让人开怀,反撩动起淡淡哀伤,丝丝缕缕,挥之不去。
转眼离太后寿辰只剩两日,寿宴过后赵国使团便要离京返国,慕容晴心头的惆怅一点点酝酿膨胀,渐渐变得如酒浓烈。忆起那黯然神伤的俊美脸庞,她觉得自己也渐渐尝到了那样的滋味,一点甜蜜,九分苦涩。
少年初识愁滋味,陌生的情怀在这个开朗活泼的少女身上添上了一抹阴影。留在建康的日子越来越少,一次次的失落慢化作焦灼。
萧湛常到驿馆探望,先同四皇子叙叙话,然后温和的询问她是否想要游览建康风物?在慕容琰的提醒下,她也明白了冯皇后的心思,因此对萧湛是委婉的拒绝,萧湛也从不勉强。但是今日的邀约,她却应下了。听说……那人这几日都没有进宫……
便衣的护卫远远辍在身后,两个人慢慢的走着,不知不觉已来到热闹的朱雀大街。萧湛为慕容晴细细地介绍着建康的风景名胜,她心不在焉的听着,淡淡回应着,目光时而在经过的人群中悄悄一转,闪着期盼的光芒,片刻又黯淡下来。渐渐地萧湛也不再说话,陪着她静静的走着。
两日前,建康下了今春的第二场大雪,这是不多见的。“瑞雪兆丰年”,老百姓欢天喜地,额手相庆;皇上即将大赦天下、减税减赋的消息数日前从宫中偷偷传出,人心振奋非常;再加上太后大寿在即,建康城内处处张灯结彩,美丽缤纷,映在人们脸上,照出一股子洋溢的喜气。
从清凉居外走过的时候,慕容晴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大敞的门内直直传了出来:“要讲这宁王的□□,那真是千回百转,摧肝断肠。不过一切还得从已故的齐王说起!”她的脚跟似被钉子钉住,再也移动不了。她的心已飞进了门内,但顾虑到堂中三教九流的茶客和身边的萧湛,又不禁犹豫。但人却是怎么也不肯往前走了。
萧湛仿似并未察觉到她的异常,温和地笑道:“先皇征伐天下之初,许诺百姓畅言之权,建国后他不改初衷,恪守承诺,是以我朝百姓言论之自由,前所未有。建康的说书人们乃个中翘楚,被四方来客奉为奇景,不知公主可有兴趣领略一次?”慕容晴怔了一怔,看向他的目光多了一丝感激之色,默默点了点头。
清凉居内闹哄哄的。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情一好,人人都有了凑热闹的兴致,宋先生的话引来七嘴八舌的议论。
“莫非宁王的姻缘是齐王牵的线?”
“我猜啊,齐王殿下能征善战,那姑娘说不定是个漂亮的战俘!”
“胡说什么呢?我看搞不好是齐王的心上人被弟弟横刀夺爱。”
“放屁!”
“你干嘛骂人呐?宁王才貌无双又向来风流,做出点荒唐事也不出奇……”
噪杂的声音忽然静了一静。只见萧湛和慕容晴从门外走了进来,虽然二人并未声张,只是找了张靠窗的小桌坐了,但他们衣饰富丽,仪表出众,无论如何都是引人注目。茶客们骤然见到这等人物,不由都停了嘴,目光在二人身上好奇地打量起来。
宋先生对这个小插曲倒是喜闻乐见,堂中如此安静,惊堂木也不必拍了,清了清喉咙,开场讲了起来。声音响起,众人的脖子自然又都扭了回来。
“要说这齐王殿下,乃是陛下长子,英雄出少年,长得是相貌堂堂,英武不凡,气势逼人,普通人只要被他看上一眼,心里的想法就会无所遁形,若是心里有鬼的人,当场就会双腿发软!而且他允文允武,才具出众,不仅精通诗词,十四岁便有名篇传世,而且武功盖世,宫中的御前侍卫,没一个是他对手。”
堂上齐齐一声惊呼,数十双眼睛盯着宋先生,齐刷刷亮晶晶,宋先生满意地一笑,接着又讲。
“十六岁时皇长子作了一篇可名流青史的《论法治天下》,圣上赞不绝口,夸他眼光犀利,见解独到,破例让他上殿议政,谁知——皇长子却拒绝了!他回奏圣上,称自己年纪尚轻,只懂纸上谈兵,不堪重任,并自请从军历练。皇上自是十分欣慰,立即授他校尉之职,让他跟随朱胜武将军学习——咱们大元谁不知道朱将军乃一代名将?如此难得的机会,你们说,是不是叫人眼红?”
