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我猜你是有女朋友的,像蒲老师这样的人,周伯伯夸成一朵花的人,怎么会这么大了还没有女朋友呢?”望着天花板,像是在思索一件很费心思的难题。
蒲瑞安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点头说:“谢谢你问,我有女朋友。诚如你所说,只不过外人不知道而已。”侍者这时进来,手里一个小盘子里放着零钱和发票。蒲瑞安把大张的钱收了,剩下几张小票子留在盘子里,侍者道过谢收了盘子和盘子里的钱走了。蒲瑞安对景天说:“可以走了吗?”
景天忙说“可以可以”,拿了包站起来。
蒲瑞安收拾了西装钱包说:“那就走吧。”虚托着景天的肘把她送到门口,指一指停在饭店前面空地上的一辆银灰色奔驰车问:“我开车来的,景小姐要不要搭我的车走?”
景天看一眼那车,认出就是那天从苏州一路开回上海的车,当时她在车上痛得几乎咬碎牙齿,心里对这个车实在喜欢不起来,镇定了一下说:“不用了,我跟周伯伯一样,吃得太饱了,想走走消消食。来的时候我看见展览中心正好有书展,我去那里看看,买几本书。”
蒲瑞安说:“那好,到时候我在家等你。”说着又把地址报一遍。
景天复述了一遍,准确无误后说:“那就先谢谢蒲老师了,星期六晚上八点我去蒲老师家。”说完再挤出一个笑容,挥了下手,向左转朝展览中心那边去了。身后蒲瑞安进了那辆银灰色奔驰车,发动起来,经过她身边时还向她点头示意,景天也做个再见的手势,等车子开走了才继续晃悠。
梅龙镇酒家离展览中心不过隔着一条马路,慢慢走过去也不过才十分钟,景天晃晃悠悠晃到了展览中心,在门口排队等着领票。她目光呆滞脸色灰暗站在队伍里,五分钟过去了都没人过来搭讪,从前她在学校哪怕是排队买个午饭都有男生过来说今天有红烧鸡腿的。景天嘲弄地想,就我现在的模样,周伯伯还想着给我介绍男朋友,也就长辈们看着自家的孩子是个宝吧,像蒲瑞安这样有才有貌有车有产的成功人士,还用得着别人为他介绍女朋友?不过呢,也许真是自己想多了,周伯伯是个很有城府的人,应该不会有把三十多岁的男士介绍给自己的想法,也许就是想帮个忙而已,毕竟这是自己的第一份工作。这么一想,安了心,脸色也好些了,嘴角也不耷拉着了。脸一放松,人就漂亮,马上有人拍了她的肩,她转头一看,惊喜万分,叫道:“哎呀,怎么这么巧?”
邹娟箍着她的肩膀摇着她说:“死丫头,这么久没跟我联系,在做什么呢?”
景天傻呵呵地笑说:“上班呢。我刚从黑龙江回来,下个星期又要去江西,没时间。”
邹娟推开她看一看,嗯一声说:“还真有白领丽人的范儿呢,忙成这样。”
“什么白领啊,你看看我的脸,都成非洲兄弟了。”景天笑说。
“一毕了业就各奔东西了,以前的人都联系不上了。我找你好几次,你妈都说你不在家。你的毕业证书还在我手里呢,怎么,现如今毕业证书不流行镶在镜框里挂起来,就连证书都不要了?”邹娟开着玩笑,看看她的脸,确实比在学校里要黑一些,“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梅龙镇吃饭,就顺路过来看看书。你呢?”景天看看邹娟,邹娟头发扎成马尾,上身是旧的棉T恤衫,下身是洗得又薄又白的牛仔裤,大腿上磨得破了一个洞,是她用一块蓝印花布补了一朵花在那里,那块蓝印花布还是两人一起去西塘玩时买的。衣服裤子都还是从前的,脚下仍是球鞋。毕业大半年了,邹娟还是一身学生装束,脸上更是一点化妆品都没有,她像是长驻在大三女生的时间里不肯走出来。而自己,头发是新剪的极有层次的流行发型,衣裙是套装,鞋子是高跟羊皮鞋,因是出来见长辈和老师,还施了些淡妆。两人站一起,自己像是比她大了好几岁。
邹娟恰似对两人的现状视而不见,眼里只有她黑了的脸,摸一下她瘦削的腮帮子,笑说:“你以前脸上的那点婴儿肥都上了哪里?刚才在那边,我都不敢认。”景天无奈地笑一笑,答不上来,她的事,邹娟都知道,她用不着再装轻松和笑脸。邹娟叹口气,岔开话问:“都上梅龙镇吃饭了?那里一盘炒白菜要不要五十元?够我吃三天食堂了。”两人相对傻笑,邹娟拉了她离开队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胸卡夹在她衣服上,“跟我走不用排队。”
景天看一下胸卡,是工作人员的标志,问道:“你怎么又成了里面的工作人员了?”
