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金风玉露正情浓(二)(1 / 1)
“哦?家人。大家子聚在一起,都在眼前,有什么想不想的。”老夫人一手摸着孙子的头,闲闲地倚在塌上。
“家人虽齐聚于此其乐融融一片欢欣群和,但雪静更是思念父亲。”拾起头,正视那最上方笑得一脸和蔼慈祥的老人。只是那慈祥啊,她感受的不多。“想父亲城守边疆,与将士同庆中秋,却应也是思乡怀家。父亲经年未归却年纪将大,虽老当益壮,雪静颇担心父亲身子骨,更兼雪静不能承欢膝下,略尽孝道,心中颇是焦心,故而失神久唤不应,还请老夫人原谅。”
孝字当先,众人也不好说什么,只笑一声。
“嗯 ,是个孝敬的孩子,你们呢,要学学雪静,不要只顾着吃,只顾着玩,要尽孝道。”老夫人一转头对身旁一群孩子说。
“父亲大人不在,我便……便……孝顺老太太么 !”老夫人怀里的小公子吃得满嘴都是,嘴里含着一个香酥卷还含含糊糊地说道,这一说倒又乐得老夫人咧嘴笑开。脸上的皱纹堆成一朵层层叠叠的菊花,旁边一列妇人见老夫人如此开心,都附和笑起来。
老夫人乐得够了,又看向雪静。只见她着的是紫白相搭的一套衣,月白的裙裳逶迤曳地,如云笼雾罩。领口袖口皆用银线绣缠枝莲纹,层层繁复,低调而不奢华。腰间佩一块婴儿巴掌大的泪状墨玉,用阳文刻 “年华永好,福寿永昌”八字。行步间玉佩下的乌黑流苏随身而动散散荡荡。里面白衣裁剪地恰到好处,平素略显单薄的身子衬得饱满处喷薄欲发,纤细处弱柳扶风。外套一件杭罗制成的紫衣。杭罗丝绸本就飘飘如烟气,罩在身上的紫色极浅极淡,却刚刚化解了白衣的疏离冷淡,变得活色生香。外衣的袖子宽大的很,两臂平放于身前时袖子过膝,一有微风便御风而动,轻轻袅袅。两袖间指如玉葱,指间相抵,拇指相扣。往上看,并未上浓妆。两颊只匀了一点胭脂,往常稍显苍白的一张脸更见容色如雪唇色如樱。黛色的眉如溪月弯弯,小巧精致。前庭较平常女子宽些,光滑圆润如饱满的石榴。算命师傅曾说她有贵人之相就是因额头生得好。额前没有刘海,黑如鸭玉的头发盘风鬟雾鬓,背后发如浓墨泻了一身,灯光流动间光泽一闪而逝。鬓上斜斜压一只银簪。银簪子最上方呈葫芦状,顶尖攒出一朵五瓣花。簪子伸出一寸长,掠过发髻凌空垂下一枚坠子。雪静长得不是倾国倾城,平日里看上去也是容颜淡漠。这幅容貌在王公贵族里不够华丽贵气,可是今日这番她走上前来,在众人面前礼仪完美,举手投足大家风范,细细地看只如清水芙蓉。
“雪静呐,你也是算得上林家的才女了,又念了多少本诗集啊?看今日是中秋,你应景赋一首吧。”老夫人虽老,却也偏爱个附庸风雅,奈何实在功底不行。
“雪静愚钝,难以体悟诗中味道,今年才念了一本不到 ,至于赋诗,更不敢夸口。”一番话似真似假 ,有藏愚守拙的意思,却也有一展风采的意思。
林府虽是大家,却一直秉承‘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儿只教识几个常字,读《列女传 》《孝经》之类的 ,并不曾教舞文弄墨。偏林父放手让雪静去,她识文断字一身书香,更显与众不同,在一班子姐妹间如鹤立鸡群 。可是这种鹤立鸡群容易让一些自以为是的人嗤之以鼻。
片刻间,桌已摆好,文房四宝铺列整齐。
“那雪静随意做一首,词句粗陋,有碍诸位耳目。”雪静握笔。那笔悬在半空,久不落下,厅中人看此,都纷纷交头接耳,掩不住那看好戏的神色。
但见雪静未有半点变色 ,那双眼波澜未动,只想起了璠洛和那茫茫月色,再又忽忆起他所作的那渔家傲的词,心下一片凄凉,仿佛茫茫天地间,滚滚红尘里,万物皆隐去,独有一轮月。再片刻,睁眼,蘸墨,落笔。
“广寒清虚人凄凉,
残星萧疏夜色长。
一树金玉应还在 ,
满衣偷尽月色香。”
随写随念,青花卷草纹笔握在瘦长的指间,笔头狼毫带着墨香划过薄薄宣纸,一笔一笔,极是张扬。她这样的小姐,应该是写一手娟秀温柔的蝇头小楷才是。她偏不,执拗地偏爱张旭的草书,那般痛快淋漓地书写发泄着她深宅大院被禁锢的无奈。然而她至今也未达到狂草的最高境界。张旭狂草的与张旭的性格境遇有脱不开的关系,她一个小姐,如何能达到一个狂徒浪子的洒脱?那么也不强求,随意就好。而草书的意义不就是随意吗。