茶客们一致附和。谁知宋先生口风一转,道:“可是皇长子他——又拒绝了!他连夜出京,只留下书信一封。他在书中禀告陛下,说自己年资太浅,不能无功受禄!他要远赴边疆,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
听众无不惊呼出声,随即议论纷纷,赞不绝口。此刻没人想问这个故事和宁王的□□有何关联,连慕容晴都快忘了自己进来的初衷。
“皇长子从此隐姓埋名,音信全无,四年过去,人们纷纷猜测他已丧生乱军之中,直到隆兴二十一年……那天春天,西南属国联合作乱,四十万大军来势汹汹,西南大军苦战一年,积骨如山,终于将判乱平息。诸将回朝受赏,皇上于金殿之上接见功臣,并点名嘉奖智擒敌首,力克千军,居功至伟的校尉——洪霄。”
”洪霄?如此厉害的人物,为何从未听过?”堂下有人切切私语。
宋先生道:“那洪萧当即出列受赏,廷上众臣呆若木鸡。年轻的臣子还未如何,一些年老的忠臣当场惊呼出声,陛下更是大吃一惊,猛地一下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原来洪霄便是萧宏!名动三军的大将,竟是刚满二十的皇长子!”
大堂之内先是出奇的安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宋先生字字铿锵:“皇上当廷赐了他齐王封号、亲王府邸,封他为英武将军,遥掌三十万西南军,入朝议政。”
“换下戎装,走上朝堂的齐王殿下,不改少年之志,力主以法治国,律法到处,无论士庶贵贱一视同仁!”茶客们虽不懂朝政,也知这是翻天覆地的大事,立时又议论了起来,宋先生看看他们,长叹一声,道“世人皆知官官相护,法治岂能顺利推行?不知多少人暗中作祟,又不知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可是齐王殿下并没有退缩。他为此食不下咽,睡不安枕,日以继夜,奔波劳碌,终止亲手处斩了冯太傅的亲侄冯耀文——冯太傅是什么人?那是当朝太后的哥哥,皇后的生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冯耀文生前,丈着冯府权势,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百姓拦轿喊冤,齐王接了状纸,开堂公审,判了他斩立决!然而刽子手慑于冯府强权,临阵根本不敢下刀。齐王殿下闻讯,亲至法场,接过鬼头刀,手起刀落,冯耀文身首异处!”
“奸贼伏诛之时,法场哭声一片,不是为死者,而是为齐王义烈!数百名被害家属伏地叩首,围观百姓拍手称快,冯太傅求得陛下特赦恩旨,赶至法场之际,为时已晚,只来得及为侄儿收尸,尸首之上,全是百姓的唾沫。齐王殿下在百姓心里,是顶天立地的真英雄,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这是十年以来大元最为人津津乐道、大快人心的故事,宋先生讲完却是一声悲叹,茶客们尽皆默然。人人都知道,这英雄盖世的男儿如今已不在人世。慕容晴看一眼萧湛,萧湛的眼角隐有泪光。
良久之后,宋先生的语音再度响起,缓慢而低沉。
“隆兴二十五年,西南边境又生事端,一帮乌合之众纠结外来势力,试图卷土重来,齐王殿下奉命南下平乱。齐王英武,收拾他们不过举手之劳,战事很快平定,谁知最后一场战役中,跟随齐王多年的战马竟突然发狂,万军之中将他摔下马来。齐王为爱马所伤,再为敌军围攻,终于不能幸免……可恨他英雄一世,死于非命,真所谓天妒英才也。”
大厅之中弥漫着叹息之声,慕容晴心里发酸,再看萧湛,只见他终于垂下泪来。
有人问道:“齐王膝下可有子女?虎父无犬子,若留下一男半女,将来子承父业……”
宋先生摇头,“齐王戎马一生,去世时尚未婚娶,哪来儿女?”
“难道他英雄一世,竟从未体会过美人柔情?”
