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夜色荡漾（1 / 1）
“我是来找人的。”
载文正怔怔的想着这女子从何处来又为何出现在这里，却不知道自己已然将心中所想问出了口。
那回答的声音平淡不带任何情绪，在这寂静的旷野中低低的响起，转瞬就融入了风中，连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载文一愣。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这么一会儿工夫，素来镇定沉着，理智稳重的瑾国载文公子居然接二连三的直言不讳，三思，而后慎言慎行，可自己这时怎么居然像个三岁小儿般的“随性率直”！他微仰头，让冷风拂面，略定了定神。低下头，面带谦恭有礼的微笑，温和问道：
“那姑娘要找的是何人？也许在下能帮上点忙。”
她闻言转过头看他。那眼眸波澜不惊，水平如镜。过了一会儿，她才复又转头望向前方，回答道：
“不知道。”
载文在那三个字中感到些微黯然的迟疑，但他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没有继续追问，也目视前方，专心致志的策马前行。
稍后方四骑，其中一个长髯的青衣老者稳稳坐于马上，深深望着前面那两个并排前行的背影，若有所思。
“赵璀兄，”一个三十岁上下儒生样的褐衣文士驱马靠近老者，“我出城时听说瑾军取了驺邑，之后便只是陈兵汜水东岸，再无动静，甚至看来还似要搬师回朝的样子。看来公子果然没有料错，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不过我担心若是惠公听闻公子已出走萧国，那接下来一路上就不会太平了。”
赵璀闻言侧头笑说，“卫兄放心，出萧国之前，我估计还不会有何危险，要是出了萧国……”，赵璀停下，复又将目光转向前方的两骑，手抚长髯，想起出城前公子的话，脸上笑容渐渐变得高深莫测起来。“莳然姑娘是异士。”自己追问那女子来历，公子却只是淡淡地答了这么一句。
“也许，吉人自有天相。”如果“异士”也能为我所用的话。不知公子是不是也是如此打算……想到这，赵璀眉头又微微皱起。
卫伍随着他目光看去。前面两个背影俱淹没在无边夜色中，一个纤细修长，一个挺拔昂然，中间隔着一马的距离，随着马匹的步伐若离若即。
从萧国国都到南境其实并不非常远。为防止有萧国追兵，走的多是离开大城镇较远的荒僻之地。不过兴许萧国国君也并没有多么热衷于追捕这瑾国的逃亡公子，甚至只在前两天还偶尔可看到小股的士兵搜查，过后便再无动静了。于是七天之后，经过几个大大小小的乡邑，萧国南境的铜山关便就在眼前了。
铜山关面向南略偏东。东南历来是商贾贸易兴盛之地，因而一个并不算大的小小铜山关下居然也逐渐的聚集出了一个相对繁华的小镇子。镇子虽小，却由于是南北、东西货物流通之地，商品种类繁多齐全，价格也颇便宜合理，成了方圆百里之内百姓的集市。
到铜山关时正是日中时分，卫伍及子泛、甲拓并另一个从士——弦正，用过午饭就分头去准备一应所需，车、马、食、水，同时在这样一个商贸流通之地，四方往来之人带来四面八方的新闻，也是一个打探消息的好地方。载文饭后即与赵璀、陆瑚偃进房商谈，分别时温和地微笑说道，“莳然姑娘，这几天奔波劳累，辛苦姑娘了，姑娘好好休息吧。”她点头颔首，便转身进屋，掩上了门。旁边赵璀、瑚偃看得不禁皱眉——这架子真够大的。载文不以为意的笑笑，回身优雅的伸手，“赵卿、陆卿，请。”
几天马不停蹄，她也确实累了。向店小二要了一盆水，略作梳洗后，便上床了。她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帐顶，努力让自己精神涣散，只是麻木得盯着青蓝色床帐上一小块圆形的污迹。终于那块污迹颜色渐趋深沉，渗开，延展，变得铺天盖地，于是她缓缓闭上眼睛，睡去了。
旁边的房中载文与赵璀、陆瑚偃三人商讨完路线，向西南，经黎国，再转向东，绕道卫国，由卫国东境则门关入樊国——载文母妃的母国。如此绕道一是为了避开可能会出现的刺客，同时也可顺道尽量争取黎、卫这两个与樊国交好的小国。陆瑚偃看着桌上的地图，蹙眉说道：“虽绕道如此，但臣恐怕意芜并非就想不到公子会作如此安排，入樊国时臣怕仍会不免危险。”意芜即是瑾国惠公，唐意芜。
