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子若青莲(1 / 1)
青石板铺成的长街,密雨如帘。行人皆神色匆匆,一边埋怨这雨落得这般快,一边也加快了脚步上屋檐下躲雨去了。
只有一把绣着梨花的白绢伞缓缓飘过长街。伞下的女子青色的纱衣在雨水里也显得朦胧。称不上姿容绝世的雪静,在这苍茫的白雨中,竟独有了一份清雅出尘。在仓促的人流中闲散地迈着步子,显示着一种淡定与从容。
雪静喜欢这样的雨天也喜欢这样逛着,看拥挤的人流向后退去,仿佛是为了迎接她的到来一样。她承认,自己有些虚荣。可是,生长在名门望族里的女子哪个不是虚荣的啊,她什么都不会,她只会风花雪月。她清楚的想过,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嫁给一个高贵的人。她无法选择,那是这个家族给她的使命。她要为维持这个显赫的家族做出贡献,为后面的光荣铺路。她是女人,就一定会嫁给一个可以帮助这个家族继续显赫的的人。将相王侯,抑或是皇帝。她何尝没有想过背叛呢?可是她明白,自己什么都不会,只懂得风花雪月。以她的能力也只是这个家族的牺牲品。
雪静晃荡在茫茫大雨中,不自觉的拐入了一条小巷。
四周无人,只有雨声如乐。但是隐约中,似乎传来了清如山涧的琴声。循声而去,便到了小巷尽头。雪静怔住了,感到天地间的一股温柔迎面而来。为那琴声,为那人。雨小了,打在伞上不再那么有力度,仿若只化作游丝在飘荡。
一树梨花,含羞带露的模样却被无情的雨打到了地下,温润的花甚至整朵整朵飘下来,随着风轻轻地荡,最后,还是扑到了地上。一地的梨花,仿若是天女织出的仙绸,在人间隔出了仙境。这白绸中的男子,只十指轻扬,勾起的琴弦带起了弦上的梨花跳跃,青色的衣衫轻轻地扬起。风吹来,拂起琴上片片梨花洒落在他身上。雪静恍惚了,在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眼前人抬头看了她一眼。那仿佛穿越千年的眼神,让她觉得无比清晰但有仿若虚无。
雪静听着他一曲弹罢,也不走,静静地似乎等着什么。弹琴的男子也不抬头,用手指温柔地抹去肩上的花瓣。
片刻之间,时间仿佛凝滞。
雪静转身,忽又听到背后一个宛如环玉相扣的声音。“姑娘既然已经来了,为什么要走呢?”
“怕扰了公子清静呢。”她转身,“公子这一定是好琴吧。金声而玉应,音净而不杂,沉而不虚。”
“多谢姑娘夸奖。在下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先赞琴而不是赞琴声。”树下公子站起来,浅笑。折煞一树梨花。
“琴好,琴声自然妙。能得此琴之人,奏出此音之人,自是高人。”雪静把伞斜靠在右肩上,微微侧着头,露出一丝倾慕的神情。
“不敢。”但这位公子却是淡淡的不在乎这些。“在下姓秋,名宇,字璠洛,姑娘呢?”明明知道女儿家的名字不能乱报的,可他还是想知道。况且,她这样的女子,应当是不在乎这些的吧。璠洛理所当然地想。
“林,梵音。”
梵音,佛堂里吟诵的声音。纯洁而清澈,参透了人间玄理。
梵音,乍听,璠洛有些失神。
梵音,音音。
雪静仰头看那株梨花树,“历来咏梨花诗,我只看好一句‘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可谓写尽了梨花风姿。”
“庞铸有一梨花诗也是好的,说的那梨花是‘孤洁本无匹,谁令先众芳。花能红处白,月共冷时香。缟袂清无染,冰姿淡不妆。夜来清露底,万颗玉毫光。’这‘花能红处白,月共冷时香’也是奇绝。”
“云满衣裳月满身,轻盈归步过流尘。这倒显的是仙花了。然这梨花终归是凡尘之物。”
“姑娘要进来坐坐么?”他对她颇有些好奇。清雅脱俗又见识不凡的她怎么可能是市井小民家的女儿呢?那么一定是皇城大族林家的小姐了。“我这什么都没有,但有好茶。或许会对姑娘口味的。”于是抱上琴进了门去。小巷尽头,原是一树梨花,一处荒宅。
雪静想,他抱琴的姿势真是奇怪,真像是,抱一个女人。
步入门去,雪静收起伞,把伞倚在门上。雨已经停了,荒庭里杂草丛生,但雨润过后仿佛都收起了那一点野性,变得秀气起来。绿草中依稀可以辨认出一条小径铺向房屋。
几十年前,十几年前,甚至是几年前这里还有人踏过,可是今天却已经是荒草萋萋了。一处荒落的古宅,竟然就这么静静地呆在曲折的小巷尽头,无人探寻。直到一个男子推开这扇厚重的门,抖落沉淀着时间的灰尘。这座古宅,一定经过了繁华,也走过了没落,到今天,便形成一种荒芜。
雪静看见他从里面搬出桌椅,先把琴横放在桌子中间,然后坐下,静静地冲茶。她在他对面坐下,看他用修长白皙的手指拢起一簇茶叶洒入壶中,再冲另一个壶中缓缓倒入温水。合上壶盖,便静坐。
二人皆无言。璠洛出神的看着桌上的琴,眉间皱起,然后,伸手,用右手食指的指肚细细擦过琴身上一道裂纹。微微眯起的双眼,轻不可闻的叹息,一点点缓慢地摇头,像对待情人那样迷离而心疼的眼神。似乎,完全忘记了还有请进来的客人。
