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1 第三章 生为芦花(1 / 1)
疼、很疼......闷、好闷......亚兰维从黑暗中醒来,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
"好疼......我被困住了。"推推四周,他发现自己被不明物质给紧紧包裹着,这层东西软软的,却韧性十足,他连抓几下都没撕破。
必须出去!他下意识地张开十指,往头顶上方挖去,一下,两下......束缚他行动的物质终于挖开了!但是,倾泻而下的不是光明,而是泥土!
亚兰维嘶吼一声,连抓带挠,双脚乱蹬,一刻不停地向上挖去,幸好,上边的泥土很是松软,没有大块的岩石,亚兰维以血肉之躯破土直上,基本也没有遇到太大的阻碍。
须臾,只感到顶上突然一轻,亚兰维双手总算抓到了空处,心中一喜,拼命地探出头去。
新鲜的空气,和着泥土气息扑入鼻中,渗进肺里,说不出的舒坦,亚兰维匆忙抹去眼皮周围煳着的泥土,泪水当即迸出了眼眶。
......久违的阳光,竟是如此不友好,亚兰维闷哼了一声,闭着眼睛爬到地面上,双手抱头,不停地喘息着。
"我、我是亚兰维......绿谷精灵亚兰维,精灵共和国议员海安.雷迪之子,亚兰维。"仿佛怕再度遗忘般,亚兰维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复诉着,剎那间,恐怖的记忆潮水般涌来!
他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些残酷的现实与记忆,父母双双死去、共和国覆灭、兄妹被俘......雪夜、逃亡、草垛,烟雾一般的怪物............怪物!镜魅!怪物镜魅!妹妹呢?妹妹在哪里?亚兰维倒吸了一口冷气,猛地一跃而起,强行睁开刺痛的双眼。
四周空空荡荡,只有皲裂的土地咧着嘴,仿佛在讥诮地笑着亚兰维,远处的断墙残垣,摇曳的芦苇,微绽的芦花,正在诉说着无聊与孤寂。
"珊妮!珊妮!"亚兰维嘶声叫着,破碎的记忆一分分地清晰起来,凝成生动的画面。
目光四下眺望,入眼却只见一片荒芜,亚兰维大惑不解,草垛呢?村庄呢?更重要的是,珊妮呢?该死的镜魅,到底将自己的妹妹给弄到哪里去了?
喘息未定,亚兰维便疯狂地奔跑起来,怀着不确定的希望,他一遍又一遍的搜寻着记忆中的身影,破败的院落里,有没有?断壁的后边,有没有?芦苇丛中,有没有......肺叶仿佛就要炸开了,急促的呼吸和双腿的酸痛,考验着亚兰维的意志,他步伐不停,只是下意识地奔走着,直至小腿上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颓然倒下......连续奔跑一个多小时后,他已将废弃的村庄寻了个遍,哪有妹妹的影子?
亚兰维狠狠捶着自己没用的双腿,捶着坚实的土地,为什么自己这么没用?连妹妹都保护不了......就在整个人将被绝望给吞没之际,突然之间,亚兰维又生出了一线希望──自己是从土里钻出来的,莫非......莫非妹妹还藏在土里?
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亚兰维寻了把锄头,连滚带爬地赶回了原处,在自己钻出的洞口附近疯狂挖掘起来。
"珊妮!珊妮!"四周一片死寂,然而无人回应他的嘶吼。
机械式地重复着挥锄、刨土的动作,亚兰维一遍又一遍的呼喊着妹妹的名字。
直到天色暗下来时,他已将附近的土地"犁"了一遍,月光下的泥土,吐着淡淡的芳草气息,亚兰维心中却是一片荒芜。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依照时序判断,现在已经是春、夏之交,也就是说,距离镜魅作怪,至少过去了三、四个月......自己仍然保有意识,也就是说,镜魅的寄生失败了......当时,妹妹强行使用了神术"牺牲",镜魅转扑向她......但是,如果妹妹被寄生了,自己应该早被凶残的镜魅吃了才对,没道理现在还好好的呀?
