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一章、白血公主(1)(1 / 1)
“啊呀,我又爆了。”
筥伊双手一张,手中的牌扑簌扑簌地散落到桌上。
纵然是个漫不经心的,百无聊赖的动作,被英俊吸血鬼修长的双手做出来,就有种不可名状的妖冶与戏谑,就像把玩水晶球的吉普赛女人,没人能肯定,有魔力的,到底是那只水晶球,还是那双手。
毫无疑问,筥伊是只好看的吸血鬼。甚至,他的手都比其他吸血鬼漂亮些,瘦,却并不骨节分明,光滑的皮肤上隐约泛着冷色调的灰暗色光芒,静脉隐约隆起,像是上好布料上极具立体感的刺绣。
他不经意地将手举至眼前,与皮肤颜色相近的,比普通人要锋利些的灰白色指甲,不知从哪儿沾到了些微的血渍。血渍依附在指甲末端的,与皮肉相连的地方。
筥伊悠然地哼起小曲,他不紧不慢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白色的手绢,擦拭的动作极尽优雅,仿佛是古董鉴赏家在呵护挚爱。
他的同伴坐在对面,略低着头,时不时会向他投来冷冽的视线。
这里,是公元十九世纪,英国约克郡一家颇有人气的小酒馆。
因为附近有一座在这一代享有盛誉的赛马场,所以酒馆虽小,却从来不缺阔绰的外乡人。手头比较宽裕的本地农场主们亦经常在赌马前后来这里小憩,开怀痛饮之际顺带交流马匹的信息。
小酒馆一直以无拘束的喧嚣气氛为主流,经常会有喝高了的客人大呼小叫,在桌椅之间上蹿下跳,发泄在赛马场里赌错马的怨气或是公开对马匹战术的演讲。长期在这里工作的人必须要适应各种酒臭汗臭还有隐约的马骚味,除此之外,他最好还患有轻微的耳鸣,这样,就不会被各种嘈杂惹得心神不宁。
所以,坐在最角落的,从头到尾一直很安静的衣冠楚楚的两位绅士,与这个小酒馆构成极大的反差。他们甚至都没点饮品,只是找了张桌子,玩了十几分钟的“21点”。他们身上仿佛笼罩着某种天然的屏障,关于马的一切,在碰触到他们以前,就已撞在屏障上,支离破碎。
站在吧台内的老板娘注意这两位面生的绅士好久了。
她看出他们不是本地人,他们得体的着装和举止还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高雅的气质,暗示他们很可能是来自大城市的新一代资本家。
十九世纪中叶,世界处于巨大变革之际。就连纯朴的约克郡也建起了几座恢弘的工厂。资本家的名望,赫然已跃升至骑士贵族之上,金钱,在对大不列颠数百年的荣誉抱以高贵冷艳的微笑。
现在正是春天,气候适宜,老板娘猜想两位绅士应是旅途经过,他们悠闲地举止不像是要去谈生意。可是,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点喝的东西呢?他们打算沉迷于那种无聊的牌戏多久呢?
有钱人都是这样吗?还真返璞归真啊……老板娘不无嘲讽地想。
“老板娘!再来一杯啤酒!”这时,有邻座的客人向老板娘扯着嗓子吼道。啊,是了,老板娘忽然想到,听说最近城里开了好几家连锁餐厅,资本家的消遣不再是单单束缚于周游列国,他们开始热衷品味各种酒家里的各色菜肴,因此,现在的城里人想必是习惯了服务生彬彬有礼地把食物送到面前,而不是亲自过来点单。老板娘一边将客人的酒摆到客人面前,一边暗自感叹有钱人的矜贵,这种感慨带着点阶级性的愤愤不平。
但是……