宋先生又摇头,“那当然不会!想齐王铮铮男儿,岂会没有佳人倾心!侠骨柔肠,齐王也是痴情男儿。”
茶客们多少都曾听过萧宏的战功,但这一段却是第一次听闻,一时都竖起了耳朵。宋先生道:“齐王当年投入军营,真的做了一名小卒,军营欺生,使他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却有一名百夫长对他颇为照拂。那百夫长其实也是有大才干之人,只是生不逢时,以致年近三十却依然郁郁不得志。后来齐王金殿领功,不忘滴水之恩,为他请功,后来更屡次提携,最后得陛下亲封威武将军。”
“莫不就是现在的镇南元帅秋长风?”有人嚷道。
“正是。”宋先生接着说道,“秋元帅生有三女,长女丽容,人如其名,冰雪聪明,温婉美丽。齐王殿下与她相逢与微时,两情相悦,许下山盟海誓。回京之后陛下多次欲许他世家名媛,被他一一拒绝,最后为他痴情所感,终于亲自替二人赐婚,婚期便定在隆兴二十六年春暖花开之时。”
“二十六年春?那不是西南第二次叛乱之时?”
“不错,”宋先生语气黯然,“西南再乱,正当齐王与秋小姐婚期将届之时,齐王奉命出征,婚期不得不推后。齐王启程之日,秋小姐在南门之外送别,一程又一程,不肯离去,泪流成河。”
“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有人轻声问道,堂中呼吸不闻。
“不,天意无情,却也可怜他们情深,让他们在永别前再短短相聚了数日。”宋先生道:“齐王走后,秋小姐思念至深,有一日忽有所感,漏液留书离家,易钗而弁,独自赶往南疆。”
“好!”有人喝彩。
“一名闺阁千金,独行千里,岂是易事?谁知皇天不负有心人,秋小姐竟真找到了西南军,见到了齐王。齐王治军严谨,本不肯收留女眷,但终究挨不过心上人坚持,无奈让她易装留了下来,惨事发生之后,秋小姐扶尸痛哭,众人才认出她来,不过彼时也无人追究军纪了。”
“那秋小姐现在……莫不是追随齐王而去了吧?”
宋先生道:“不,秋小姐乃非常之人,虽悲痛欲绝,却未曾轻生赴死。她扶齐王灵柩回京之后便去了城外的开善寺,说爱马突然发狂害死主人,必是因齐王往日杀孽太多,她要吃斋念佛,替他祈求往生……可怜那冰雪佳人,花样年华,竟长伴青灯古佛,至今已逾三年了。”
英雄早逝,爱断情伤,令人扼腕叹息。良久之后,有人问道:“战马发狂,真的是天谴么?齐王杀人虽多,可杀的都是该死之人,上天怎会因此降罪?莫不是有人做了手脚?”
宋先生叹道:“此事无人能解啊……那‘骋云’乃是齐王十五岁那年,皇上钦赐的神驹,跟随齐王出生入死,极通人性,警醒异常,除了齐王与秋小姐,旁人根本无法近身。”
“这马残害主人,怎配叫神驹?该当千刀万剐于齐王墓前才对!”
“马是灵性之物,虽不知当日事出何因,令骋云害死主人,发足狂奔,但事后它又自己回营,跪倒在齐王尸体旁边不住悲鸣,无论如何驱赶也不肯离去,连缰绳都拖出血来。最后还是秋小姐拔出齐王佩剑,叹道‘义马,送你去陪伴主人吧’,然后刺死了它——‘骋云’当时全无不反抗,任由鲜血流尽,临死之际一直眼睁睁望着主人,当时的惨状,令在场的将军们都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堂下寂然非常,清凉居内是一片泪光。本是喜庆的日子,茶客们无事来喝点闲茶,打发下时光,再听些秘闻艳史,没想到不小心给弄成了这种气氛,别说点心不想吃了,连茶水也没了胃口喝。鲍掌柜在一旁看着,连连皱眉,冲小赵直递眼色。小赵不明所以,走到他跟前:“掌柜的有什么吩咐?”鲍掌柜见他不开窍,只得道:“去,设法让宋先生赶紧换个话题,快。”小赵道:“为什么?”鲍掌柜气道:“为什么,这大好的日子尽说些丧气的,搞得都没人喝茶了,你还问什么?”小赵这才“哦”一声,走了开去。
盯着小赵的后脑勺,鲍掌柜喃喃骂道:“真是不开窍的榆木脑袋!要是清丫头在,哪用这么费事?——哎,这清丫头也是,好好的突然请假,也不知道搞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