突然想起了什么,亚兰维急忙从怀里掏出了灰色的戒指高高举起,透过中心的圆环凝视天际。
还好、还好......亚兰维微松了一口气,手指轻轻摩娑着掌中之物,这嫩叶造型的戒指注入魔力后,"叶片"的边缘,还能闪烁出微弱的光芒,圆环当中也还有淡淡的光圈。
父亲说过,由于精灵诸神的祝福,他跟珊妮这对孪生兄妹出生时,左手各抓着一枚戒指,这两枚一模一样的戒指与兄妹俩有种奇妙的联系,只要妹妹还活着,自己这枚戒指的光芒就不会黯灭。
这么说来,妹妹一定还活着!镜魅的寄生一定是失败了!亚兰维有些歇斯底里的大笑,"哈、哈、哈──诸神终于睁开了狗眼!珊妮、珊妮......还活着、还活着......"
可是、可是......如果珊妮没事,她又怎么可能抛下自己独自离开?莫非她不知道哥哥陷在土里,没找到?
一时间,思绪纷杂、时喜时忧,亚兰维不由得苦笑连连,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命运之神要这么捉弄他?
他不记得自己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除了偶尔在口头上,对诸神有点不够尊重;除了有点贪财;除了有点贪吃......仅只如此,不至于遭受命运之神的诅咒与逞罚吧?
长吁了一口气,亚兰维挣扎着爬到水塘旁,轻轻扫开浮萍,正待掬水解渴之际,陡然怔住!
就在清幽的月光下,自己的倒影清晰地映在水面上,但......这哪是自己的脸庞?单眼皮、小眼睛,鼻樑一点也不挺拔,乱蓬蓬的一头黑发......那平庸的面容,根本不是精灵一族的!
伟大的诸神啊!亚兰维狂吼一声,猛地跳了起来,耳朵......他在黑发遮掩下的耳朵,竟然不是尖的!
此刻他才发现,这个身体完全不对,他年龄虽小,但已完全长成,原来的身高与成年的精灵相差无几,但如今,他至少矮了两头!再配上这副面容......这、这分明是个十二、三岁人类少年的躯体!
慌乱之际,亚兰维的目光四下搜寻,暗沉的夜幕,让周围的景物一片模煳,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自己......连精灵的夜视能力都没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亚兰维瘫坐于地,目光呆滞,脑袋里仿佛被灌满了糨煳,稠得转不动了。
"对了,一定是镜魅,是镜魅改造了我的身体!"良久,亚兰维爆出一声怒吼,恨恨地咬牙。
他记起来了!博物课的老师曾经说过,镜魅拥有随意改造身体的能力,自己的身体,一定是被那该死的怪物改造了!
眼下,这副人类的躯体......亚兰维陡然醒觉过来,急忙唸动咒语,使了个"焰击术",果然不出所料,指尖摇曳的火苗小得可笑!如果说他以前的魔力是个小池塘,那现在这个池塘,已经干涸了一大半!
"那两头该死的畜生!"亚兰维愤恨地咒骂着,寄生不成,居然还不忘毁掉他的身体!
而且改造成什么不好?偏要改造成人类!居然还是个小孩!被眼前沉重的无力感压得难以透气,亚兰维不由得怒火中烧,指天咒地,疯狂发泄了一番。
稍一冷静下来,他又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就算妹妹还活着,她是不是也被改造了?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即使兄妹重逢,两人还能认得出来吗?
一时间,亚兰维彷徨无计,他茫然地瘫倒在地,仰视着一望无祭的夜。
直至流云代替了星辰,腹中的飢饿感重新将亚兰维带入活生生的现实,他猛地翻身坐起,不论如何,生命还得继续......怨天尤人一番之后,亚兰维无可奈何地上路了。附近一点吃的都没有,总不能留在这里活活饿死吧?
