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曾经（1 / 1）
她在一片白之中睁着眼。周围全是白色，其他什么也没有，耀得人睁不开眼睛。可她已经太熟悉了。她盯着这片白色对自己说，不要想，什么也不要想……说了无数遍。可是那种钝钝的痛仍在。于是她问自己，下一个地方会是哪里？在那里，我要叫什么呢？
……莳然……
耳旁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她惊得赶紧闭了眼睛使劲摇了摇头。不！我不再叫……莳然了……
那么，要叫什么呢？……可那钝钝的痛并不消失。
她忽然急躁起来。为何要如此痛？我究竟要找什么？为什么非要找到不可呢？！
她生气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条黑乎乎的大街上了。
她习惯性的马上镇定下来，心中情绪全部潮水般退去，眸中又是一片淡漠。
她淡漠的打量四周。
这里是一条深夜的大街，路是柏油马路，街边有一家家商店，但此时已都是关门了，一个个窗户都黑漆漆的。天上无月，也看不到星星。天气很暖和，应该是夏季。
她这么扫视了一圈，就握着手心里的晶石沿着大街走起来。要是能碰到什么人的话，那钱和衣服的问题就能解决了。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叠襟广袖，轻衫罗裙，心中不禁苦笑。可是这么晚了，有谁还会上街呢。
这条大街很长，街边有无数小巷子，有的脏乱，有的整洁，但都没有人。她一路走去，不停的走着，忽然，脚步顿住了。
前面一块艳俗的霓虹招牌下站了一个黑黑的人影，看样子是个女子，身材高高的，瘦瘦的，背上背着个背包，在那招牌下面朝着马路静静站着。
她不动声色走过去，走近了，那女子感觉到，也转过身来。
两人站在霓虹灯光中，她一眼看到那女子的脸，忽然愣了一下，心里莫名其妙感到熟悉。那女子头发很长，高高地扎在脑后，身上一件短袖的格子衬衫，打着领带，牛仔超短裙，长靴，一派摇滚风格。她打量了一下，不知为什么什么也没做，只静静站在那里。
那女子看到她一惊，接着皱起眉细细看了她片刻，然后目光下移，看向她身上的衣裙。她不动，只任那女子打量。
那女子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抬头，竟有点兴奋得笑起来说道：“你是谁？”
“我叫莳……然……”她平静的开口，话说出来，自己却愣住了。
“莳然？呵呵，你从哪儿来？”那女子笑嘻嘻的问。
莳然不答，只默默看着她。
那女子却一点不介意的样子，笑着继续道：“你这么晚还在外面，是没地方去吗？”
莳然看着她的眼睛轻点头。
那女子又笑了，“呵呵，真有意思。你可以来我家，要来吗？”
莳然一句话不说，还是看着她眼睛点头。
那女子笑了一笑，说：“那跟我来吧。”说完转身在前行去了。
莳然抬头看一眼头顶的霓虹招牌，那上面几个英文字，“Bamboo BAR”。接着低下头，跟着那女子去了。
走了好长一段路，路上七弯八拐，穿过不知道多少条小巷，横过不知道多少条大街，终于到了一幢楼前。她们走上楼去。这楼应该好老了，地板是木制的，油漆都掉了好些，斑斑驳驳的，踩上去嘎吱作响。上了三层楼，到了一扇门前，那女子从包里摸钥匙开门，边开边嘴里嘀咕着：“真该死，这么晚，连车都等不到，走这么长，累死了！”嘀咕完门也开了，那女子当先走了进去，开了灯，对门口莳然说：“进来吧。”
莳然走进去，跟着那女子在门口地毯上脱了鞋，绕过小小玄关，就见一个四方形的小房间。房间里面颇乱，一张床垫靠墙摆着，床头墙上一盏灯，接着一块地毯，地毯上几个软垫围成一圈，当中一张四方形矮几，几上一台手提电脑，这就是所有家具了。垫子上层层叠叠的堆着好些衣服，一年四季的都有，床上也扔着几件，床头厚厚一摞书，矮几上面和旁边地上也都散着几本，电脑旁杂七杂八的堆了好些零碎东西。
莳然站在房间里，有点呆呆的。脑海当中有什么在与这场景重叠，她微蹙起眉，想要细细思索，却听到那女子的声音道：“这里是浴室。”话音一落，床对面那面墙壁的方向忽然亮起白光，莳然转头看去，见那女子斜靠在一扇小门旁，那扇门就开在床对面的墙壁上，门里是一个白忽忽的小空间，隐约可以看到洗手台和浴缸。