“开书展嘛,我们学校出版社也在啊,我当然要来了。”邹娟说,“你怎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景天笑笑不说话,默默跟在她后面。
邹娟过了一会儿才问:“想知道他在哪里工作吗?”带了她到主楼侧翼的马蹄形露天楼梯前的中庭小花园里,拂一拂石凳上的落叶就坐下,景天从包里拿了一个薄文件夹子放在石头上才坐上去,摇摇头说:“不想。我不想记得和他有关的一切事,你也别讲给我听,我对他是一点好奇心都没有,管他是不是去了北极工作,都和我没一点关系。”
邹娟拍手说:“好,就是这样,你前一阵的状态很吓人,今天看好多了。给我讲讲你的工作?”
景天抬头望着蓝天,两腿前伸,抻了一下腰肢,笑说:“非常有意思的工作,好想再去,好在下星期一就可以走了。”悠然神往地笑说:“也许我前世是一只鸟呢?”
邹娟伸过手臂把她的肩头揽过来,两个人的头靠在一起,景天慢慢眼睛里有了一层水雾。邹娟问:“到底怎么了,讲给我听听。”用手撸撸她的胳膊,那胳膊瘦得,都摸得到骨头了。
景头把头垂着,低声说:“我老是做梦,梦见一只小熊掉进深洞,一直往下掉,一直都没有到底,我怕得要死,不知道我就是那只熊,还是它是那只熊。我不想记得有他有关的一切事,我巴不得从来不认识那个人。”她的话零乱而破碎,指代词不明,但是邹娟听得懂。
“你这个傻子。”邹娟把她的披到脸前的碎发拨到耳朵后面,“你应该告诉他的,不是要他承担什么,而是你讲了,你就解脱了,不用再有心理负担。你这是在内疚,在害怕你才是做错了事的那个人,但是你又怕承认这是真的,于是你就在心里给他判了罪,还是判的死罪。你是在藉着惩罚他来惩罚你自己。”
景天被她说破心底的恐惧,眼底的雾气积成了水,积多了留存不住,还是突破眼框流了下来。“你不知道,是我做错了事。我后来看了好多书,说我那样的情况,是不能拔牙的。这是常识,我连这个常识都没有,活该我受罪。”景天絮叨得像祥林嫂,她是没有人可以倾诉,积郁得太久,堆在心头,成了一块石头,压得她没法朝前走。“我受点罪也没什么,我这么大个人了,受点罪吃点苦有什么呢?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去爬山,我摔破了膝盖,牛仔裤都撕破了,不也咬着牙从山顶走下来了?”邹娟把搂着她的手臂紧了一紧,给她一点力量,告诉她有她的支持。景天接着说:“我当时一滴眼泪都没掉是吧?我很能吃苦的是吧?我从不娇气。我要是不去拔牙,就不会出事了。我就是一个凶手,亲手杀了它。你说我怎么还能和他在一起?”
邹娟摸出纸巾给她擦泪,安慰说:“这个人不要也罢,为一点小事就生这么久的气,不是男子汉。是他没福气,他不配得到你,也不配得到它。我祈祷上天开眼,让他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一辈子没儿子。”
景天的心思全然不在那个人身上,只是抽泣着咕哝说:“它会来找我的,我知道它会来找我,你看它找到我,晚上不让我睡觉,我一睡觉它就来找我,它在怪我。”
邹娟听了这话,心里难过得自己都要哭了,过了很久低声才说:“我永远都不要受这样的苦。”没有听到景天的回答,低头一看,景天靠着自己的肩头,阖上眼睛睡着了。邹娟动也不动,就那么让她睡着。她不知道她有多久没有睡好了,但她知道她的心病有多久了。自从那天她在宿舍里发现她一个人躺着,一直到今天,她始终没有能够痊愈。
8 咖啡香
邹娟任她睡着,盯着院子中间一丛植物出神,不知不觉也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睡着睡着被“蛐蛐蛐”“蛐蛐蛐”的叫声惊醒,恍惚间以为是蟋蟀在叫,清醒了一会儿,才想起是口袋里的BB机在发出传呼的讯号。邹娟掏出来看一看,知道是一同来布展的社里的同事在叫她回去工作,她犹豫了一会,按停了呼叫,让景天继续睡。
景天靠着邹娟的肩膀睡了一个下午。展览中心开着书展,一丛树篱外面就是人山人海,人群发出的声浪传到这个午后寂静的小庭院里,神奇地被空气隔绝了嘈杂,只成了嗡嗡的背景音乐,像是夏天下午的第一堂课,总是那么吵,却总能以人安心地趴在课桌上睡觉。景天有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午后的太阳晒在脸上,温暖而安宁,像是又回到了从前。
景天这一觉睡了有两个小时,阳光转到身后,空气里的温度凉了下来,微微觉得有些冷,这才哆嗦一下醒了。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看四周,再看看身边坐着睡觉的邹娟,以为是时光倒流,在大学的课堂上打了个盹。她这一移动开身体,邹娟也醒了,两人怔忡了一会儿,才省得是在展览馆的小庭院里,而那些简单快乐的日子已经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