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思想还停留在冲动冒进不计后果的少年阶段,年轻的身体却像丰润肥沃的土壤,有种子就要萌芽。身体的成熟和思想的幼稚完全不成比例,如果一定要让人沉淀稳重下来,却要以这样的方式,那代价实在太大了一些。
景天这些时候有些轻微的抑郁症,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在她这个年龄,抑郁症之类的名词都不曾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面过,她也想不到她会得抑郁症,她只是觉得她不开心。那是一种从心底深处产生的疲惫感,让她安静沉敛,落落寡欢,不再有飞扬的笑容和放肆的行为。这一切在新同事面前,就成了他们眼里的景天,性格可爱脾气好,卖相更是一流。那个任性火爆别扭的热血冲动好挑衅的女孩儿隐藏在抑郁症之下,陌生得连景天自己都不认识了。
在黑龙江呆了半个月,拍了几百个小时的原始素材,景天和小组的人回到上海,带了拍摄出来的胶片去上影厂冲印。冲印部门的主任周示楝是她妈妈的老上级,快要临界退休年龄了,生得又瘦又高,风度很是潇洒,常年穿一件洗得泛了毛边的银灰色的哔叽中山装,这个年代已经没有人穿中山装了,但他穿了却一点不显得落位,反倒有一股遗世独立的味道,微微有些佝偻了瘦长的背,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后面一张藤圈椅里,看报纸写报告,指间老有蓝黑墨水的印子。
景天把胶片交给他手下的办事人员,跑去他的办公桌前发嗲,看见桌上有巧克力,剥了一粒来吃,问:“周伯伯,谁的喜糖啊。”
周示楝见了她就笑眯眯地,说:“美影厂的小刘的,”又问:“小景儿,去那边那么远习惯不?我看看,像是黑了好多啊。”
“我本来也不白。”景天鼓了鼓腮帮子给他看。
周示楝说:“小景儿,有男朋友了没有?没有的话,周伯伯我给你介绍一个。你已经毕业了,走上工作岗位了,可以考虑人生大事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就等于是我女儿,我和你妈妈你爸爸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一定会帮你把好关,找一个各方面都靠得住的男同志。”
景天听得哈哈大笑,说:“周伯伯,你当是在做大报告啊,什么工作岗位啦什么人生大事啦,听上去怎么像是八十年代的老电影?这个问题啊,我一点都没考虑过呢。不过周伯伯的眼光我是相信的,你见的人多嘛。还有啊,周伯伯说好的,我妈肯定不会反对。”
周示楝说:“小景儿说话就是让人听了舒服,你要是我女儿多好。那你想要个什么样的,有个参考值放在这里,我才好拿了标尺量人。”
景天这个时候哪里有这个心,不过是随口说说,哄长辈开心的。人家热心,她也不好说不,便故意放高了尺寸,说:“周伯伯呀,你晓得我是在这里看电影明星长大的,外头的男生哪里有这里的演员明星好看?不好看的我是不要的。”
周示楝嗤之以鼻,说:“好看能顶个鬼用?面孔好看的,心肠不好的有的是。我天天看明星,明星在我眼里,那是绣花枕头。”景天点头插嘴说,现在的明星是绣花枕头,那以前的呢?周示楝叹口气说:“以前的是以前的,以前的明星是真明星,你看孙道临的风度,赵丹的演技,王心刚的卖相……”
景天打断他的回忆录,说:“周伯伯,我的要求也不高,我就要孙道临在早春二月里萧涧秋的儒雅,永不消逝的电波里李侠那出场镜头的英气,还有他对他夫人天下掉下来的那个林妹妹的深情,还有他在念的哈姆雷特台词时的那种忧郁,对了对了,还有就是要有类似邱岳峰那样磁性深沉的嗓音。‘简,你知道你长得不美……谁?谁在哪里?’就要这样的,周伯伯。”她现背了一段邱岳峰在《简爱》里的配音。
周示楝也大笑起来,“这要求还不高?放眼天下,像孙道临这样的人有几个?还要再加上邱岳峰!你是存心为难你周伯伯?”