老板娘下意识地瞥一眼依然在角落里玩牌的绅士们。剪裁精良的燕尾服显示出他们修长完美的身形。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其中一位有淡金色头发的绅士的面孔,还有一位将黑色长发扎在背后的绅士,则是背对着她的。
“老板娘,那两位先生很面生哦。”刚点了酒的客人机敏地察觉到老板娘的目光,于是趁老板娘端过久来的时候,对着老板娘的耳朵低声窃笑,“看起来,似乎是有钱有貌的富家公子呢。老板娘你那么有本钱,说不定,能捞到一大笔。我跟你说,像这种看起来秀色可餐的小伙子,大多既没节操又没脑子,哈哈哈哈哈。”
此时的欧洲,束腰颇为流行,老板娘是三十不到的年纪,丰满高耸的胸()脯被半包胸束腰托起,迷人的乳()沟被一条蕾丝勾勒的黑纱披肩遮掩着,极能让人遐想联翩。何况,老板娘还拥有纤小的腰肢,被束腰衬得格外迷人。所谓本钱,老板娘一直知道自己是有的。这也是她能镇住这家酒馆的法宝之一。管店的若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男性,早就被某位烂醉的客人扔到酒馆外去了。
然而因为一直在酒店内忙碌,老板娘始终是素面朝天,盘在脑后的金棕色发丝掉下几缕,被汗液沾在脖子和面颊上。所以单看面容的话,老板娘确实显得有点不修边幅了,可这依然不能减退她雪白的胸脯带给客人们的强烈诱惑。何况那没有修饰的面庞,也透着一缕被汗水所浸润的虚弱与性感。酒馆一直不乏一些冲着老板娘而来的好()色之徒。
老板娘一边佯装嗔怒地斥责了客人几句,一边又忍不住瞄向那两位面生的客人。黑头发的她是看不到,但淡金色头发的,已足够英俊迷人。他和他的同伴并没有像其他客人一样进了店就摘下帽子,他们头上的高礼帽此时还突兀地立在脑袋上,维护住一丝不苟的着装的同时也将面孔遮在一片阴影之中,让人看不真切。
金头发的绅士有双细长的的眼睛,淡蓝色的瞳仁璀璨无比,就像孔雀最闪耀的羽毛般,老板娘简直觉得,那双柔和的眼睛,会如羽毛般发出柔顺的光泽,亦会像羽毛般簌簌抖动,发出诱惑的信号。
此时,淡金色头发的绅士忽然抬眼,发现望着自己出神的老板娘。他也不吃惊,只是慢慢眯起眼睛,露一个无比自然,又无比撩人的微笑。那个笑容很柔软,却隐约透露着可以称之为危险的东西。太美了,美到根本不给人思考的余地。
到底是城里人,应对女人好奇的目光都那么从容。
老板娘可不相信这二位绅士是没脑子的,他们此时此刻表现出的,超脱于整个酒馆之外的淡定,普通青年可是修炼不出来的。
老板娘于是就走上前,心想着自己反正是去要钱的,不能让这两个不点东西的家伙占着店里的桌子不放。
身后传来酒鬼们起哄的大笑,老板娘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先生们,请问你们,要不要来点什么喝的?我们店里的苦艾酒可是很有名……”
“我最讨要苦艾酒!”淡金色头发的筥伊忽然瞪大眼睛向后一仰,用手捂住嘴巴,举止中有种故意为之的夸张感。他不动声色地将手绢塞回裤子口袋里,眼睛顺带着,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老板娘让人垂涎的胸。
“先生真有趣。”老板娘微微一笑,“听说吸血鬼,最讨厌的,就是大蒜,十字架及苦艾酒。不知道城市里,吸血鬼的传说流行不流行。”
老板娘注意到,那个自始至终都低着头的,黑头发的绅士此时将头抬起了一个角度。虽然他的面貌还笼罩在高礼帽之下,但他极可能正透过帽檐,默默地观察着老板娘和同伴。
“城里?”迷人的金发绅士眨了眨眼睛,忽而笑了,“哦,我明白了,你以为我们是从城里来的吗?”