那女子从门旁走过来，说：“你先去洗澡吧。洗澡知道吗？”
莳然无语点了点头。
那女子笑起来，“哈哈哈……不好意思。”接着走到矮几旁蹲下身子，在那衣物堆中翻了翻，牵出一件大大的T恤，拉开看了看，转头对莳然道：“你穿这个吧，内裤的话……”说着皱起眉头又翻找起来。找了好半天，终于拿着一条短裤递给莳然，“这个吧，新的，我没穿过。”接着指了指浴室，“你去洗吧。”说完转身就要坐下，忽然又停住，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喊一声：“啊！对了！那个水龙头什么的……呃……水龙头就是……”说着就要起身。莳然赶紧道：“我知道。”说完一转身就去了浴室，“砰”的带上了门。刚进去不久，又听那女子在门外喊：“阿对了！毛巾……”莳然皱眉，打开门，门外伸过来一只手，手上一条深蓝色的毛巾。莳然接了，把门关上，刚关上，又听外面喊：“啊！沐浴液！沐浴液你……”“我知道。”莳然急急大声应了，赶紧跨进浴缸洗澡。水声响起，外面才总算安静了下来。
莳然就这样，和那个女子住在一起了。说起来，真的有点莫名其妙。
每天晚上那女子都很晚回来，总是要到半夜两三点了才听见开门声。莳然这时候就会醒过来，等着浴室里响起哗哗的水声，然后过一会儿，蹑手蹑脚的唏嗦声响起，接着身边的床一沉，莳然就知道，自己可以睡个回笼觉了。
每天早上那女子要睡到很迟，中午了才醒过来。其实莳然早就已经醒了，可是怕吵醒她，总要逼着自己在床上再躺一会儿。莳然知道，那女子睡得也不安稳，也极容易醒的。
不过不知道怎么的，没几天，连莳然也开始晚睡晚醒，并且马上就习惯了。于是每天晚上那女子也不用再轻手轻脚，早上，莳然也不用再瞪着眼睛躺在床上了。
于是有时候那女子就会带着莳然在晚上一起出去。原来每天晚上她都在泡吧，不同的吧。
吧里有各种各样五光十色的人，年老的年轻的美丽的丑陋的开朗的自闭的……那女子每天带着莳然去不同的吧，接触不同的人，和各式各样的人打招呼，寒暄，喝一点酒，聊没有营养的废话。然后就这么到凌晨，两个人再一起回去，拖着一幅疲惫的身体，呵欠连天的洗澡，睡觉。
这天早上莳然起来，正在刷牙，忽听到那女子说道：“莳然！今天午饭想吃点什么？”边说着边向浴室走过来，接着一个脑袋从门口探进来，镜子中就出现了两张脸。
莳然向她“呜呜”两声，表示自己正在刷牙，接着向镜子转回头来，然后，怔住了。
镜子当中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那女子现在并没有扎起辫子，于是，连发型也一模一样了……
莳然手停下，看到镜子里自己呆呆的脸，旁边一张相同的脸嘴巴一张一合，在说话，“呵呵，很像吧！其实我刚看到你的时候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世界上真有两个人会长的一模一样的。”说着脑袋又钻出去了，还在继续问：“你刷完牙告诉我中午要吃什么，我好去买……”可是莳然已经没有在听了。
镜子中只剩下了一张脸，那张脸保持着怔怔的表情。
莳然急匆匆漱了口，擦了脸，开始认真地四处查看这个房子。
浴室外的这个四方形的小房间有着暗灰色的墙壁，没有任何装饰，四壁徒然。莳然向床边走去，那张床靠墙，长方形的。她猛然转身，床对面的墙壁上一扇小门，通向那个开了灯就白忽忽的浴室……那黑暗中的梦里的景象如潮水般地涌来……莳然瞪大了眼睛，呆呆的站着……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那女子从电脑前回头，“你中午……你怎么啦？”然后一脸疑惑的看着莳然。
莳然怔怔低头，对上那女子的眼睛。那眼睛澄澈却又幽深，不是完全淡漠的，表面浮着一层叫俏皮的东西……
那女子加大声音，“莳然？！怎么啦你？！”
莳然一震，回过神来，“我没事。”
“呼……吓死我了！”那女子夸张的抚胸翻白眼，头又转了回去，“你中午要吃什么啊？问了三遍了！”
“咖喱鸡饭……”莳然茫然的望着那个背影说道。
那女子头也不回，“啊？！咖喱鸡饭！好也！我最爱了！”……