走了两天之后,亚兰维进入贫瘠的谷地。
放眼望去,地上满是苔藓与乱石,空气中混杂着泥土与腐木的气味,没有什么动物,也没有果树,但地上长着一种灰白色的浆果。
亚兰维时不时弯下腰,摘下几颗浆果,把它们塞进口里,嚼一嚼,然后又迅速地咽下去。这种浆果只有一粒种籽,外边包着一点浆水。
一进口,水就化了,浆果的种籽又辣又苦,也没有多少养分,但亚兰维几乎没有别的选择。
除了浆果,这谷地里还有一些稀疏的灯心草丛,只要轻轻一拔,就能拔出嫩葱芽般的草心,嚼起来嘎吱、嘎吱的,味道似乎不错,可一吃下去,胃就疼得缩起来......飢饿一阵一阵地发作,好像有只虫子藏在亚兰维的身体里钻动,每隔一阵子,就啃噬他可怜的胃。
而浆果很快就失去了作用,那种刺激性的味道,让他的口腔热辣辣的,辣过之后就更饿了。
亚兰维颠颠倒倒,蹒跚的前进着,潮湿的苔藓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吸着他的脚底板。每踏下一步,脚底下都能溅出来水来;提起脚来,又是一阵吧咂、吧咂的怪声。
不得不停下来暂歇,亚兰维瘫坐在地,鹿皮鞋已经成了湿漉漉的碎片,毡袜也有不少地方都磨穿了,身上勉强可以蔽体的衣裳,更是破破烂烂的......好在附近还能找到一些枯枝,"焰击术"也还勉强管用,他终于生起了一小堆火,烘烤潮湿的鞋袜。
望着手中的鹿皮鞋,亚兰维目光空茫,他越来越不安了,自己究竟沉睡了多长时间?如果只是几个月时间,鹿皮鞋不可能烂成这样的......微吁了几口气,抵挡不住身体传来的疲惫感,亚兰维躺卧下地,蜷缩着身体,壁上眼睛沉沉睡去。
在不安的睡眠里,他梦见了慈祥的父母、娇笑的妹妹,梦见了一桌桌酒席和宴会,梦见了一大堆可口美食......可惜,那都只是梦而已。
冰冷的寒意,将亚兰维拉回了现实,撑开沉重的眼皮,他仍是孤独一人,挣扎求生。
"我一定能找到珊妮!我一定能够活下去!"在空无一人的谷地中,亚兰维嘶吼着为自己打气。
再过几天,亚兰维已经丧失了对食物的欲望,刀绞一般的刺痛不再纠缠他,塞满了浆果的胃部,似乎已经罢工了。
一场小雨之后,贫瘠的谷地,终于被抛到了身后,亚兰维一阵激动,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陡然,在一块光滑的圆石上滑了一下,亚兰维差点摔了下来,他连忙猛力一挣,终于站稳了,但右脚的脚踝却传来一阵剧痛。
亚兰维倒吸了一口凉气,忍着剧痛,一步一步前进。
当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前边的人类小镇时,扭伤的脚踝,已经胀得血管直跳,肿得几乎和膝盖一样粗了。脚上那双破烂的鹿皮鞋早就扔了,亚兰维赤裸的双脚皮开肉绽,开了十几个血口子。
──必须做点什么了!哪怕有失身份......靠着那块写有"铁砧镇"字样的木牌,亚兰维暗忖,蓦然,干裂的嘴角咧开,他无声地苦笑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身份"?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养尊处优的精灵议员之子吗?甩了甩头,亚兰维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向前方隐约摇曳的灯火。
雨后的夏夜,空气清冽,小镇里满是蝉吟和夜鸟的低唱。
小心地护着肿胀的脚踝,亚兰维费劲地翻过面前那堵矮墙,跳进了一个小院子。
刚摸进小镇时,他就注意到了这个门上雕着四翼绿鸟图案的院子。四翼绿鸟,那正是信奉医疗女神的月砂教会的标志,这里,很可能是一家小诊所。
陡然,一只秃尾巴小黑狗,龇牙咧嘴地扑了上来,亚兰维挥舞事先备好的树枝,赶在这畜生咬他或者狂吠之前,敲晕了它。
黑暗中,亚兰维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院子里是一座小木楼,一把锁头挂在布满裂缝的木门上,看样子主人似乎出门了。
不由得略松了口气,亚兰维抓住锁头摆弄起来,须臾,讥诮的笑容,再次爬上了嘴角。当初学这"技艺"时,他哪想得到自己真有偷鸡摸狗的一天?
