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第一百零三章 中秋月圆(下)(1 / 1)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索性起身找了件披风围在身上悄悄走出房门。
酒宴早在一个时辰前就结束了,侍庭送我回房后就歇下了。不知为何,今晚的我毫无睡意,心中总有些焦躁的情绪在浮动。很想找个人陪在身边,可侍庭需要休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害他牺牲自己的休眠时间。
也许是月亮太圆满,也许是我过于敏感,在这中秋团圆夜,我想起了爸爸妈妈、想起了小西陆陆还有苗苗。好奇怪啊,明明只要睡觉时默念他们的身影便能回到他们的身边,为什么我还那么思念?
灵魂好像被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一半时时挂念二十一世纪的亲人朋友们,一半时时思慕一千多年前的侍庭。
悄悄走到侍庭的房门前,我的手轻轻抚摸门上精致古朴的雕花,心中默默念道:侍庭,我多么想将你介绍给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想大声地告诉他们,我找到了最爱的人,我要和你一起走完我们的人生。
最终,我仅是无声地叹息,然后转身离开了。
干脆去三楼的亭子间继续赏月吧。
我裹了裹披风,蹑手蹑脚地轻轻向楼梯走去。推开亭子间的门,月光与微弱烛光下的亭子围栏边靠着一个人影。有人先我一步霸占了这块赏月的绝佳场地。
“你怎么在这?”我有些诧异地问。
人影没有回应我,抬头自顾自地灌了一口酒。
考虑了一会,我还是决定留下。走到人影的身边,我叹气道:“达隆,你现在看上去真够颓废的。”
可不是吗?一身湖蓝的罩衫被随意地披在肩上,白色的单衣前襟敞开,露出古铜色的健美胸膛。披头散发、面无表情的达隆拎着一只酒壶,浓烈的酒气从他身上飘来。
如果不是熟知这个男人的个性,我还真会以为自己半夜里碰上了酒鬼。
“哼——”达隆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慵懒感,“颓废?大概吧。”
居然没有反驳我?不太对劲。
我忍住强烈的酒气味靠近他问:“你醉了?”
达隆瞟了我一眼,继续一口一口灌酒。
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以达隆的性格,究竟什么事才能让他变成这样?
我不太确定地问:“飞龙寨被官府剿了?”
没反应。
“呃……爷爷身体不舒服?”
还是没反应。
“小桐胡闹过头了?”
依旧没反应。
不是事业也不是家人出问题,难道还有和这些一样重要的事?绞尽脑汁,我最后问了个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问题——“难道你失恋了?”
瞬间,达隆停住了喝酒的动作,呆呆地僵在那里。
面部有点抽筋的我这下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了,难道拍着他的肩膀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失恋这种事可大可小,有人睡一觉就忘了,有人直接去跳楼。
这种时候,还是快快转移话题!
我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打哈哈地指着达隆手中的酒壶说:“你小子真贼,半夜窝在这里喝葡萄酒,这一壶可等于黄金啊。有这种好事也不叫上我,还当我是‘女儿’不?”
达隆扯扯嘴角,算是应付地笑了笑。在我看来,那笑容真是比哭还难看。情急之下,我原本空空如也的大脑不知怎么蹦出一句诗,我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达隆接口道。
我夸张地鼓掌道:“好厉害,原来你不光武功好,脑子也很好。”
讽刺地一笑,“颓废青年”达隆看了我一眼,说:“你不用装了,想问什么就问吧。”
“呃……”摸摸头,我羞愧地说:“不能问,那是你的私事,我要尊重你的隐私。”
“哈哈哈——”达隆突然狂笑了起来,他问:“你就不好奇吗?”
