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所有风花雪月,小桥流水,有情趣的场景,她都绝不放过,总强迫自己得写出篇东西来。所以每次春游,秋游,她都腾不出时间也拿不出心思来玩,脸上总是一副大便干燥的样子,和她熟的人告诉我,那是在写诗。她的诗嘛,我才疏学浅,只发现了一个特点:难懂——我不懂,谁也不懂,我想包括她自己。与此相对,黄根的特点,用大竹英雄扇面上的话说就是:不动——从早到晚,从冬到夏。并且很影响了前后几个女生,也伴着她不动。根2根据《三个火枪手》给她们起了个响亮的名头——“弱智三姐妹。”我总是想不通,教科书怎么那么可爱呢?能让她们朝思暮想,总在看,也总觉着看得不够。没有千斤票,没有黄金屋,也没有电影明星硕大的脑袋对你吓人地笑,抬头便是数学老师的脸。不过看她们的表情里却也并没什么爱意,有时候,与其说是她们在看书倒不如说是书在看她们。至于孟寻,她有些时候很怪,很不合群,不大喜欢人多,以前我们打雪仗的时候,她总在远远的地方笑着看着,攥出一串又圆又白又小的雪球,我没“弹药”了,就去要她攥好的,她也给。
“All, all is changed.”
“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
“我随便说了一句,你说的什么意思呀?”
“我还以为你要考我呢,噢,这是叶芝的两句诗,你随口说出来,说明你很有天才。你瞧里面没有一个生字,字面上没有一处不好懂,但你又绝不敢说自己明白了。就像柳宗元那首“千山鸟飞绝”一样……”
我又侃开了。倒不是想显示什么,只是像肚子有个屁就放出来一样,嘴里有篇话也总习惯不假思索与节制地说出来。
下课铃响了,在我侃到兴头上,最不想让它响的时候。Everything happens in the world when one is least prepared。
喇叭里传出胡校长有特点的女音:“学校不提倡打雪仗,严禁把雪球带入教学楼,严禁在教学楼周围打,严禁在操场上打,违者本人影响三好生评定,所在班影响评选先进班集体,希望团委及学生会干部带头。……”
上课铃响了,学生们三三两两慢腾腾地回到教室,脸和手冻得通红。黄根们坐在位子上头也不抬。茹亚倚在窗口,胳膊支着窗台,手背托住下巴,五指尖尖,仿佛一只样子过时、穿着不适的高跟鞋。在司各特的小说里,古老庄园的女庄主们,就是以这种姿势,整天在哥特式的穹窿底下,遥望一位白衣骑士,胯下一匹黑马,从田野远处疾驰而来。我往楼下一探头,底下只有一个贪玩的低年级男孩还没回班,袖口蹭着冻出的清鼻涕,琢磨着把剩在手里的雪球扔给谁。
喇叭又响了:“学校三令五申,可仍有学生……”这回是叶校长的山东口音。胡校长和叶校长,一正一副,一女一男,一瘦一胖,而且有一样的脾气:从不听我们学生的,却让我们学生听他(她)的;从不喜欢我们学生,却让我们喜欢他(她)。自然而然,就把两个人并起来,简称“叶胡”。自然而然,要想到晚上方便用的工具。
我碰碰孟寻。“你今天可太不对了,我管你要雪球,你反倒帮着她们打我。”
“那是因为她们追的太急,我来不及递给你,只好扔给你,不是打着你脑袋了吗?你接不着是因为你太笨了。还怨人家。”
“真了不得了,我那些胡扰蛮缠的本事全让你们学去了,倒是学点好。我再问你,往我脖子里塞雪球不是来不及吧?”
“那是因为我在背后打中你好几次,可我力气太小,你都没注意到,所以就 ……”
“理由充分,理由充分。”我想看看她是怎生一副得意样子,一看之下,脑子里莫名其妙地产生一个念头,嘴给无由地说出来:“您,您好像比以前漂亮了。”
她还是静静地看着我,眼里好像有种绝不是高兴的东西,我连忙变话题,心里暗骂自己大胆。
“你饿吗?”
“饿。”她那种神色不见了,把红红的脸侧贴在桌面上,怯生生地回答,像个无助的小孩。
我从位子里变出个面包,分一半给她。通常,上课吃东西有两种方式:一种适用于小物件,话梅呀,蜜饯呀,巧克力球呀,手绢包了,在擦鼻涕的过程中随手抹进嘴里。这种方式虽然隐蔽、文雅,但总嫌不痛快。坐在后排的更愿意采用第二种方式——苦读式。这是从黄根们读书的姿势中获得的灵感演化来的:额头贴在桌面上,嘴和桌面平行或稍低,把面包之类大口大口痛痛快快地塞进去。
“秋水,吃什么呢?”