这人,难道一点都不懂待客之道吗?雪静瘪瘪嘴,在心里想着并附带翻了个白眼。当然,也只是在心里而已,像她这样的贵族女子,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高贵的气质与矜持的风范。好吧,那就等着。
于是,雪静开始眼观鼻,鼻观心,静坐。这种功夫她已经练了十九年了,她可有无比多的耐心呢。可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对劲。眼神总是不可控制地从鼻尖滑落,游走过陈旧的桌子与一道道紧绷的琴弦,游走在他一遍遍来回轻擦的指尖,最后沿着袖一直上升,直到他随意散落在肩上的墨丝,最后到白玉般的脸颊上,柔和的面部线条把一张脸修饰的让雪静都自愧不如。此刻空濛的眸子在浓密的眼睫下仿佛罩一层薄雾,看不清情感,窥不见内心。忽然,长长的睫毛闪动了一下,雪静急忙溜回眼光。见他没什么反应,又不可遏止的偷偷抬眼看他,等他眼睛稍稍一动,又急急收回目光。就这样,眼神往返数次。此时,一个正仔细而认真地研究着裂纹,完全对客人不管不顾;一个正不亦乐乎地暗自欣赏眼前这上天精心打造的杰作,完全忘记了十九年来在身体里已经根深蒂固的礼法等物。
雪静陶醉地欣赏着,忽然间,沉静的嗓音横□□来。
“你干嘛老盯我?!”眼神里那层薄雾已不甚明了,取而代之的有好笑和无奈。
“嗯……嗯?”林雪静还没反应过来……她一瞬间想到这个人还是穿白色的好看,像仙人,绝对的仙人。“你,说什么?”试探的眼光慢慢扫过去。
“没有,喝茶,喝茶。”似乎意识到有些失礼,璠洛抬手把茶端到她面前。
她把右手贴在杯壁,温的,刚刚好。
“方才怠慢了姑娘,姑娘莫要见怪。”
“呃呵呵,没事,没事。”干笑两声,急忙低头。为什么,看到那样的眼神,有一丝心慌意乱呢?偷偷摸了摸脸,还好,没有发烫。
璠洛却已看到她这小女儿动作,有点想笑,但终强忍住,把眼光往别处飘去。屋檐上的水珠滴落下来扯出一道笔直的白线。
雪静阖上眼,暗道“静心,静心……要静心。”几个深呼吸后,慢慢睁眼,一如常态。这才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心止如水,时刻保持平静。
雪静决定不能干坐着,要找点话谈谈,否则容易胡思乱想。
“为何要搬出来呢?这外边,风景好么?”雪静浅浅地笑,笑不露齿。
“此非在下之物,今日借用,不敢再逾矩。”终于又把眼光挪回到她身上。
“哦。这是荒弃的废宅啊,主人早不知所终了。”雪静微微地低头,看那凝碧的茶水,真像一潭清幽清幽的碧水啊。
“其屋无主,吾心有主。”璠洛抬眼,看着眼前女子,真像一支雨后的清荷啊,他想。
“公子来此几日了呢?是来游玩的么?”
“已一月余。游玩?倒不如说无处可归吧。”环视了一周,又道, “虽然贫困,但非潦倒。一箪食,一瓢饮,一张琴,又有何不可呢?”
雪静静看茶水,那样浅浅的绿,宛如眼前男子褪色的青衫。“公子居于陋室,却是神闲气定,富比王侯。”
他不应,端茶轻呷,眼眸里波光流转。
“一箪食,一瓢饮,一张琴,神闲气定,富比王侯。”这倒是不错。雪静轻声念道。
“一溪云,一壶酒,一支笛,几时归去,作个闲人。”这是很好啊。璠洛心中感慨。
草静如湖,被风吹仿若琉璃水面起了觳波。两个青衣的人,在一片绿湖中相谈甚欢。
如画一样,温暖而灵秀的绿色成为荒废的庭院唯一一重亮色。漆过的艳红已经变得稀薄,反而成了灰红的色调,雕龙画凤也已经覆上了时光的暗尘,离他们不远有一座孤独的秋千荡啊荡啊荡,木板湿漉漉的。本是一片死气沉沉,却因为走入的两个人而重新有了生机。可见世间一草一木一桌一椅也并不都是死物,都是因为人的存在而有了灵气。
夕阳散着余晖,远远的天边传来几声鸟鸣。
“我先告辞了,他日再会。”雪静起身,“多谢公子款待。这是好茶,是需要用心品的。”
走了几步突然又转回来,“公子是在这住吗?”
“在此流连几日,借宿在此,不知姑娘有何事?”
“没事,问问,呵呵。”不禁懊恼,今天怎么回事。使劲摇了摇头,似要甩开什么。
出了巷口还没走几步路,便看见急得焦头烂额的管家。“呦呦呦我说小姐啊,您都二九有一喽您怎么还到处乱跑啊,这走丢了可怎么办呢。”
“这皇城我走了19年了还会走丢?我就一定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雪静很不耐烦的,方才的心境全没了。
“是是是小姐您说什么就是什么。”管家急忙改口了。
“行了,你也急,走吧。”雪静也软下来,这些给人干活的人啊,也是两边受罪。“下回不用来找我了,我自己会回去的。”
入夜。正与关门的璠洛在门边拾起一把白绢伞。绣这白梨花的白绢伞,让他想到了那个姑娘。“音音。”他不觉出口。一出口,却又觉得有些突兀。
梵音,音音。
一把伞,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