“难道不是吗?从你们颇有气派的穿着上看……不是城里人,也是很有来头的吧?”老板娘尽力避免各种冒犯。
“事实上我们只去城市逛了一圈。我们刚从寄宿学校毕业,还什么都不太了解……”
金头发绅士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他看见自己的同伴将所有牌理成两叠,唰唰地洗牌声不绝于耳。这仿佛是一种暗示“不要再说下去”的信号,于是金发绅士立刻停住。倒是老板娘,被对面的黑发绅士灵巧的洗牌功底所折服了。她呆呆地望着在绅士手里跳跃着的扑克,居然移不开视线。
老板娘原本以为,只会玩“21点”这种小儿科牌戏的人肯定是扑克初学者,可是,黑发绅士的洗牌技巧推翻了这个偏见。他的双手各执一叠牌,修长苍白的拇指和中指分别持于牌头及牌尾,轻轻一施力,两叠牌就不间断地往下落,彼此交错,精确而美观。牌落得极为迅速,所以没过几秒牌就洗好了,可老板娘仍移不开视线。她从未见过洗牌洗得那么快那么好的人。而且……而且这位黑发绅士,举手投足中,散发着隐隐的统治感……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就好像,接近他的人,包括他的同伴,都会不知不觉,被他所操纵。
仿佛注意到老板娘在看自己,高礼帽之下,黑发绅士灰色的唇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老板娘慌忙移开视线,再次望向金发绅士,结结巴巴地问,“那么,先生喜欢喝什么呢,我们店有……”
“我们在等朋友,等一下再点,可以吗。”筥伊的同伴,这时,才缓缓开口。
和同伴一样,在高礼帽笼罩下的,也是一张苍白的面孔。老板娘再努力,也看不明晰黑发绅士的面容,只注意到他的下巴有个完美的轮廓,比普通男士窄一点,刚硬中带着柔和。他的唇线淡得接近灰色,很薄,一直都严肃地闭合着。所以,他一开口,就让老板娘怔住了。
老板娘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那声音,低沉,还有些沙哑,像是古老教堂里的钟声,对人的内心,有种不可名状的渗透感。他的唇很快又合成一条不轻易松动的直线。
和他接吻会是什么感觉呢。有何种能耐的姑娘,才能翘课他的唇,与他舌尖相触,好让那张迷人的嘴久久不能合上,让那低沉坚硬的声音化为柔软的呢喃……老板娘发现,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毫无动作的情形下产生幻想,还那么突兀。她的面孔有些发烫。
“啊,对,有朋友。”筥伊点点头,接上话,随即又用那双仿佛是会抖动的彩羽一般的眼睛望向老板娘,“不过在那之前,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向我们这些外乡人介绍下你们店里的各种酒。”
这显然是一种邀请。可能充满危险。老板娘如此想着,却怎样也抵不过那双细长眼睛里闪闪烁烁的诱惑。实在是太英俊的男子。他能惹多少痴心的姑娘飞蛾扑火。老板娘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这对她而言是一场崭新的考验。她呆在那里,却忽然听见一阵连贯的颇有金属质感的声音。
老板娘很快竖起了耳朵,身为生意人再迟钝也不会错过注意这样的声响的。
只见桌角,黑发的绅士已赫然抛下数个耀眼的英镑,老板娘的眼珠都要凸出来了。她可没收过什么大钱,偶尔来的地主丢下一个英镑她也该千恩万谢了。果然有钱人就是有钱人啊。此时此刻,就算是对资产阶级偏见颇深的老板娘也不由自主地将二位年轻绅士奉为神明一般的存在。凡夫俗子的论调再如何高尚,也不如资本帝国中神明的施舍啊。
“这是桌椅的租借费,我们会在天黑以前离开。”低沉的,如教堂钟声一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老板娘用微微颤抖的手将钱撸进裙子口袋里,然后抬眼,不经意间与黑发绅士的视线对个正着。
帽子下的,俨然是一张俊美非凡的面孔。这张脸,比起其他男子,显得很不一样。或许,可以用超凡脱俗来形容。他有高挺的鼻梁,紧窄的下巴,深陷的眼窝中是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阴影中,闪烁着诡谲的光芒,不似他的同伴筥伊,他的眼睛不是耀武扬威一般的孔雀彩羽,而是隐隐约约,散发着幽暗之光的黑珍珠。一抹充满魅力却同样带着阴森感的微笑划过男子的嘴角,可是,老板娘却无法从他深邃的眼睛里读出同样的笑容。所以,那只是个善意的伪装。他实则愿意,拒人于千里之外。黑发男子的英俊,让老板娘有一种想发抖的冲动。
“哦,那……你们是在玩21点吗?啊……真是奇妙……这……这种牌戏现在很流行吗?”老板娘不想显示出自己的不自然,所以刻意客套一番。
“不。只是这种不用思考的东西,在想事情的时候拿出来玩玩很有意思。”黑发的绅士回答,“而且玩这个,是我们家的传统。”
本想接受淡金色头发的绅士的邀请的老板娘感到黑头发绅士没有言明的不友善。大概是希望她赶快拿钱走人吧……虽然她不聪明,但生意场上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规矩她还是懂的。何况,接近这两位陌生的绅士,从理性角度来看,着实有些不妥。
于是她就离开了,假装这张被城里人占有的桌子暂时不存在于她的酒馆里。
只是她颇为疑惑,是不是城里人都这样,鬼鬼祟祟,神神叨叨,仿佛掩藏着天大秘密,深怕被人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