眼下,他已没得选择,飢饿尚可忍耐,但严重扭伤的脚腕子、近乎腐烂的脚底板,必须立刻治疗,否则他哪都去不了。
簧片轻轻弹开,亚兰维推开门,尽可能轻手轻脚地踏入屋内。
如今这具人类躯体远没有精灵那么灵活,他必须留意每一个动作,才能避免发出声响。
亦步亦趋地在无光的屋内摸索,屋角立着两个柜子,刺鼻的味道提醒亚兰维,最想要的东西就在那里。
他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拉开了柜子,仔细翻找着,希望能找到印象中能够治疗感染、炎症的那种蓝色粉末。
可是......居然没有?药柜子里,怎会连这种最常见的药都没有?亚兰维怔了一会,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记得的那种蓝色粉末,是精灵的配药,人类肯定也有类似的药品,但可能长得不是一般模样。
那么,该怎么办呢?茫然盯着一大堆不明功效,甚至连外敷内用都搞不清的药品,亚兰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许,应该先找点东西填肚子,心念一转,亚兰维脚步一转,回身一看登时吓了一跳!有人!一个脸上爬满皱纹的老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举着油灯,就站在卧室的门口。
大惊失色的亚兰维举起树枝,却又迟疑地放了下来。
总不能......对这风烛残年的老人下毒手吧?亚兰维垂眸苦笑,等着即将到来的酷刑与恶梦。
满脸皱纹的老人伫立在门口,用力嗅了嗅鼻子,睁大昏花的老眼,再看了看衣裳褴褛的少年窃贼,视线在他腐烂的双脚上停留了几秒钟。
"你要的东西,在柜子最上边一层的右手边,紫色瓶子里装的就是。那边屋里有些吃的,自己拿吧。好了、好了......我要去睡觉了,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关好,别让小偷进来。"
打了个哈欠,老人嘴里含煳不清地嘟囔着,"哦......你如果想多住几天,那就自己把床铺好吧,被子就在那边的柜子里......"
仿佛不曾见过亚兰维一般,老人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颤巍巍地踱回卧室,放下油灯,躺回床上缩进了被子里。
怎么回事?人类,不都应该是穷凶极恶的吗?亚兰维大惑不解。
只是不解归不解,他还是迅速掏起了柜子,取出老人所说的紫色瓶子,小心地将里边的粉末洒到脚上。
"贼!有贼!爷爷快起来,有贼进屋了!"正忙活间,亚兰维的身后,陡然响起惊雷般的怒喝。
亚兰维匆忙转身,只见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人类少年正瞪着他,脚边还撂着个大包裹,右手一柄长剑,左手一只短匕,胡乱比划着。
以人类的标准来说,这少年还算面貌端正,甚至可以说有几分英气,奈何小小的年纪,便挺着个麦酒桶般的大肚子,实在大大影响形象。
亚兰维目光一转,不经意扫过少年脚边的包裹,包裹开了口,可以看见里边有七、八个木雕,雕的全是美女,有全身像,也有半身像。
目光兀自带着好奇,就见那小胖子瞪眼恐吓,"臭小子!莱尔领主、菲尼克斯公爵麾下骑士艾瑞.桑德在此,还不赶紧求饶!"
从那小身版迸出几分淡淡的斗气光芒,倒也像模像样,只可惜剑锋、匕刃上蓝汪汪的,很显然都淬过毒,与骑士的经典形象,未免差距大了点。
突地,躺在床上老人一个翻身坐起,"艾瑞!咋呼什么!是我让这孩子进来的,还愣着干什么?那边不是还有些面包和凉菜吗?还不赶紧招待客人!"
目光朝目瞪口呆的小胖子一扫,老人大喝道:"还有,你什么时候成骑士了?我说了多少遍了,候选骑士就是候选骑士!再敢吹牛,三天不让你吃饭!"
小胖子不服气地收起了长剑、短匕,"破落老骑士!又犯病了......就你仁慈、就你了不起!老这么爱心氾滥,怎么就不管管自己小孙子的前途!"
只见他一边嘀咕,一边溜进里屋,没多久,便将几块面包、一盘牛肉以及饮水端到了亚兰维面前。
没有碰牛肉,亚兰维抓过面包,小心地嚼着,尽力控制下咽的速度,──这么多天来仅以浆果为食,近乎空磨的肠胃,不可能一下子正常运作,再可口的美食,也必须先给可怜的肠胃适应的时间。
......人类中居然还有这等好人啊,目光不经意地在对方身上流转,亚兰维一边慢慢嚼着食物,一边听这爷孙俩的对话。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考核又没通过?"老人的声音悠悠传了过来,那小胖子气哼哼地坐了下来,"人家都是有人推荐、有人保举的!我拿什么和人比?根本没机会,还留在那边丢人干嘛?"
老人哼笑,"实力不够就是实力不够,抱怨那么多,没有用的。"
小胖子涎着脸凑上前,"我最、最亲爱的爷爷啊,你明明是领主大人的老朋友,和卡尔团长也很熟,为什么就是不让我表明身份呢?"
