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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院子怎么样?”他眯了眼,看着远处问我。
如此状况下,我也难得跟他尊卑有礼,恶狠狠地说:“不怎么样。”
“爷也这样觉得。”哪知他立刻就表示赞同,然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那就烦你帮爷谋划谋划,看该怎么改修?”
“我又不在总理工程处当差,你要修房子,应该找内务府去,而不是找我。”
他不理我,自顾自地说:“你觉得那个石桌要不要移开?放在门前好像有点突兀……”
见他装聋作哑,我敷衍说:“移开移开。”心想就随他看看好了,早些弄完也好早些回去。
“你也这样想?竟跟爷想到一处去了!”听我这样说,他却突然来了精神,又问:“移到哪里比较好呢?”
“唔……”我思索了一下,倒真的帮他出起注意来,指着西侧院里的树说:“就摆在那儿吧,夏天可以遮阴乘凉,冬天可以晒太阳。”
他点头附和:“不错。”
“廊子里可挂些宫盏,用黑漆木蒙薄纱那种,绘些花鸟题些诗词,到夜里就点上。”我绕到廊上指手画脚,顺便又规划了一下偏后的空地:“那边可以搭个葡萄架,夏天缠葡萄藤,不过……冬天不太好看,还是算了。”
十四阿哥跟在我身后,也不讲话,只“嗯”呀“啊”呀地应着。
“这处塘子边上种上芦苇吧,老种荷花没什么新意。”说完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是种荷花好了,水里打上桩子,铺一条木质的小路,不要围栏,就这样。”我一边说一边伸着手在空中比划着:“然后这样,绕到那一头。”
“还有亭子里,临着荷塘的几个角上可以养几株吊兰,就用……用……鱼线挂着,远远看去就像凌空一般。”
我说完见他半天也不应声,便侧过脸望过去,他清朗地一笑说:“倒也只有你的心思才能想得出来。”
“行了,我要回家了。”我从台阶上跳下来,扬起脸对他说。
他忙不迭地不同意道:“东边的院子还没有看呢!”
我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哈欠,懒懒说:“这是你的院子好不好?”说完抬腿就要走,他妄图来阻止,不过,既然是妄图,那肯定就是白搭。在我坚定的眼神下,某人最终妥协了。
见他有意尾随,我立刻提议:“你还是遣个马夫送我吧。”他听了我的话后,神色有些黯然,商量说:“我保证不会被人认出来。”这商量的调调,不光少了那种理直气壮,连三句不离的“爷”字,也自动转化成了“我”。
“不行。”我拒绝得义正言辞。
可能是看我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他转身嘱咐一个中年男子替我驾车。我刚想上车,他仿佛又变成了昔日那个阳光的大男孩,笑着说:“等你下次来的时候,就能在木桥上散步了。”
在不置可否地回了浅浅的一笑后,我拒绝了下人的宽厚的背脊,手掌一撑,便上了马车。
不及我坐稳,那马匹不知怎么突然受了惊,整个车厢一晃,由于毫无准备,我的额角重重地磕在车壁上,外面十四阿哥的声音很大,不过我不太听得清他叫的是什么,因为马儿的嘶鸣湮没了一切。
那尖锐的声音,涌至耳膜,我一个不稳,突然往车门滚去,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是滚出去那就真的完了。铁蹄之下,不死肯定也要残。我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两边,试图抓住什么,奈何整个车壁都很光滑,除了来自指尖的疼痛,什么也没抓住。
“啊!”忍不住的尖叫响在自己的耳畔,尽管知道没用,我还是紧紧拽住那飘摇的帘子,它不堪重负地与车顶脱离开,整个落下遮住了我的脑袋。瞬时只觉身子下坠,小腹传来一阵剧痛,不知是撞上了车栏还是马蹄,那疼痛的蔓延速度,让人连眼泪都来不及掉下。
在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之际,我听到他慌乱的声音:“萌儿,不要怕……”
还叫我不要怕,看吧,就连你自己,都在害怕。
……
耳边隐隐约约地冒出一点模糊的音节,辨不清模样,只任性地听着,不愿沉沉地睡去。胤祥,你在哪里?