景天严肃地点头说:“就像周伯伯你刚才说的,这可是一辈子的人生大事,马虎不得的。”
周示楝摇头说:“我记下了,帮你慢慢找就是了。”
景天嘻皮笑脸地说:“我先回去了,等冲好了胶片我再来取,你帮着留心着好了。”说完又抓了两块巧克力才走。出了电影厂,走了一段路,百无聊奈地在衡山影剧院门口买了张票去看电影。
电影正好是一部《英国病人》,当看到男主角抱着女主角的尸体从山洞里走出,白色降落伞包裹着女主角美丽的脸,长长的白色布匹在黄色的沙漠上拖曳成哀伤的注解,景天泪流满面。生死不弃的爱情从来都只存在于电影中,现实生活是该死的残酷的冰冷。
看完一场电影,景天回单位坐了一会,也就下班了。她既不是学这个专业,也不是搞这个出身,来这里工作,那是人家给她妈妈的面子。出外景还好,有专业摄影师负责具体操作,她不过是跑腿跟班,做一些辅助工作,但在写字间里坐下,案头工作就不是她能胜任的了。他们说的她不是很懂,找了些书来看,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字在眼前飞舞,每一个字都认识,却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样的事在她还从来没有过。
她常常盯着书一看两小时,却一页也没翻过去。同事看她是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小姑娘,又是名牌大学,对她在工作上的生疏,倒是不很介意,总说你是新手,慢慢来不急。工作嘛,谁都会做,从前用人都要有三年的学徒期,谁一生下来就会呢。他们越是这么说,景天就越是毛躁,拼命想赶上他们的进度,却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想她是不是应该换个工作?可是要重新融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去,她又觉得害怕。
对生活的害怕,是她这短短的一生中还没有过的。从前的景天是天之娇女,生得美,人聪明,家庭环境虽说不富,却是在文艺圈子里,一路顺风顺水升到大学,从来就没有什么挫折。长这么大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有人考试考得比她好,有人保研有人出国。但是这次,却让她失魂落魄。
这不是失恋,而是害怕。害怕到她不敢去见昔日的男友。害怕到心中惊慌,上半夜睡不着,下半夜总做梦,梦中一次一次从空中落下,无底的深渊黑漆漆的,每次从梦中醒来,总要下意识地摸一摸睡衣裤,摸到它们好好地穿在身上,才略微觉得安心。醒来后总是在做一道数学题:假设一只棕色的玩具熊以每秒8米的速度从空中往地心降落,二十秒后小熊是什么颜色。她每次都为这只倒霉的小熊换一个颜色,一次又一次推翻她的答案,小熊已经成了七彩的,她仍然不能再次入睡。
这样的状态她持续了好一阵,慢慢地她忘了为什么要这样低沉,好像低沉是长在她的身体里了。马骁这个名字已经退到记忆的深处去了,她想不起为什么他不来找她,也想不起为什么她总想要去找他,她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有必要去找一个同级不同系的男生,是不是借了什么东西没有还?是不是说过什么话没有听到回答,是不是有什么约定没有去履行,以至她总是觉得空落落的,没有着落呢?
失眠折磨着她,做什么都没有精神。同事说景天上次的片子冲出来了,拍得很好,她笑嘻嘻地跟着他们一起看样片。片中景色华美灿烂,朝云晚霞如油画般色彩浓烈,白羽黑翎的鹤鸟在长草间拍打着翅膀,双双盘跳舞蹈,像是在抚爱又像是在欢歌,不时又仰起脖子对着天空鸣叫,喉音汩汩,清亮柔美。景天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间眼泪又涌了出来。
“真是美啊。”同事们边看边赞,“哎呀,看了这样的画面,再怎么辛苦也值得了。看那只鹤,那只我们认识的,我们当时给它取名叫翠花,那是翠花的老公酸菜,哈哈哈哈,对,那就是酸菜。你们看酸菜太神气了,挺胸拔背的,白衬衫黑色大礼服,像不像一位英国绅士?连那傲慢的态度都像。”
影片放完,同事开亮了放映间的灯,张德飞忽然叫一声,说景天你怎么哭了。景天拿出面巾纸擦泪,不好意思地说:“太美了,就看哭了。这是我们自己拍的呀,吃了那么多苦,也算没白喂蚊子那些血。”
惹得他们大笑,孙经理说:“小景到底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就是多愁善感。好了,正好大家都在这里,就在这里开个临时会议吧。上次是去黑龙江拍丹顶鹤,不过是个小小的广告片,给‘天地有我在飞翔’的‘翔’牌服装拍素材,一塌括子可能只用得到一分二十秒的内容。”
大家一听,全“唉”的一声,往椅子瘫坐了下去。
孙经理摊一摊手,说:“但这次不同了,这次是是要拍一部纪录片,真正的纪录片,拍一部全长30分钟的鹭鸟的生活习性的纪录片。这次的任务重……”同事们哈哈的笑,说上次你就是这么说的。孙经理说“环境艰苦”,同事又插嘴说上次还是这么说的。孙经理说“时间长”,同事问有多长?孙经理说:“三个月。”大家一听都不吭声了。
就有同事在低声嘀咕,说好长的时间啊,这下家里要不干了。孙经理说:“没办法,我们现在是创业阶段,人手少,不可能轮换。我能抢到这个项目,那还是人家看我们创作班子年轻有活力,黑龙江那么远的地方都去拍了回来,片子拍出来的质量好,才交给我们的。当然还有就是我们价钱也公道。这次是去江西九连山,离家近,气候和温度也和上海差不多,大家克服一下。”
当下分配任务,那些都是多年的熟手,抱怨归抱怨,还是马上领会了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