顿了一顿,又道:"他们要是知道你躲在这里当医生,肯定会接你回去享福的。而我,不也就顺顺利利地晋陞骑士了吗?"
老人猛地一拳捶上了小胖子的脑袋,"该死的臭蟹壳!你这没用的臭小子!就想着靠你爷爷的这点老本,你就这么点出息吗?你对得起自己的父母吗?"
小胖子揉了揉脑门,闷闷不乐地缩回了身子,"爸、妈要是不像你这么古板,多半也不会死得那么早了......"
老人沉默了一阵,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淡淡地道:"生为芦花,吾辈皆凡俗,但心不能俗。若有些许力量,自当求公义、争正道。死得其所,又有何憾?"
小胖子啐了一口,"求你个头!老顽固!至少你能帮帮忙,让我不至于被骑士学院踢出来!不就是写了首小诗发发牢骚吗?这种小事,如果爷爷你肯出面,他们一定会放过我的。"
"该死的臭蟹壳!"老人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被那种学校赶出来,你觉得丢人吗?哼哼......那种洗脑学校算个屁!他们不是喜欢将知识比作海洋吗?我告诉你!小子,你到学校去,不是喝海水去了,而是练习游泳、熟悉海情,掌握造船技术、航海技能去了!"
微吁一口气,老人沉下目光,"那帮人,从不告诉你前方海域有何险情?就会劝你听话,让你喝海水──难道这海水喝得越多越好吗?"
小胖子抓了抓乱发,嗫嚅着:"是......但是......"
"没有但是!"老人厉声吼道:"进了那破学校,你被灌进脑子的东西,就连海水都不如!那是垃圾!"
苍老的目光如刀,锐利射向自己的孙子,"他们只会告诉你,祖国母亲多么伟大?皇帝陛下如何英明?政策如何一贯正确永不失败,前途如何光明,子民应该如何奴性十足......被这种学校开除,有什么大不了的?"
"好了、好了!本少爷宽宏大量,不和你这老顽固计较。"小胖子哼了一声,转向亚兰维,"唉......我说小子,吃点肉啊,别客气......瘦得跟小蚂蚁似的,还不多吃点?咳,你叫什么名字?"
"亚......亚......雅克!"亚兰维正要说出自己的精灵名字,总算及时反应过来,匆忙编了个人类名字。
幸好他学过人类的语言,不至于轻易暴露身份。
"俗气!很多人叫这个名字。还不如直接叫小蚂蚁。"小胖子撇了撇嘴,不客气地评论,接着又问道:"姓呢?"
"我......我不知道......我是孤儿,只有一个妹妹。"亚兰维发现,与精灵长老的教导截然不同,"说谎"这门本事一点都不难学,而且效果不错。
"可怜的小傢伙......"老人悠然叹息,"老家遭灾了吧?你妹妹呢?怎么不在一起?"
亚兰维顿时嘴巴一扁,险些哭了出来,"失、失散了!我都找了半个多月了,怎么都找不到!怎么都找不到!"
"可怜的小傢伙!嘿......你撞上好运气了,本少爷正是同情心氾滥的骑士!"小胖子故意漏掉了"骑士"之前的"候选"一词,大力地拍着胸膛,"说吧......你妹妹长得什么样?本少爷很乐意帮忙!"
顿了一顿,小胖子又补上了一句,"咳咳......你只需要意思、意思......出点小钱就行了。"
你也不睁开眼睛看看,我像个有钱人吗?亚兰维暗道,嘴角一扁苦笑起来,"有纸吗?我画给你看。"
小胖子吃了一惊,怀疑地打量着这个乞丐,"小蚂蚁你会画画?哦,莫非你是靠这个......靠这个卖艺的?"
总算他还有些同情心,没当面说出"乞讨"这个词。
"傻小子,你拿纸笔来不就知道了吗?"老人不耐烦地再次从被窝里探出头来。
"对!"小胖子喳呼了着,转身进了里屋,麻利地取来羊皮纸,还有炭笔。
画出孪生妹妹的模样,对亚兰维来说太容易了。
从小到大,他不知给妹妹画过多少次画像。那个趁他在大树下打盹时,将鞋带绑到一起的珊妮;那个缠着他追问对着流星许下什么愿望的珊妮;那个"不知羞耻"嚷嚷以后要嫁给哥哥的珊妮;那个面对镜魅仍敢扑上来的珊妮......他怎么可能忘记她的面容!亚兰维依着着心中的记忆挥洒,清丽的容颜、淡淡的笑容,迅速出现在画纸上,当然,他不会画出妹妹的尖耳朵。
原本漫不经心的小胖子,看着亚兰维笔下的人物逐渐成形,嘴巴越张越大,眼睛越来越亮。
亚兰维一停笔,小胖子当即抢过画卷,"你妹妹?这真是你妹妹?呼呼......她叫什么名字?"
