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往事不可追（1 / 1）
城楼的暗影在密不透风的黑幕中渐渐颤动，变形，如同一只巨大的怪物开始张牙舞爪，边缘摇晃，慢慢变幻出微红的色泽，那红色由稀薄逐渐变至浓烈——浓烈的红色耀目的火。火焰的身姿在她眼中越来越清晰，包围了整个青黑色的高大城楼，向着天空疯狂的舞动。空无一物的荒野上现出模糊的身影，一个，两个……终至填满了墙下墙上的每一个空隙，使原本空旷的原野变得拥挤。那些身影身披铠甲，手执剑戟，在被火光映照成红色的那一片区域兴奋的挣扎，激烈的厮杀……
她仿佛感到了周围空气的逐渐升温，不知是因为那熊熊的火，还是因为那是一个闷热的仲夏……
寂静逐渐遁去，喧嚣声由小到大，由模糊到清晰……
“都督，探子来报五十里之外又有大队人马靠近！只不知是敌军还是我方援军！”
城墙上站立几人，当先一个头插翎羽的将领，身后三个亲随，旁边地上半跪一个小兵，正在奏报。几人的铠甲均是污迹斑斑，火光照耀下的脸都带着疲色。周围喊杀声，惨呼声充斥。
“什么叫不知是敌军还是援军？！连敌我都分不清吗？！”将领怒道。
“都督，实在是人力已不够，无人可派，这已是仅剩的一个探子了！”地上的士兵声音中透着悲愤。
那都督闻言不由面露戚色，转头看向城墙下前仆后继的敌军和城墙上铠甲已残破，刀刃已折损的将士。
“命他再探！一定要探清到底是敌是友！”
“都督，现在怎么办？若那是敌军的人马，我们肯定是撑不住的，不若现在弃城！还可退守吴关！末将自请断后！”他身后的一个黄袍将领单膝跪地，抱拳说道。
那都督沉默了一会儿，眉头紧皱，骤然抬头，“不行！传令下去，死守城门！”
“都督！”
“你不用再说！这夹门关是主公亲托，我断不会让它在我手中失守！”
“可是……”
“呲！”一声刺耳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伴随一阵耀眼的白光。那白光一闪即逝，众人马上回头。
“什么人？！”
白光闪现处，一个女子立于面前。长襟广袖，纱衣曳地，长发及腰，手中一根高及胸的木杖。那女子不言语，缓缓走出阴影。
众人呆愕，均对着突然凭空冒出的女子做不出反应。
那女子走至那个盔戴翎羽的将军面前，平静地与他对视。将军只觉那目光澄澈平静，却又通透有力，直照入心底，仿若水，不强硬不霸道，但是却是不可挡的，流入，渗透。这沉沉的眼眸好像在告诉他，她不是他的敌人。
只片刻，那女子便移开了眼睛，转身面向城楼下的战场。
这时众人才回过神，那大将身后刚才请退的将领正想上前盘问，忽然却感到异样。战场在一瞬间骤然安静下来，喊杀声，刀剑相碰声骤然变小，不一会儿，连那仅剩的一点声息也静下来了。他急忙转头。
夜色下的平原上仍旧拥挤，城楼下的敌人仍在，可让人惊讶的是那些敌军竟忽然停止了攻城，一个个只是呆立，说呆立却又不确切，他们的动作仿佛是停顿住了，僵硬的保持在前一刻的姿态。一群士兵正在架设登城梯，那登城梯被竖立到一半，却突然失去助力，此时摇摇欲坠，终于晃了晃，慢慢倒了下去，“砰”的一声砸到地上，在这现在几乎只剩下火焰噼啪声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响。
众人被惊醒一般，城垛口一个小兵赶紧挥刀去砍一个快要爬上来的敌人，然而一刀砍去，再拔出，那敌人却完好无损，只衣服被砍掉了半幅，在猎猎风中飘荡起来。身边将领目瞪口呆，一时愣住。那都督惊愕的转头盯住旁边墙头纱衣飘逸的身影。那女子回过头，淡淡回望。通红的火光在她浅色的衣裙上摇曳晃动，黑发随夜风翻飞，面庞沉静淡漠，眼中一点光芒。她整个人拢在火光中，竟给人一种仿若神祇的感觉。
