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1)
这妇人一身清爽利落的打扮,手里端着个盘子,里头有切开的梨片和猕猴桃片,显然是要送来给客人吃。
景天听她的声音,像是开头她按门铃时应答的那个人。看她的穿衣打扮还有对蒲瑞安的态度,应该是蒲家的老阿姨,也许还是把蒲瑞安带大的旧人。现在这个年代,家里还有这样的老人在的人家,实在算不上多。景天对蒲瑞安一直有一分尊敬在,忙带上笑和她打招呼。像她这么伶俐的人,旁人对她如何,她是一目了然的。蒲瑞安的妈妈明显眼中无人,她也不必应酬,而这位阿姨,却是带着爱屋及乌的态度,因爱护蒲瑞安,进而对他带回来的朋友都热情相待。
果然蒲端安用亲昵的口气对阿姨说:“送上去给我妈吃吧,她还没睡,我去去就回来,给我留着门,别上锁。”
那阿姨笑着说:“晓得了,路上当心。”又看一眼景天,说:“下趟再来玩,要多坐一歇哦,我烧点心给你吃。你欢喜吃什么?酒酿圆子水果羹阿好?”
景天听她一口软糯的苏州话,便笑着也用苏州话回答说:“好格。”苏州话“好”发“赫”音,开口音短而促,又好听又好学,地域色彩十分明显,上海人学说苏州话,“好格”一句多半是最早学会的。
那阿姨听她用苏州话回答,开心得脸得笑成了一朵花。
蒲瑞安说:“你在苏州实习了三个月,除了这句,还学会了什么词?”在前走着引她下楼,“工业区里苏州人不多,我想找人说苏州话都找不到人。”
“你的苏州话,是跟这位阿姨学的?”景天问:“学一句来听听?”
蒲瑞安笑一笑,却不肯说,景天也不追问。不过是闲聊,找话题罢了。他和她还没熟到可以用外地方言说笑话的程度。
到了大门外边,蒲瑞安把可可粉和稿子替到景天手里,这个时候景天要再说客气的话,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了。只好接过来,借着门口的路灯的光亮,把两样东西放进她的双肩背包里,正要回头和蒲瑞安说再见,就见他用钥匙开了车门,作了个有请的动作,让景天坐进去。
景天一见,忙说:“不用麻烦了,我乘公交车就行了,就在弄堂口就有车站,换两部就到家门口,很方便的。你送了我还要再开回来,来来回回,叫我多过意不去。”
蒲瑞安摇摇头,坚持说:“我送你。来就是一个人来的,回去哪能让你一个人回去?你一个小姑娘家,深更半夜的,万一碰上坏人,就是我的责任了。难道你还真的冲上去和他们打架?”
“当然是真的,你当我吹牛啊?”景天说:“我和男生打过好多架,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蒲瑞安看看她的身材和胳膊,笑着摇摇头,把副驾驶位那边的车门再拉开一点,一定要请她坐进去。
景天看着这车位心里就不舒服,她把头摇得更快了,退了两步,飞快地说:“蒲老师,真的不用你送我,这里出去就是车站,没必要的。你送了我回去还要再开回来,这大晚上的来来去去,你是我老师,怎么好让你这么辛苦?已经麻烦你很多了,再送,我就不知道怎么才能回礼了。”
蒲瑞安为她的固执弄得很是恼火,“我都说了,那是为了周老师。不管是谁,只要是周老师开口了,我就一定会帮忙。而你是一个年轻姑娘。让一个年轻姑娘半夜一个人走夜路,我是不会安心的。如果你要坚持坐公交车,那我就不开车了,陪你也坐公交好了。”
景天瞪着他,为他的固执恼火,又不能解释自己不坐他车的原因,只得赌气说:“随便你。”转身就走。
蒲瑞安被她晾在当地作声不得,愣了一下就追了上去,他身高步子大,只两三步就追上了景天,在她身后说:“景小姐!请留步,请像一个成年人那样说话行事,可不可以?你在梅龙镇吃饭的时候已经发过一次小姐脾气了,我像是没理由要忍受这样的事情两遍。”
景天被他喊得只好停下脚步,悄悄用手指擦去脸上的两行清泪,转过身,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说:“对不起,蒲老师,你真的请回去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等片子拍好,我送录影带给你。蒲老师,晚了,我回去了,再见。”
蒲瑞安第一次见这么情绪化的人,看她执意不要他送,又为自己先头莫名的火气感到抱歉,便退让一步说:“那我送你到车站。”
“你车还没锁呢,蒲老师。”景天提醒说:“当心被人偷了车载音响。”说完就加快步子急急地走了,像是身后的黑暗里有一只猛虎随时要扑出来,抓住她撕咬一番。
她急促的步子在深长黑暗的弄堂里发出笃笃笃的声音,一声声都像敲打在她的心上。弄堂里有零落的两三盏路灯,拉长她的影子,再一盏路灯过后,她已经到了外面的马路上,在一拐弯的间隙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弄堂底的蒲瑞安,看他还站在那里,背后是那辆发出银色亮光的车子。
