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见习(1 / 1)
自作孽,不可活!
夜来,人多的时候,我只能这样骂。
申时酉时,我如坐监,待众人一一招呼后,我才正式成为了满园春的‘杂役’。
窑子里的杂役一般分为堂子里端盘子、门子里震面子和巷子里跟腿子的这三类。各行要求不同。端盘子的嘴要甜,手脚麻利,会哄的客人多点菜;震面子的体要健,人高马大,能摄的客人少闹场;跟腿子的眼要尖,出楼入楼,定看的姑娘平平安安。楼里还有四位老鸨,皆由钟妈主管,姑娘二十余,当红的窑姐身边还跟着丫鬟,另外还有没主子的使唤丫头,厨子帮厨……
粗算下来,里外总共有几十号人呢。就打每人月钱以三钱为底,一三得三,二三得……啧啧啧,算不得,算不得,干这个行当,究竟月收入多少才能被称为‘削金窝’哟?
这不,天一黑,花间巷里的各大‘饭铺’便统统燃起了灯笼,一片酒红,蓄势待发。做买卖的小贩仍舍不得归家,继续倒腾着小物件,挣着今天最后一笔钱。卖小食,吹灯花,挑解酒茶的,也不惧怕沾上了胭脂酒味,回家不好受,都蹭在巷子里来往,叫卖,揽客。只有抬轿子的脚夫,规规矩矩地蹲在‘酒家’门口排成一队,例行公务般,等候差遣。
巷里的夜,自然与昼相隔天涯。
在‘家’,我就从没熬夜的劣习,来到这里,天黑闭眼也成了惯例。是呀,当初进楼的时候我就怕自己做不管、忍不了、藏不住,一项比一项可怖。但‘做不管’却首当其冲,硬伤不宜忽视。所以,比起身份、性别来,我对生理上的不适应还要担心上好几倍。
开张营业并不会因为我的胆小而延迟,酉时一过,我便忐忑地开始见工了。
付师傅先让我跟着他端盘子。怎样托盘,如何讲话,谁是谁,哪在哪,都细细交代,绝不贻误。我只能强记,比考四级英语那会儿还要努力。
“要看人说话,”付师傅夹着托盘,停步觑向楼下,“瞧见进门的人了吗?那是许季员外,他儿子刚中恩科。若是接下了,只说些讨喜的话,状元红,加官进爵(佛跳墙),步步高升(鸡腿),这几样菜便少不了。再叫来杜妈妈,祥珠姑娘今晚就有人翻牌子了。”
我哈腰点头,恭维道:“师傅真是灵通,什么消息都了如指掌。”
“干我们这行就是要消息灵通,田小子,光说不练可是假把式,快下楼去吧,看看有什么细客,花生煮豆也给我好生招呼,师傅我这就去忙了,你小子万事留意。”付师傅塞给我托盘,又推我下楼,自己便恭敬地敲开了程老板的门。
看到程老板,我不禁又想起了王筑。事后我得知,他没有住下,这让我庆幸了好一阵,总算守住了一个不至于窒息的生存空间。
可是,即使是这样,我再怎么劝服自己,对他的敌意也不曾减少。
为何会这么突兀地仇视起王筑呢?想来想去,我也只能将此归罪于李岑格。因为,他与他,根本就如出一辙,都是心机颇深,城府渗人,靠面具掩人耳目的男人。不,不不不!李岑格更甚,他甚至从未摘下过他的面具,只晓得不断利用我,压榨我,替他自己消灾解难。
哼哼……只不过,他棋差一招,好端端的姻缘给阴阳两隔。又可惜,让我给想明白了。那夜的我,除了自悲,竟一无是处,更从未想过骂他,还……还像个□□一样,抬着一张可耻的脸倒贴过去。他呢,甜言蜜语,照单全收。现在出事儿了,才说来找我、接我?哼!我看,这不过又是一层虚伪的、分文不值的面具。
对!一看到王筑,我就如同与带着面具的李岑格面对面,以前是,现在还是。
我之前不是就问过他“你当真叫‘王筑’”了吗,可他答的含糊其辞。绝对没错,他只是个攀龙附凤的俗人,光晓得自作聪明的给我献媚,引我注意,仅仅单纯的想借我上位。
凡夫俗子!
包括我。
在肮脏的地界上,又与臭男人同屋,又睡冰冷的炕、拉下九流的皮条,又点头哈腰、自称小人,还恬不知耻的听女人叫、男人吼。一夜如同数十载难熬,却只能忍气吞声,唯唯诺诺。我猜,我会‘死’在这里,犹如走卒,毫无良知。不,甚至更糟,甚至……变得跟李岑格,王筑他们别无二致。到时候,被这样的男人嘲笑,哪怕就一声,我便会羞愧而亡。
不对不对,又是哪里出错了呢?无论是这简陋的房屋,低等的职业,亦或是生存的法则,这世上的大多数人不是都在默默忍受吗?我既已选择了逃离,选择了隐姓埋名、栖于市井,就该忍受。那个时候,他们的嘲笑……不!李岑格何时又被我杜撰成了如此恶劣的人?