都督愣了一瞬，猛然回神对身旁将领喝道，“快！传令！出城缴械！！”
。。。。。。
夜越来越沉，黑暗越来越浓重，慢慢包裹覆盖住整个荒野。连月亮也隐在云朵之后，天地一片静谧沉默。荒野上的这一小队策马奔驰的身影，扬起一道细细的尘土，于广垠的天地间显得虚妄有如幻影。秋风自顾自的吹着，野草也自若的在风的引导下跳着衰败的舞蹈，这广阔的空间中并没有谁去关注这几个逃亡的微不足道的生灵。他们有若已被天地遗忘。
她自嘲的微勾唇角，呵，被天地遗忘的是自己吧。
“莳然姑娘，还好吗？若是累的话……”离开都城已有一段距离，马速慢下来，载文驱马到她身侧，之前他一直在她后方。他们早已皆换上普通平民的衣服，她一身粗布长裙，只有长发依旧荡漾，那背影于这黑暗中的马背上显得如此飘忽虚渺，就像一个遥远的影子，隐隐透出一种苍阔的悲凉。
“没有，不累。”
黑暗中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连那双眼睛中的光芒也好似被掩在了这漆黑的夜色中，仿若深山中一泓幽潭，在沉暗的潭底藏着一抹久远的叹息。
载文直直望进她双眼中，好像从潭口直望潭底，骤然被那抹叹息击中。那久远的仿如从远古就被藏着的叹息夹带着浓郁得化不开的悲怆，像一股劲风，一吹而过，随着她转开眼眸刹那间又消失无踪，让他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心中一瞬恍惚，眼前的荒野似乎突然间变了个样子，现出悲戚的情绪，在这沉沉暗夜中哀哀哭泣。
“往事不可追……”载文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会说了这么一句话，那轻悠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说完之后怔怔的，侧头看了看莳然，黑暗中不知她是否凛了下眉。
往事……不可追……
她微低头，垂下了眼睛。
不，我追的，从来不是往事。
“返城！返城！关城门啦！！”
随着一声令下，门外的士兵复又潮水般退回城门内。城楼下一切似乎没有变，火光仍旧耀目，敌军也还在，然而仔细看去却发现已没有一个敌兵的手上还握着武器，攻城器械支离破碎，登城梯，绳，投石车……均被拆解破坏。
城门快速合拢，就在两扇门闭合的一瞬，喧嚣重又响起，一个个僵硬的敌军似乎重新复活般的动了起来。然而失去了武器装备的敌军在下一刻就完全愣住了，莫名其妙的看着地上散乱残破的一堆木片铜屑和空空如也的双手，在楼上守城士兵的□□下失去了防守的能力，更加谈不上进攻。不一会儿就下令撤军，鸣金收兵了。
“都督！探子吴刚刚才来报，半路已遇上信使，那队人马是我方援军！”城楼上忽然冲上来一个小兵，用难以掩饰激动的嗓音大声奏报着。
闻言几个将领皆长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气氛略微缓和了下来。
“都督，敌军已失装备武器，一时不会进攻，若等援军赶到，两面夹击，说不定还能反败为胜！”黄袍将领说道，满面如释重负的喜色。
然而那领头的大将并没有回应他，而是转过身，面朝那个站立于城头的女子，猛然单膝跪下，低垂下头，双手抱拳。他身后的将领们一看，已经会意，纷纷半跪抱拳。
那都督声音抑制不住的带一丝颤动，“不知姑娘是何方仙士，今日对我等将士有此大恩！我等……”
话说一半，一个低迴的声音响起，“我不是仙士，我是来找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