“呦,人这么多还凄凉?二小姐真是清高孤傲啊。”一个美妇人着菱花贴翠绛色衣,插得满头金步摇,一扬头,叮叮咚咚乱撞。
“这人凄凉,指的是嫦娥仙子在广寒宫,分外凄凉。”雪静声音淡淡得响起。
“哦,广寒仙子的凄凉你都知道,莫不是你也学嫦娥想什么人了吧?”(问:我以为会说:你不是嫦娥,你怎么知道嫦娥的凄凉。--。。。兰花:你out了。。。要出奇制胜。。。。)一个与雪静一般大的小姐似讥似讽,待看她如何回答。
雪静听完一磕,真不知如何回应好,正迟疑间,一个清清亮亮的男声介入进来。
“二姐姐这诗呀,虽有意思有却疏三分雅韵,失了朦胧美感,难得这最后一句见了新奇,‘满衣偷尽月色香’。试问月香如何偷?是桂花香罢了。而嫦娥凄凉的意思应是二姐姐心中极思念父亲,故而神形凄凉吧。我等只顾寻欢作乐,却忘了父亲在外受那雨雪风霜,实在大不孝顺,真不知父亲何时回来。”独自说完以后,回头朝雪静展颜一笑,真像是云销雨霁后的万道金光,那样明媚而温暖。
“涛儿好见解,不错不错,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老夫人喜喜地拍拍孙子的头,最后一句话却是对大家说的,这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色清秀,眉宇间有清朗开阔。
厅中一群人顿时又围着四公子转悠,但见这个少年平静的对应,流利地谈吐,雪静想,果然这样才能在这样的豪门大族生存下去。她又被无奈地晾在了一边。
环视一周,啊,终于找到她大哥了,大哥你真是我的救星。雪静心里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解脱了。
“大哥。”雪静在背后轻拍他的肩,“你怎么不去?”一指哪一堆人群。
大公子长眉一挑,翻了个白眼,“一群女人,我去干嘛?!”脸上又露出表达“涛儿你被一群女的围着太可怜了”的意思的表情。
“你又要先走?”大公子皱眉,又要 他顶着一群女人的眼光骗人了。
“嗯......我有什么办法,你都看到了。你要帮我挡着 啊 ,只有你是我大哥。”雪静闷闷地落下一句。
“你给我个理由啊,没理由可走不了。”每年都这样,他脑子里的借口已经用光了……
“自己想。”雪静闲闲地吐出一句,闲闲地转身走了,好像不是她在求人似的……
“唉,好吧,我慢慢想。”看着渐行渐远的单薄身影,大公子不由一股怜爱冲上来,“是很可怜,很可怜,我也很可怜 ……”幽幽地渗出了苦涩。过后,又是云淡风轻。
大公子温敦敦地喝茶,“算了,把大前年的重用一次好了……”
随小路走去,只见天空里一轮孤光已升至顶。玉盘扣在天上莹莹玉般的光泽,丝丝缕缕的浮云薄透穿过月亮如同一匹水里的轻纱。幽幽翠翠的竹林泻下银光,虫鸣声“啾——啾——”地响,像是声嘶力竭。“很迟了吧 。”身后小墨喃喃出声,好像是在失神,却不由自主走着。
“小墨,你在想你爹娘吗?其实,我也想啊,我想我娘啊……”雪静的声音带着哭腔,“别人都说她跟人跑了,跑就跑了吧,只要她过得好好的,就什么都没关系……”她蹲下来,用双手抱紧自己,当别人不能给你温暖的时候,要努力不失去自己给的温暖。
小墨也怔怔地蹲下来,突然抱住雪静,于是两个女孩子就这样哭出来。哭自己悲惨的身世,哭自己不公平的待遇,笑人心的冷漠与人间的残忍。两个孤独的灵魂不再有地位高低,两个灵魂却像是一个灵魂,因为她们都有一样旷日持久的悲哀。
月色很朦胧,很美好。时而轻云蔽月,时而独照乾坤。广大无垠的天幕上如果只剩下这一轮月,却也显得孤单。
待到笑声变成呜咽,两人对视一眼,齐齐一愣,又傻傻笑开。
“要是让青霜那火药罐知道我拉着你哭,我怕是又要被她骂得你都不认识我了……”小墨可怜兮兮地说 。
“没事,我保你。”雪静扑哧一声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