这傢伙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亚兰维撇了撇嘴,侧目斜视,"珊妮。"
这个名字,精灵和人类都有人用,倒是不虞泄露底细。
"美女!标准的美女啊!简直就像是精灵!"小胖子紧紧抓着画卷不放,目光贪婪地扫视着,"你......你确定你没有过度美化?你妹妹......哦......叫珊妮是吧?珊妮真的长这个样子?"
"她比我画的更漂亮!"亚兰维没好气地道,像精灵?她本来就是精灵!
小胖子猛然收拢画卷,若无其事地塞进怀里,"没问题!根本没问题!交给本少爷吧,我保证帮你找到妹妹!"
笑弯了眼眸,小胖子慨然地大力拍着亚兰维的肩膀,"有本少爷出马,没有什么办不成的!唔......你就跟着本少爷混吧!我正缺个侍从。"
亚兰维立刻摇头,"非常感谢你们的好意,可我还是必须上路,我不能在这里干等着。"
朝两人一揖,亚兰维由衷说道:"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欠债必还,我不会忘记你们今天做的一切。"
"怎么说话这么文绉绉的?嗯......不喜欢寄人篱下?好!有骨气!"小胖子夸张地捶着亚兰维的胸膛,"那么......你就当我弟弟好了!当然了,我们得事先说好!我只是认你当弟弟,这可不代表我认了你的妹妹。"
顿了一顿,小胖子有些扭捏地搔着脸颊,"唔、唔......虽然我们很亲近,但日后追你妹妹时,本少爷可绝不会客气!"
人类......难道都是这么不含蓄的吗?亚兰维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不过,隐隐的,他觉得这个异族少年倒有几分可爱。
"孩子,你这么瞎着急,是不行的。"老人又睁开了眼睛,"先住下来吧,养好身体再说。你妹妹,一定不希望你在找到她之前,便已倒下。"
他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放心吧,既然命运安排你们成为兄妹,你们终究会重逢的。这暂时的分离,你就当作命运的考验吧。"
亚兰维沉吟着,良久,慎重地点点头,"您真的愿意收留我?也许......我这样的野孩子会给您带来麻烦的。"
老人轻轻笑了起来,"麻烦?铁砧镇的桑德老爹什么时候怕过麻烦!野孩子吗?正好!当年的我,也是野孩子。"
"野孩子怕什么?记住大哥这句话:英雄莫问来路,流氓不看岁数!"小胖子拉着亚兰维的手,"就这么定了!你就是我弟弟了!雅克.桑德,很好听嘛。来......洗个澡,换身衣服,你就不会自卑了!"
不由自主地,亚兰维被小胖子拉向院里的水井。
小胖子利落地从井里抽上来一桶水,毫不迟疑地当头向亚兰维浇下,随即转身又去打水。
人类都是这么洗澡的吗?缩着脖子打了个哆嗦,亚兰维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小胖子一边打水,一边怪腔怪调地唱起歌来,"1020年的7月,我多了一个弟弟。1020年的7月,我又看到了一个美女。啊啊啊......"
正想捂住耳朵的亚兰维,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1020年?人类所使用的新纪元1020年?
他迅速在心里换算了一下精灵纪年,旋即艰难地喘了口气,"新纪元1020年?你刚才说......现在是......新纪元1020年?"
"当然了。"小胖子莫名其妙地看着新认的弟弟,"你不知道?不会吧?你连今年是哪一年都不知道?!不会吧,这么迷煳......可怜、可怜!"
后边其实还有一句没说出来,难怪你会迷煳到连妹妹都给丢了,居然把小美女给丢了。
亚兰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完全给震住了!
......新纪元1020年!那就是说,时光已经流逝了整整176年!176年啊!那么......妹妹呢?她究竟怎么了?这百余年来,她究竟怎样了?