我说:“我努力不好奇。”
深深看了我一眼,达隆转过头看向天空中的圆月,就在我打算悄然无声地离开时,他又开口道:“第一次见侍庭兄时,我才七岁。”
扔下想离去的念头,我静静站在达隆身边,听他慢慢讲述多年来一直深埋心底的一个秘密——
“那一年,徐家刚搬来扬州,就在我家的对门。徐夫人是个淑娴温柔的女性,她和我娘没几天就成了手帕交。虽然徐家是商户,但爹和娘从没看低过他们。所以,我有时候为了躲避爹的板子会偷偷跑去徐家。
“那一天,我弄脏了正月要穿的新衣裳,怕惹爹生气就独自偷偷跑去徐家。走进院子的一瞬间,我看见一个美丽的姑娘正扶着徐夫人站在院中。那个姑娘是我迄今见过最美的人,才七岁的我还以为自己见了仙女。正不知所措时,徐夫人笑着向我招手,原来,那个美貌姑娘是她的女儿。
“算年纪,她比我大了四岁,穿了一身红衣格外娇俏动人。从徐夫人的口中得知,徐姑娘平时都跟着师父住在山上,只有每年新年的时候能回来半个月。惊鸿一瞥后,我始终对她念念不忘。
“春去夏来,秋走冬至,又一年,我八岁时,终于又如愿见到了徐姑娘。这一次,我拿出好多一年中珍藏的小玩意,绞尽脑汁逗徐姑娘开心。小孩子的心思很单纯,只想看她的笑脸。在我当年的心目中,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比徐姑娘的笑容更重要。年复一年,我在十一岁时当着徐姑娘的面对徐夫人和徐老爷说,我要效仿汉武帝为徐姑娘造一座金屋。我爹娘还有徐老爷、徐夫人都咯咯大笑,没有人将一个孩子的豪语当真。
“唯独徐姑娘看着我,问:如果你像汉武帝那般薄幸,我难道要步陈阿娇的后尘吗?
“我信誓旦旦地说:汉武功勋卓绝却多情,而我情深意重绝不辜负姑娘。
“徐姑娘娇笑片刻,说: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多少男人口中说着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可一转身就忘了一干二净。
“当时我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没有错,当时的我还只是个小鬼,连武功都没有徐姑娘好,更别提诗文。所以,我下了苦功,发誓总有一天一定要让徐姑娘刮目相看,成为她能够依靠的真正男子汉。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正是因为那番话才激励了我的好胜心。小孩子的喜好很纯粹,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同样,小孩子很善忘,今日和谁吵架了,明日又和谁和好了。我爹娘也将我对徐姑娘的那种感情当成了小孩的喜欢,完全没有发现我早为邻家女儿的一言一行神魂颠倒。
“十二岁那年正月,徐姑娘没有回来,隔壁的徐氏夫妻带着儿子和小女儿去了外地好多个月也没有回来。问爹,爹说不知道。我娘生下小桐后生了一场病,身子一直未好,因为担心娘,我也渐渐不再注意徐家的下落,心想来年一定还能再见面。
“当我知道徐老爷与徐夫人遇难的消息时,小桐已经学会走路了。那一刻,我真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想着美丽绝色的徐姑娘从此失去了双亲护佑,会不会被人欺负?心中的焦虑催促着我,我几乎将所有的时间用于学习武艺,即便爹再□□对,我依旧隔段时间就去打听徐姑娘的下落。”
说到这里,达隆停了下来狂灌了一口酒,看向我,问:“徐家的故事,你知道了多少?”
“我想……应该是全部。”我回道。
勾唇一笑,达隆说:“再次见到徐姑娘时,我已十六。天天年年思念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是种什么样的喜悦?可惜,我没有高兴多久,就被残酷的事实击垮了。自己爱慕了那么多年的人居然是个男人。”一手覆上眼睛,达隆笑得很张狂,“真是讽刺,我居然被一个男人的美色迷倒并一心一意慕恋了那么久。你说,我是不是很蠢?”
听完他的话,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的确,侍庭的容貌非常俊朗,但并不十分女相,加之他有些淡然疏离的气质,不会有乍一看让人误会性别的可能。一个男孩长到十四、五岁多多少少会显示出一些男性特征,例如声音、喉结、身形上的变化。即使扮女装,也会有细微的不和谐感,只要稍加观察,不难察觉其中的怪异,正是因为这样徐老爷才不得不与侍庭做了一年只回家半个月的约定。
所谓当局者迷,对于一心喜欢上女装侍庭的达隆而言,并没有及时发现心上人的不同之处。恐怕正是因为这点,他才更加觉得自己无法原谅?
抿嘴,我问:“你喜欢侍庭什么?”
静默了一会,达隆说:“这个问题,我自问过无数遍。让我最早心动的,是当年他一身红衣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瞬。”
“简单说就是美色咯?”