可恶的语文老师,不,他的眼睛和眼镜。我赶忙把剩下的全部填进嘴里。
“老师,吃完了。”虽然所答非所问,但我想老师能明白,那是在告诉他,无论吃的是什么,也吃没了,没他的份了。就这样。
5
上午第四节课,我更加不敢专心听讲。盯着先生青白的脸、鼻子、手诸多零碎,怕想到王致和的臭豆腐、天源酱瓜、白云猪手之类缺少足够敬意的东西。重点校的学生犹如吝啬地主雇用的长工,要干的活比普通校多得多,活多难免晚睡,晚睡难免迟起,迟起难免来不及吃早饭,不吃早饭第四节课难免肚子饿。况且化学老师在文科班上课,又多半会变成天津卫的特产:“狗不理”——不招人待见。高考是学生的老子,也是先生的老子,是我们大家的老子。高考规定的必考科目,就好像老子给你明媒正娶的大妇,不管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于是副科就成了小妾,多顾了她,人们嘴上说不出什么,但心里总会觉着你品行不端,不务正业。可天底下有一种人,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也一定会有。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他们是天生的贱骨头,包括我。于是我们偏喜欢不应该喜欢的化学课。
小时候,老师竭尽气力让我知道,我学习是为了党,是为了国家,是为了长大了有钱花,可是我从来不懂。心里认定,我学习就是为了老师。如果一位老师无意间对我笑笑,上课前随手拍拍我的头,我就会兴奋半天,心里对自己说:“这个老师喜欢我。”于是,上他的课就特别认真。别科的功课可以不做,甚至球也可以不踢,但他这门课的作业是一定要做的,否则就是对不起朋友。大了,明白了学习是为了自己,但也是为自己高兴、为自己喜欢。
化学老师姓李,长得实在招人喜欢,大棉鞋,厚眼镜,子弹形的脑袋,上方下尖。牙齿错落有致,暗合古诗的特点——空灵,特别是有一颗门牙只剩了半颗,让人觉得他总是在笑。“一旋横,二旋拧,三旋打架不要命。”李老先生头顶上一正一反,两个旋,中间一撮头发被高高拧起,像野蛮人酋长的雏鸡翎。背略驼,脚稍跛,走路的时候东一腿西一腿,总不走直线,总不走正路,高挑的头发也随着一颤一摇。就是普普通通的近视眼镜,李老先生的也与众不同,两只眼睛,一只深度近视,一只怕光,大概像硝酸一样见光分解。所以两枚镜片,一黑一白。严肃的时候,是西西里的海盗。更多不严肃的时候,是抱着水晶球的格格巫。不老实地对你一笑,让你觉着他脑子里一定想着格格巫的那句名言:“我只不过想为世上多做一件坏事罢了。”
他老先生上课从不带书本,而是抱来一大堆试管、烧杯,和其它一些他自制的歪脖实眼的玻璃容器。里面盛着花花绿绿、莫名其妙的液体。不仅如此,而且身体力行,模拟布朗运动,会跳起昨天刚从老伴那里学来的Disco,农村户口的同学讲,李先生要是谋第二职业,到他们屯去当神汉,一定能赚大钱。讲晶格的时候,会给你追述自己年轻时的爱好:“我很喜欢看女人的花衣服,而且总想知道一共有几朵花,慢慢发现,不管图案多复杂,总是由几种图形构成的。那图形就如同晶格,抓住它,整个晶体就有了。”我很想知道,被盯的女人,间或回头,是不是也喜欢看他。不过有一点能肯定,不论喜欢与否,都会非常有趣的。
今天,他抱来一个小绿漆桶,从里面取出一小匙像果珍一样的黄色粉末,撒在一团白棉花上。再从讲台桌底下抄出一根长长的玻璃管,对准棉花团:
“你们看——”
他鼓起腮帮,对准玻璃管的细嘴,一吹。那团棉花上先是一股白烟,随之红火苗子突然窜起,少顷,只剩下一小撮黑烬。“怎么样?”
“咦?”学生惊疑。
“哦?”李老先生反问。
“再来一个。”学生鼓起掌来。
这时,我听见很响的敲门声,这一定是“叶胡”之中的一个。他们常在教学楼的走廊里走来走去,镇压异常。我不明白,为什么学生一开心,他们就会生气。
李老先生把门拉开一条巴掌宽的缝,自己不想出去,看样子也不想让“叶胡”之流进来。就这样交涉几句,“叶胡”见是李老先生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说几遍“注意一点”也就去了,像是疯人院里干长了的护士。
“我们继续讲,谁给我解释一下这个现象?”
班上稍稍安静了些,脸皮薄的学生低下头去,欣赏鞋帮上的泥。胆大的瞪着老师,等着他一叫自己就如同谢绝女主人向自己盘里添菜一样,微笑着摇头。反正这是副业,他们没有理由羞愧,就像吃瓜子不吃皮一样,完全不必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