亚兰维不禁浑身颤抖,即使是寿命悠长的精灵一族,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也还是难以接受,惶急间,只觉得脑中一阵剧痛,亚兰维整个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怎么了?怎么了?"小胖子扔掉水桶,及时扶住亚兰维,"不好了!他昏倒了!爷爷快出来救人!"
"出什么事了?那孩子怎么了?"房门猛然推开,桑德老爹大步跨出,目光锐利如狼,哪还有半分老态。
"他身体这么虚,你还给他浇冷水?"桑德老爹当头一拳,差点将小胖子砸趴下。
"先救人!先救人!"小胖子拼命缩着脖子,下巴上的肥肉一阵抖动。
桑德老爹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俯身查看亚兰维。
摸着亚兰维的额头,老人的眉头越皱越紧,"怎会这样?不是因为冷热交沖,他的头,似乎受过重伤......"
"所以说嘛!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小胖子松了口气,立即撇清关系。
桑德老爹抚在亚兰维额上的手,隐隐发出乳白色的光芒,但亚兰维依然昏迷,老人勃然大怒,"该死的臭蟹壳!什么破神术,又不灵了?晨曦教会那帮懒神,定是又渎职了......"
陡然,一道优雅而又有些做作的声音,在近处响起,"懒神?臭蟹壳?二十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不敬诸神啊......老混蛋,永远是老混蛋。可爱的人,不管多老,都是那么可爱。"
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一袭淡紫色的长袍镶着繁复的金缕线,袖子部位镶着红黄两色宝石组成的狼头标记。
"公爵大人!"艾瑞立即单膝跪下,桑德老爹皱起眉头,脸色很不好看,"勇武的菲尼克斯公爵、英明的领主大人,永远不学好的小流氓!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菲尼克斯公爵挑了挑眉,轻松地笑着:"巧合,纯属巧合。这是你的小孙子吧?前几天,遴选骑士前,我偶然聆听了这小傢伙的祷告,老混蛋啊老混蛋,你的大名,可是一再出现在他的祷告里......"
这位领主大人调侃之余,很没贵族风度地朝艾瑞挤了挤眼睛,"尽管搭配使用的修饰词很不光彩。你这位前圣殿骑士,到底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太失败了!"
轻哼了一声,桑德老爹飞起一脚,将艾瑞踢了个跟头,小胖子迅速爬了起来,疼倒是不太疼,但怀里摔出一个小木雕,雕的赫然是裸女。
艾瑞面不改色地拾起雕塞进怀中,站直了作昂首挺胸状,眼见珊妮的画像也同时掉了出来,刚好滚到公爵脚边,却是不好立刻跑去拾回了。
桑德老爹怒哼一声,准备继续收拾这个不争气的孙子。
菲尼克斯公爵哈哈一笑,张开双臂拥抱桑德老爹,"老友啊!这么多年不见,你难道不打算请我喝酒吗?教导孩子嘛,我比你有经验!来吧,我来教你!"
桑德老爹奋力挣开老朋友的拥抱,"该死的臭蟹壳!小流氓能教出什么来?还不是小流氓!你那宝贝儿子?早听说了,黄袍神棍!没出息!"
咒骂声中,他推开木门,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公爵随手拾起脚下的画像,展开一看,有些惊讶地看了艾瑞一眼,"你画的?手艺不错啊。"
桑德老爹闷哼一声,不屑地瞥瞥嘴,"他哪有这本事?是这孩子画的......雅克,我刚认下这孩子。"
"哦?你这滥好人的脾气还是改不了啊。"公爵看着脏兮兮、湿漉漉的"小乞丐",悠然笑了笑,"不过,的确画得不错......还真巧啊,我正在找这么一个小孩呢。这小子,说不定能帮我点小忙......嗯......很小的忙......"
"珊妮!"陡然,亚兰维大叫一声,醒了过来,昏惑的目光四下一转,"这......这是什么地方?"
眼下,他的脑中一阵剧痛,一时茫然不知身处何处?迷煳中,用的竟是精灵语,公爵陡然扬眉,"你......会精灵语?"
糟糕!露馅了!亚兰维瞬间清醒过来,不禁暗暗叫苦,"会、会一点......呃......跟一位吟游诗人学的。"
"很好、很好......非常好。"公爵仔细打量着他,缓缓点头,凑到桑德老爹耳边低语,"老混蛋啊老混蛋,恐怕,我要借你这干孙子用一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