“可以这么说。”达隆对我一笑,又灌了口酒。
目光落在那架来不及拿回去的古筝上,我走上前坐下,一边按了几个音一边说:“记得侍庭最初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差点被他的容貌吓晕。他长得很帅很俊,可以说,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一个男人可以好看到他那种程度的。从那时起,我很害怕与他相处,因为他太好看了,我怕自己迷失在这样的美中。”
“然后呢?为什么接受了他?”达隆问。
我凝视古筝上的弦,摇头道:“不知不觉就这么陷进去了。侍庭有一种魅力,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强烈存在感。呆在他的身边,哪怕我为自己划了一个安全区,他的言行也会慢慢穿透我的保护膜,一点一点侵蚀我的理智。等我发现时,心早就沦陷了。”
达隆会心一笑,我转眼看他,问:“是不是有点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
“你说什么?我没听明白。”他装傻。
轻轻笑出声,我的双手放于古筝弦上,一曲不怎么精湛但勉强连贯的《高山流水》从我的手中流淌出。
达隆并没有嘲笑我,他闭上眼认真地听着我的筝声。曲子结束后,他静了良久,说:“伯牙与子期一生为知音,这首《高山流水》正是他们友情的见证。”
“是啊。”我笑着说:“本来想弹给侍庭听的,但现在发现这首曲子更适合你。”
“你的意思是我们两人可成知音?”达隆也笑了,往日不羁的感觉慢慢回复不再哀伤春秋一般地做出颓废样。
我一手点下巴,说:“如果我问你,当初对侍庭女装的惊艳后他的容貌全毁了,你会怎么想?”
达隆回答:“不知道。”想了一会,又补充道:“我那时还太小,只知道徐‘姑娘’很漂亮想接近他。”
“如果是现在呢?”我问。
“开玩笑!”达隆对我的问题非常鄙视,“侍庭兄即便没了现在的容貌也还是侍庭兄。只是……”他顿了下,说:“我逃不开少年时期那种美好的憧憬,一切都是我的问题。”
“你没问题。”我说:“每个人在年少的时候都会遇上那么一个带给自己美好梦想的人。”
达隆看向我,问:“你不吃醋吗?我看上的可是你男人。”
红了脸,我有些窘迫地按着筝弦说:“我相信侍庭。”
“哦?”达隆的脸上闪出恶作剧一般的表情坐到我身边,轻轻在我耳边说:“男人的心思是很奇怪的,也许侍庭兄也喜欢我,要不你干脆成全我们吧?”
拳头根本不需要经过大脑,直接往达隆那张英俊的脸上挥去。但是,达隆怎么会给我机会呢?他的大手半空中捉住我挥来的拳,笑道:“你急了。看来,小丫头只是故作镇定。”
“在你残害侍庭之前,我先咬死你。”我威胁地磨牙道。
达隆笑着将我的手放于古筝上,认真地说:“小丫头,再弹一次。”
瞪了他一眼,我说:“麻烦先松了我的手成不成?”
我们两人的目光一同落在达隆紧握的手上,不可否认,达隆本身也是位具有独特魅力的男性,习过武又被阳光长期眷顾的男人身上那种野性又强悍的气质在达隆身上格外突出。
放开我的手,达隆一点愧疚的表情也没有,这男人的大脑里大概没有那种男女授受不清的古板思想。
撇嘴,我对他做了个鬼脸,继而再次抚上古筝,还是那首尚算流畅的《高山流水》。这一次,我没有刻意地去记手势,很随意地任由指间在筝弦上来回跳跃。曲罢,达隆拍掌道:“比前一次好,看来的确投了感情。”
还没等我再次对他做鬼脸以表我的“鄙视”之情,达隆率先一步紧紧拥住了我。
葡萄酒的微酸香气伴着男人温热的体味瞬间包围了我。“喂。”我拍拍达隆的背,问:“你没事吧?”对于达隆这个家伙,我可不会自作多情。
他沉默地抱着我,久久不语。
除了叹气,我只能轻轻拍着达隆的背。
良久,他松开双臂直视我,说:“若晴丫头,幸好是你。”
“因为我不吃醋?”我笑道:“现在的你对侍庭其实根本不再是那样的感情了吧?你迷恋的,只是多年前惊鸿一瞥的那位红衣姑娘,不是如今的徐侍庭。”
“哦?”