赵璀闻言抬眼向载文看去。载文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徐徐说道：“危险总是不可避免，赵卿、卫卿虽然是文士，但我想以瑚偃你，还有弦正他们的功夫，应该也能化险为夷才是。”陆瑚偃听后仍旧蹙着眉，迟疑的说：“臣不才，但臣还有自信能和弦正兄他们一起保卫公子及两位卿士周全，可还有……”说着下意识地向左面客房的墙壁瞥了一眼。赵璀向那边看去，想起刚才那个掩门而入的高挑身影，明明是失礼的举动，做起来倒不觉傲慢，只觉自然。走神一瞬，忽想起要听听关键的公子的态度，于是回头静待。
载文还是淡淡笑着，用一种雍和的语调慢慢说道：“瑚偃，放心。”
回房后，赵璀在心中暗暗思索，公子那句“瑚偃，放心”倒真是颇费猜疑，似安抚，似警示。放心，放心那个女子不会拖累他们入险地，放心她不是不可信之人，放心，她不需要你们提出质疑。想到这里眉越皱越紧，如此如迷雾般的女子，公子为何这样信任她……
“赵兄，看来公子是无意让那女子离开了，可那女子……，偃实在有些担心……”陆瑚偃的声音打断了赵璀的思路。赵璀抬头，看到陆瑚偃脸上同样皱着的眉头，原本担着的心倒觉得有点好笑了，这么一个弱女子，竟然让他们几个卿相大夫如此紧张，真是……。
“陆兄，公子说过，让你放心。”
瑚偃看着赵璀带笑的脸，心里不禁舒展些许，也是，只不过一个女子，自己确实有点杞人忧天了。
“呵呵，赵兄说的是。今晚好好歇一宿，养精蓄锐，明天还要赶路呢。”
她醒过来时已是入夜了，房内一片昏黑，只几束惨淡的月光透过挂在窗前的草席缝隙，苍白的躺在地上。昏暗的房间中桌几，床榻影影绰绰，在阴影里静默不动。在这闇寂的房中听不见虫鸣，连风也没有，她独自坐在床上，坐在这黑暗中，寂静中，一动不动，半晌，终于仿若无意识似的慢慢抱膝蜷坐起来，身影几乎也凝固成了一个固态，要如同这房里的其他凝结的暗影一样了。这么坐了一会儿，她忽然下床，疾步走向房门，用力的一把推开，抬头呆看了天上的月亮片刻，慢慢举步，迈入院中。
院子里也没有什么声息，但今夜月色不错。走廊边几盆叫不出名字的普普通通的花草，不是什么名贵的奇葩，院中央一棵不高不粗的小树，树上叶子不剩多少，既不茂盛也不萧条，在风中轻轻的颤动，树下一张圆形石桌，桌边两个矮石墩，还有两把显然是不知谁从房中搬出的椅子，散乱的摆在桌边，近旁地上一个小茶炉，伴着几片落叶……这一切俱都覆盖在清幽的月光下。夜风轻拂，带来远处若有若无的一丝人语声，对面的一间房间的窗户中隐约透出一点点灯光，她抬头仰望天上那轮柔和明媚的月亮，不自觉的深吸气，终于觉得胸腔中的心脏缓缓，缓缓的跳动起来，好像前一刻还死死按压着它的手，现在终于拿开了。
她就这么仰头一直站着，看着慈爱的月光轻柔的抚在盆中的花上，园中的树上，树下的石桌上，还有她的身上。
载文推门出去的时候，就看到她这样静静站着，修长的身影在月光笼罩下孑然独立，手上没拿手杖，只是交叠着垂于身前。载文看了一会儿才走上前轻轻地说，“莳然姑娘怎么还没睡？”
闻言她转过头来，好像这时才发现载文。
月色下，载文看到她淡淡的脸庞，但却仿若有深沉的悲伤从那双幽然的眉眼中一丝一缕的溢出来，虽然很缓很慢，但却不可抑制的，挡也不挡不住的溢出来。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中好似有洪荒的水在潜底暗流汹涌，那潭水那么浓，只是溢出一丝一缕，化入这夜色中，也会让人仿佛掉入无边的汪洋，被没顶，被压抑得说不出话来。
载文一瞬怔住。
她好像发现载文的惊怔，不着痕迹的转开视线，向前迈了半步，“睡不着。”过了一瞬她道，“你怎么也没睡？”
“我也睡不着。”载文悄悄也向前迈了半步，和她并肩站着。
“为什么。”她望着月亮轻问，不知道是在问谁。
载文发现这一刻他忽然无法再像平时那样谦和雍容的微笑，于是他只是一脸平静地说：“琐事烦扰。你呢？”
好一会儿她都没有回答。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站在月下的小院中，共同望着同一轮月亮。
“忧无所忧，扰无所扰……”很轻的低迴的声音随着夜风轻轻流过。
夜色荡漾，两人默然站立，感受身边一颗同样跳动着的心脏，不约而同静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