本来她不用这么慌张的,她已经得到了蒲瑞安的谅解,两个人在亭子间里写字吟诗那一段时间里,相处得可以说得上融洽。可是一看到那辆车,她就控制不住她的情绪,她不能再坐在那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和他言笑殷殷,一路由他送回家去。
她坐上公交车,晚上乘客少,居然还有空位,她把头靠在车窗上,心里有泪意要涌出眼底。这下好了,她也许已经彻底把蒲瑞安得罪了,他也许再也不想见到她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这样最好,这样她就不用再看到那部银色的车子,它像个后现代电影里的科幻怪物,随时会扑出来咬她的喉咙。
她以为她差不多痊愈了,原来心痛这个怪物只是被她挖个坑就地埋了,并没有长了翅膀飞着离开她。在它认为适当的时候,它就会从地里钻出来,抖一抖就迎风长大,伸展魔爪和牙齿,啃舐她的心。
11 天一神水
景天回到家,累得像是跑了八百米。也没说和父母说两句闲话,道个晚安,就躲进自己的卧室。把背包往桌上一扔,倒在床上,再也无力爬起来。门外她妈妈来敲了敲门,说回来了?要不要过来吃银耳红枣汤?她只是咕哝了两声,踢掉鞋子,脸都没洗,就那样穿着衣服睡着了。
困扰她半年多的失眠这一晚跑得没了影儿,半夜睡来,起来上过卫生间,换上红色格子的绒布睡衣裤再躺回床上,以为会跟从前一样睁眼一直到天亮,哪知才想了一个问题:她的行李还没有整理,还没轮到她想要不要起来收拾包包,就又睡死过去了。
这一觉一睡就到了早上,到她彻底清醒,看看钟,才六点,看看窗户,有晨曦照进。她几乎不相信她有这么好的运气,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坐起后伸伸懒腰,精神也是少有的振奋。这种感觉她好久没有了,忽然之间她像是回到了求学时期,身上有不安分的因子想蹦,她去洗脸漱口,换了一套运动装,穿了跑鞋,轻手轻脚离开家,下了楼,在马路上跑起步来。
想不起有多久没跑过步了,这一跑一时有点腿打颤,跑过一条街后身体的协调功能恢复了过来,呼吸和步子也配合上了,思想在运动的节奏感里一点一点的被排空,脑子是少有的轻松,连头痛和紧张都不见了。在一呼一吸之间,体会新鲜空气达到肺里的刺激感,鼻腔被冷空气刺得发痛,但浑身上下却充斥着力量感和爆发力。
跑完从前跑步时拟定的路线,景天停下来放松拉抻肌肉,看着晨光里锻炼的人,发觉他们都有着挺拔的身姿和健康的面容。是时候把自己从深渊里拉出来了,景天对自己说,从今天起,好好生活。
她买了豆浆油条和粢饭糕回家,把豆浆从袋子里倒进一只煮牛奶的小锅里,放在炉子上重新加热,放糖,等豆浆煮开后把火关了。油条和粢饭糕放在盘子里,马马虎虎准备了早点,然后去洗了一个热水澡,跑步出汗打湿了头发,便连头发也洗了,这才去收拾行李。
去的是山里,她又是刚从学校毕业,平时的衣服以运动装为主,收拾起来一点不花时间,只捡这个季节和将要来到的夏天要穿的衣服裤子收了一包,两双鞋,最后莫名其妙地塞了一条卡叽布的A字裙进去。
所有的出发的工作做完,也不过才七点半,她想原来早上起得早,是可以做这么多事情啊。又想起原来她好久没有这么有条理地归置她的早晨和晚上了,她这一阵都在昏昏噩噩地过日子。她想起那首著名的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快乐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她就要背上行囊,离开城市,去一个山明水秀花开鸟翔的地方了。明天她将跨过许多的山和河流,她可以为它们一一取上温暖的名字。本来她上次就可以这么做,但上次她的力量还没有恢复,她爬都爬不起来,惶论跑步。这次她可以了,她睡了一个好觉,和朝阳一起跑步,她有力气做这一切。这次她一定可以。
这一天她都在家里看蒲端安给她写的脚本,里面把鸟儿的生活用时间的顺序写下来,早晨的鸟可以配什么诗,中午的鸟又可以配什么诗,在求爱中的鸟是什么样子,衔枝筑窝的鸟,在风雨中守窠的鸟、夕阳下归巢的鸟……除了与画面相配的解说词,还有用钢笔勾勒的白描画,画面简桔如同丰子铠的《护生画集》,内容却是让人看了感动,最后会落泪。
景天想这样的人,去做实业真的浪费了,每天和冷冰冰的机器打交道,穿着工作服,有着如此的才华和这么细腻的情感,却深藏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