他不是来救我了吗?
当初出车祸,他将自己挡在我身前的时候就想救我了。可是,他又为什么要救我?我不相信命运呀……就是这句话,他那时吼的这么大声,又是什么意思?放弃我,让我去死,他的命运就此改写,或是,他已经对我动了情。不,不不不!直至那夜,他还说着其实是他有利可图,不够纯粹的人一直是他,他还希望我和他重新开始。‘重新’!难道这不能证明,以前的暧昧,追求统统都是假的。
简直是奇怪,在逃亡的数月里,我竟然一次也没有认真想过李岑格的虚实,直到进了窑子,这些臆想才充满了神经。整整一个星期,我咒怨着,思索着,有时幸喜,有时悲愁。
日子如此过还算有趣。
“小碧,小……”慈娉儿姑娘不高兴了,“快点呀,磨磨唧唧的!”
“来,来了!”
正午时分,姑娘楼又开闹了。
每每到中午,这些个精力旺盛的女人便非要出房门走动走动,或踩的二楼木地板嘎吱作响,或大呼小叫、大惊小怪。就单单我们杂役房,俩斜上方便对着姑娘楼,有什么风吹草动正好是第一要冲。
我懒得管,只能腹诽。这炕,才睡热,再几个时辰便又要离开。
昨夜洗成了澡,幸好还有这么一件事值得喜悦。我平复了心情,正要蒙头大睡,身边的杂役们却说起了话来。
“嘿嘿……二楼的娘们儿又在闹了!”
粗嗓子说话的应该是刘哥,他睡在最里面,长的五大三粗却是个温顺的主。此时,身边有了动静,想必是吴桂又要接话了。
“呗!这冬至天又冷又潮,还闹,真不要人活。”
吴桂彻底翻了个身,趴着说话:“咱也不是铁打的人呀,等二爷回来了,大家一齐去诉诉苦,保准那些娘们儿不敢造次,到时候,咱又有安稳觉可睡喽!”
一提议,众人附和,杂役房也闹腾了起来。
“不是都托了人回来报信了吗?你们说,会不会临时又出了啥变故?”小邹刚说完,啪的一声被敲了头,挨了骂,“尽说些不吉利的!二爷是谁呀,你敢咒!年都不让你这娃过好。”这一敲,逗的众人睡意全无,大侃起满园春的二老板,程良寺。
话说这程家姐弟,自小就相依为命,姐姐本来是带着弟弟嫁为童养媳,好日子未过上,小丈夫却早早夭折。夫家自然出妻,姐弟俩便沦落到了窑子里,先从基层做起,后得到赏识,又不知私下作了什么手脚得到了满园春的继承权,这般才当上了首都第一窑的老板,堪称鸨儿界、龟奴界的奇葩。
哼!我冷笑。
龟奴,不过是只龟,再传奇光鲜也登不了大雅之堂。
至于杂役房里的谈话,我向来不主动参与,偶尔被问到,也只用傻笑对待。吴桂睡的离我近,总是骂我瞌睡虫附身,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小个子,总是畏缩胆小。我也庆幸他们这样以为,也从未起疑。
今天恰逢冬至,晌午,庖厨做了饺子,尽管皮厚肉少,大伙还是乐呵呵的囫囵吞下,期盼着年关的顺利度过。另外,本地杂役还得了假回家过节。夜里,客人也比往常少了许多,大概都被节气卷走了精力。
我倚靠旋梯盯着堂子,卖曲的姑娘在堂阙上唱着小调,细客松散的坐着,喝酒,听曲,摸女人,那些嘴脸,节日里也不懂收敛。爷们儿花钱找乐,又哪来收不收敛呢。身边的杜妈妈从刚才开始就一个劲的讲刚刚进屋的金银店周老板的坏话。从小妾到丫鬟,周家的大小事便在这婆子口中出了彩,抹上黑。
灯笼还在摇曳,如一团血红的太阳,照在我疲倦的脸上。
“田小子,”转身一看,小碧在旋梯尽头吩咐,“一会儿,你打桶热水送到我家姑娘房里,记住啊。”
我连连应下,把白巾往肩膀上一甩,进了厨房。一看大锅,热水见底了。帮厨一个没有,统统回了家,我自认倒霉,舀了水正要生火,柴却空了。我咽下闷气,夹着背篓在庖房背后的小窄巷里捡着柴火。这窄巷,是大伙躲懒的必来之地,除了背风,还能看见花间巷的一隙。又是老景,成串的灯笼,金穗缨子在下面飘荡,光影摇曳,好不娇媚。
我冷笑一声,掂掂背篓,起身时才觉察到贫血一疾。
眼看就要倒地,一双手却稳稳的将我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