这天晚上，两人躺上床睡觉。莳然竟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所学校，莳然看到自己在那里上课。接着画面一一转换，她就看到了好些不同的吧台，那些吧台之后有不同的调酒师在调酒，她看到自己总是走向这些吧台，然后靠上去，说：“一杯啤酒。”接着掷了钱，就转过头来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一张脸看到另一张脸，像是在找着什么。她又看到，自己走进一家店，对着柜台后的老板娘说：“我打耳洞……”接着有人拿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工具走过来，再接着一痛——莳然就醒了。
莳然张开眼睛，看着天花板，渐渐让自己呼吸平静下来。好一会儿，她忽然转头，小心翼翼的支起上半身，轻轻的撩开那女子耳边的发丝。
微弱的光线下，她看到那耳朵上一排微微闪烁的金属的光。
莳然茫然的张大眼睛，好像没有意识似的慢慢抬手，抚上自己的耳朵……
那耳朵上的皮肤滑滑的，细摸，却感到微微的凹凸不平。
她忽然听到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小姑娘你打几个？”然后是自己的声音响起，同时心中也在回答——
……七个……
“七个！”
接着那声音又问，“为什么打七个？七这数字可不大吉利！”
……因为…… ……七不完满……是裂开的……它要……去找另一个……
“因为……” “……七不完满，是裂开的，它要去找另一个啊！”
……
莳然感到心“怦怦！”的大声跳动起来，她低头，仔细去看那女子的耳朵。
一、二、三……四……五……六…………七………………
脑中心中忽然浮现出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音，无数的记忆……
莳然慢慢，慢慢的坐起身来，眼睛呆呆得大张着，失去焦距。
她缓缓转过头低下，去看身旁躺着的那女子。
原来……原来竟是这样……
原来所有的流浪是从这里开始，原来把我带入这无穷尽的旅程的人，竟是我自己……
莳然伸出手，轻轻地去推那女子。
那女子一推就醒了，迷蒙的睁开眼睛，“……啊？……干吗……”
莳然默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一会儿，那女子清醒了，也坐起身来，疑惑的看着莳然问道：“莳然？你怎么啦？干吗不睡觉？发生什么事啦？”
莳然深深看着她，静了一会儿，才用沉沉的声音认真说道：“如果，我能帮你实现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那女子听了，张大眼睛笑道：“你怎么啦？！半夜三更问这个？！”
莳然不动不语，只看着她。
那女子渐渐收敛了笑，开始认真地看着莳然，“你说真的还假的？”
莳然还是不语。
那女子看了莳然一会儿，竟轻笑起来，“哈！好，如果这样的话……”
……我要去找……一个人……
“我要去找一个人。”
莳然问她，“你要找谁？”
……我要找……一个会同我……一起看着天……流泪的人……
“我要找一个会同我一起看着天流泪的人，……”
……那个人……站在我身边……和我……看着同一条……地平线……
“那个人站在我身边，和我看着同一条地平线。”
莳然心中的声音和那个女子的同时响起，心中的自己在和那女子一起回答。
一瞬间，所有的迷雾都散去，所有的混浊都澄清，所有的碎片回到了它们本来的位置，拼出一幅无比清晰的图画——
那画上果然是一个人。那个人，有修长挺拔的身影，有深邃但不神秘的眼睛；那个人他和我一同看天，也曾望着同一条地平线……
莳然看着那女子的笑脸，脸上也不禁露出一样的笑容。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哪怕走过那么多空间那么多时间，哪怕经历那么多孤单寂寞，这一刻，我也不会怨我自己。
莳然笑着，回身从床头取过那块晶石。她将晶石捧在手心，用另一手拉住对面那个自己的手，一同放了上去。
银白的电光从晶石中窜出，很快的多起来，亮起来，围绕住两个人的身影。
莳然笑着，她看到对面的自己也同样笑着，这个自己的笑容是完满，而那个自己的笑容是坚定。
就要被白色分隔开来的最后一瞬，莳然轻声问她：“你叫什么？”
那女子回答：“我叫菲结……”……
白光迅速的包裹过来，把两个人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