我说:“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被你骗到,但现在,不会了。”
“为什么?”他问
“因为你的眼神不对。”我笑了笑,解释道:“爱一个人时,眼神是最容易泄露情绪的。自从和侍庭相爱后,我才能慢慢从各种各样的眼神中找到那道最让我眷恋的目光。同样,我也能慢慢从旁人的眼中看到一些以前根本注意不到的细微情绪。你啊,虽混蛋了点,但绝对是个坦荡荡的人,你的眼中没有阴暗,所以,若真喜欢上谁,你的眼神绝对不会隐瞒。”
达隆定睛瞧我,问:“你现在能看出我藏了什么情绪吗?”
我噗哧笑出声,说:“拜托,你当我是超人啊?哪有人可以一眼看穿旁人的心?又不是会读心术。”说到读心术,我脑中浮现出一张冷冰冰的脸。也不知道阿都后来怎么样了,改天去问问侍庭吧?
“我就说小丫头哪有那么厉害。”达隆也跟着我笑起来,表情十足欠揍。
“喂——”
没等我出声抗议,额头传来柔软的触觉。达隆居然微低头吻上我的额角。被他这一动作明显吓到的我只能傻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大脑一片空白。
亲完,达隆发现我呆愣的模样,故意对我抛了一个媚眼。“天啊,好冷——”双手不停来回抚着自己的双臂,我怪叫道。
满意地哈哈一笑,达隆干脆整个人靠在我身上。
“重死了!”我抗议。
呼吸的热气喷上我的耳垂,我听到达隆用类似呢喃的语调说:“若我有个女儿,也会像你这般好玩吗?”
“喜欢的话自己去生一个。”
“不要,我就是喜欢你。”说完,达隆一沉,整个人失去支撑力地倒在我身上。
“喂,达隆!”我拍他的脸,发现他似乎失去了意识,紧张下怕他出了什么问题。
“没事,他只是醉了。”
干净好听的男声及时消除了我心中的不安。
“侍庭?”我回过头,发现侍庭穿了单衣正靠在亭子间的门框上。只见他向身后微微别过头,说:“把他带回房,我让人送些醒酒茶去。”
黑暗中,晚殇慢慢走了出来。他一言不发地背起早烂醉如泥的达隆,看了我一眼,最终默默离开了。
“我……”
侍庭阻止了我继续下去的话,他说:“你今晚真正解开了达隆的心结。”说着,他走近我,握起我的手,继续道:“他对于多年前离家的原因始终守口如瓶,如今看来,是我让他有了太多压力。”
我问:“你全听到了?”
“对。”
低头,我有些不甘,道:“看样子,成亲后我有的要忙了。”
“为何?”侍庭不解。
我撇嘴,说:“你的女装能让达隆动心可见一定美到极点,万一有谁和他一样,无意中见了你并心心念念好多年可怎么办?这是男人方面的,至于女人……”我上下打量侍庭,“男装一定比女装杀伤力更巨大,万一有哪个姑娘对你一见钟情非你不嫁,我不是还要天天在家门口赶人?丑话说在前面,我只拥护一夫一妻,想纳妾,门都没有!”
“不会那样的。”侍庭看我道:“世上找不到第二个你。”
这话虽肉麻,但很满足我的女性虚荣心。我傻笑道:“以后咱们要生个儿子再生个女儿,我从小就想要个哥哥来保护、照顾我。”
侍庭问:“现在有了我,不好吗?”
“好!当然好!只是说说小时候的愿望。”我靠在侍庭的怀中,抬头问:“侍庭,你爱我哪点?”女人有时候是非常偏执的,明明知道对方喜欢自己,却还是喜欢时时刻刻问:你爱不爱我?你爱我哪点?你究竟多爱我?以前总觉得这种问话实在有些矫情,但自从自己恋爱后,才发现这种任性与不安也是爱的表现方式。
幸好,侍庭耐心不错,没有觉得我很麻烦。他思考了一会,说:“就爱你这样。”
说了等于没说。我摇头道:“侍庭,你变狡猾了。”
“用行动来表达不是更好?”说着,他的唇轻柔地覆上。
中秋圆月高挂于天空,这一夜,它是否看尽了世人因团圆而欢愉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