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人家小姑娘头发像钢盔,那就是为了抵御风刀霜剑的。依我看光是头盔还不够,还得再加上防毒面具。”转头对蒲瑞安说:“蒲老师,不早了,我回去了。”
蒲端安放下笔,“也好,我送你回去。你等一下,我把本子给你。”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叠文稿纸,那文稿纸上还用牛皮纸钉了封面。封面上有四个毛笔字:远映碧山。还是同样的孙过庭书法,看墨迹也新。他桌上现放着全套的文房四宝,也许就是特地拿出来写这四个字的。不然这年月,又不是离休老干部,谁在家天天摊着毛边字练书法呀。蒲瑞安这份情意,重得让她不好意思接受。
再看这名字,又是一喜,浑忘了刚才为小舅舅无礼的眼光生气的事,问道:“蒲老师,这是取杜牧的《鹭鸶》里的‘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的意境吗?”亏得她这些日子读了不少的鸟诗,看了这四个字倒知道出处,不然,怕不要被蒲瑞安看低。
蒲瑞安锁了抽屉,拿了钥匙说:“对。雪衣雪发的鹭鸟在青山碧水中,可不就是一幅画?”引景天往外走,对堵在门口的小舅舅说:“小舅舅,借过。”
小舅舅非但不让,还把一条腿绕在另一条腿上,把门堵了个严实,笑嘻嘻地说:“原来是你的女学生。我就说嘛,那里去找这么嫩的小姑娘,嫩是嫩得来,掐得出水来了。原来老弟你喜欢的是真正的小姑娘。”又对景天说:“小姑娘,有姐妹没有,下次带来一道白相②。”
蒲瑞安气得低喝一声,“小舅舅,你别乱说话。”他还要再往下说,景天却抢着说道:“你是脑子进了水?还是吸烟毒坏了嘴巴?”
小舅舅听了这话,竟搭不上腔,吃惊得张了嘴,那香烟就沾在他的下唇上,欲落不落。
景天又恶狠狠地说:“你要是在马路上电车上这样跟我说话,我早就巴掌问候了,今天是看在蒲老师的面上,放过你。小姑娘怎么了?小姑娘就由得你瞎三话四?你也不看看是谁家的小姑娘。我这个小姑娘从十三岁起就打流氓了,你要是再敢上腔③,我让你知道小姑娘的厉害。”
“哦哟,厉害的,小姑娘煞气这么重?啧啧。”小舅舅这下是在真的惊叹了,“今天我碰上的那个小姑娘要是有这么烈性,我倒欢喜了。老弟,侬眼光真好。”
蒲瑞安认识这个女孩子也有一段时间了,开始以为她安静沉默,后来看她在长辈面前装痴乔颠,如今才发现她竟是火爆刚烈,性格这么多变的人倒真是少见。而且刚才对小舅舅的话说得何等的义正辞严,小舅舅一惯对女性吊儿郎当朝三暮四的看不上眼,这只怕还是头一次遇上让他吃亏的女性。心里实在高兴,脸上却不流露出来,只说:“小舅舅,我要锁门了。”
小舅舅这才把嘴合上,那根烟又安全地回到了两片唇中。小舅舅用两根指头捏着烟,吸一口说:“看来会是自家人了?也不介绍一下?我是你蒲老师的小舅舅,他妈妈的小弟弟,叫苏照。”
蒲瑞安说:“不用了。”景天说:“没必要。”两人一同出声,说的又都是一个意思,倒像是心有灵犀似的。
小舅舅苏照讥讽地笑说:“哟哟哟,两个人这么要好,得意煞了。老弟,你是想气我是不是?我今天去见钢盔女人,你就带嫩气嫩来的小姑娘上门?还是这么厉害的?你以为就凭她这张嘴,过得了我姐姐那一关?”
10 心痛
刚说到他的姐姐、蒲瑞安的妈妈,就有人从楼上下来了,脚步声嗒嗒嗒地从楼梯上一步步走下来,景天先看见的是一双葱绿的绣花拖鞋,然后才是茶色踏花的大寝衣下摆,最后才出现的是她的脸。景天老电影看得多,第一个直觉是有人从黑白电影里走出来了。这足踏拖鞋的妇人就像是跨过屏幕跨过岁月来到面前的旧时人,烫过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卷儿,寝衣系了带子,打着整齐美观的蝴蝶结。一张长圆脸,细眉凤眼,十分漂亮,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眼神更是凌厉。
蒲瑞安的妈妈把几个人都看了一眼,皱了眉头说:“你们在下面吵什么,吵得我不能休息?知道我头痛,怕闹,要静,你们还这么吵,烦不烦人?瑞瑞,天晚了,送这位小姐回家。阿弟,上来,跟我说一下今天的那位小姐。”眼风略略扫了一眼景天,点头示意的表情都没有,就转身上楼去了。
苏照拎着那支烟,朝景天耸耸肩,颇洋派地做了一个十分花哨的手势,眼睛笑眯眯地朝景天传送着信息,像是在告诉景天:看,这位妇人难对付吧?我刚才的话没说错吧?比起这位太后的架势来,我的话虽然轻薄,却是无害的。
景天看着就有想笑的冲动,却也知道这个时候是笑不得的,便咬住下唇忍着,但一双忿忿的眼睛再看向苏照时,眼神已经缓和了许多。
苏照吊儿郎当地哼着曲子,一条腿抖啊抖的,对蒲瑞安说:“老弟,我姐她呀,那是把我当小儿子养,把你才是当接班人养。我们两个应该掉个位子,你来做我的这个乖弟弟,我来当你这个的浪荡儿子,让她操心才对嘛。现在弄得来她虽然住在你们家,却是当着我的家。我这话有些拗口,你们听懂了没有?”
景天听了又要想笑,蒲瑞安却气得几乎白了脸。景天顾着他的面子,才强自忍住了。但一双眼睛却出卖了她的心思,那眼珠子灵活地闪着,不露出些玩笑的痕迹都不可能。
苏照看了赞许地对蒲瑞安说:“这个小姑娘灵的,卖相灵,脑子也灵,眼睛更加灵,会得讲话的。不过你也看到了,你妈的态度,是不允许家里有和她一样灵光的两个人在的,要是的话,家里是要吵翻天的。你看她弄得来让我见的那些老姑娘,她看得中的,哪一个是有脑子的?她叫住是看我年纪大了,不给我弄个老婆说不过去,不然,她宁愿把我关在家里一辈子,才对得起我们死掉的老娘。我倒宁愿有个老娘在,也好过有个比老娘还要管得牢的大阿姐在。哎。”
蒲瑞安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小舅舅,我有朋友在这里,请不要乱讲话。叫你上去呢,你快去吧,我要送朋友,先走了。”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不想让她听下去的。偏景天是听得又好玩又好笑,但也知道蒲瑞安会不自在,便正了正颜色说:“不早了,我真的要走了,蒲老师请留步,我自己出去可以了。”
苏照啧啧两声说:“蒲老师!你几时做过人家老师了?当老师好啊,学生里有的是年纪轻的小姑娘,随便挑。那个《秋海棠》里的什么军阀不就是为了找年轻漂亮的女学生,专门去开了一所女子学校吗?眼光好的,手段妙的,比我高明一百倍。”
蒲瑞安气得脸都青了,伸手拨开苏照,护着要景天下楼,前楼厢房有隐约的电话铃声响起,又有人跑动接电话讲电话的声音,有人扬声说:“苏先生,侬的电话,是张小姐寻侬。”
“来了来了。”苏照摊一摊手,对蒲瑞安说:“烦是烦得来,电话寻到此地来了。”丢下他们去接电话,才算肯放他们过去。
蒲瑞安像是十分抱歉家里的私事被景天看到,有些难堪的样子,带点解释的口气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胡说八道。你别看他吊儿郎当的,正经是注册会计师来的。”
景天只得说:“也许是工作太正经了,错不得一点点,所以在生活中就随便了点。我刚才是不是太没礼貌了?要不要道歉?看他倒是不介意。”
蒲瑞安忙说:“是我想请你不要介意才是,他刚才的话全是他自以为是乱讲的。他只比我大七岁,从来没个长辈样子。不好意思,让你见笑话了。”
“我没什么的,不过我见你对他,那也是没什么对长辈的样子的。”景天带点开玩笑的意思说,实在是这个情况太奇怪了,搞得她都不知道怎么才好。本来跟蒲瑞安又不熟,却偏偏莫名其妙地见证了一场稀奇古怪的家庭矛盾。景天想蒲瑞安这个时候一定后悔请她上来,早知道是这个样子,就算不想有负周老师的嘱托,完全可以约在一间咖啡馆茶馆里见面嘛。一想又不对,人家本来是请自己来看古画的,他总不能把一幅家传的古画带到外头咖啡馆去。只是把个陌陌生生的女人请到家里来,见到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是谁都不会愿意的。还有,他不见得把所有的女性朋友都往家里带吧?还有,听苏照的意思,是把她当成了蒲瑞安的女朋友,可是上次蒲瑞安说,他是有女朋友的。难道他把他有女朋友的事瞒着家里?就像连周伯伯都不知道一样。景天觉得蒲瑞安真是高深莫测。
蒲瑞安淡淡地说:“那也要长辈做得像个长辈,才能让人对他有长辈样子。”停了一停,又说:“我怎么说话跟他一样,说得绕来绕去的都听不懂了。”摇摇头,拿了那盒可可粉和用牛皮纸钉过的稿子,锁上了亭子间的门,和景天出了蒲家。
按说这样的屋子,楼下大门一关,自成天地,每层楼的房间是不用上锁的,但蒲瑞安显然是习惯了人走落锁,而苏照对他要锁门的行为也不表示反对,可见是见惯不怪的。这样一个人家,行为习惯如此奇怪,景天倒生出几分好奇来了。但这分好奇只是埋在心里,一闪而过,不敢表露出来,不然就太不礼貌了。
才下了半层楼梯,就见前楼厢房出来一个中年妇女,见了蒲瑞安十分亲热地说:“瑞瑞,这就送人走啊?没说多坐一会?我刚切了一盘生梨,正要给你送上去。就进来接个电话,你们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