但最后终究是抵挡不住那如海潮一般涌来的睡意,我的世界,再一次陷入昏昏沉沉的夜里。安静得,一场梦都没有。
“十四爷,微臣……”那苍老的声音里,带了些颤抖。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
“咳咳……”我只来得及听了这么两句话,就岔了气咳嗽起来。
“若萌,你醒了!”一双微凉的大手扶上我肩膀的同时,耳畔是胤祯惊喜中夹杂着焦急的声音。
“别……别……咳咳……别摇我……”我提着快要断掉的气跟他抗争。
他松开手,坐在床边,刚开始的欣喜霎时变为我看不懂的神色。我不解地盯着他,哑着嗓子只说了一句话:“我要喝水。”
“水,快点拿水来。”他冲着外边就是一顿吼,一个翠衫小姑娘端了盘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身旁的侍女要扶起我,他抬手挡住,扯着我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将我扶起,然后接过盘中的茶盏喂到我嘴边。
我没有拒绝,就着他的手喝下了整整一杯水,然后歪在他身上喘气。许久,我才咧嘴问:“我没被摔残吧?”
“还好,没有。”他淡淡地笑着,我却觉得其中泛着朦胧的哭腔。
“几天了?”
“啊?”他愣了一下,随即说:“一天,再算上八个时辰。”
“呵呵……还不算太久。”我忽然想起抬头道:“府上怎么去说的?”
他吸了口气说:“还没来的及。”
“你……咳咳。”我一个激动,岔着气的同时还不忘批评他:“是不知道还是,还是忘记了……”
他神色怪怪的,一边抚着我的背,一边说:“你别着急,我马上派人去。”那边的小德子会意得倒快,忙上前说:“奴才这就去。”
“等……咳咳……等等。”我脑瓜子有点转不过弯来,平息了一下,扯着个破锣似的嗓子道:“送我回去。”
“若萌……”
“我这还没多严重,能回去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身子突然震了一下,就像受到了什么刺激,身体作出的本能反应。
正当我想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他却突然跪在了床前,众目睽睽,当着下人的面,一个阿哥就这样给我跪下了。
“胤祯?”我下意识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垂着头,我看不到神情,只听到他隐忍的声音:“对不起。”
我微微讶异道:“啊?”这马儿突然受惊的事,怎么说也怪不到他头上去。我虽然受了伤,可还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下人们倒是万分识趣,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顺便还带上了门。
我静静等待,微苦的药味,合着窗纸那边透过来的阳光,以及漂浮的尘埃,在空气中发着酵。但他就那样跪着,没有再开口。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也许是出于女人的第六感,我一点也没有催促,只安静地等着,那一句“对不起”身后的故事。关于我,也关于他。
“是我,害死了你的孩子。”我感觉得到,他的话,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可是,最后的两个字,完全湮没了我所有的感官,连窗前锦绣绫罗的帷帐,也辨不出颜色来了。“如果我没有强行带你来,如果我能亲自送你回,如果我……”
我的孩子?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时,我只感到一阵苍白无力的难过。我连他是何时来的都不知道,他就已经离开,难道是上天觉得我还没有作好为人娘亲的准备,所以就把我的孩子带走了?
胤祥,如果他知道我有了我们的孩子会怎么样?会不会乐得跳起来?可是,现在没有了,他应该不会乐得跳起来吧……
不过,我也清楚地知道,此刻自己的眼前,不是一个被死神带走的孩子,而是一个自责难过的阿哥。
“可是,世界上终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我开口打断他颤抖的话,百转千回后,我发现自己镇定得不像话。
他顿住,然后只听到“啪”的声音,曾经拉过我、扶过我的那双大手,一下一下用力地打在他的脸上,耳边嗡嗡作响的时候,异样的红色盖上了他的脸颊,像近夜时分天边最后的残霞。
我猛地扑过去,死死抓住他的手腕,有水珠滴落,灼伤了我的手背,口中唯一能说的只有单薄的一句:“不怪你,不怪你……”我明白,他的痛楚,也许不比我好。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很怪,可以在最极端的时候,把理性隔绝在疯狂之外。
“不。”他原本阳光美好的声线变得沙哑起来,低低地说:“你不明白我做了什么?若是你知道了……凌迟,凌迟都不为过。”
“孩子没了,以后还会有的。”我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凌迟”二字的,只能尽量让自己的说得比较流畅,强压下了那哽咽的语调。
他忽然抬起头,薄薄的嘴唇上渗着殷红,眼眶中盈着泪水,却固执地没有掉落。我看不懂他的表情,或许,他已经没有了表情,而我,怕是也没了表情。耳畔反复回响的那句:“你以后……都不能……再有孩子了……”
你以后都不能再有孩子了……都不能再有孩子了……孩子……
我想,我是可以安慰他的,我可以的,可以的。但那句话,为什么一直都盘旋在我的脑海里,好烦,真的好烦。我捂住耳朵,拼命地摇晃脑袋,想要摆脱。
他按住我的双肩,哑声道:“你打我吧,打我吧,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抬眼间,我看见他右边衣角上深深的褶皱,仿佛被抓破了一般。
我听见自己在哭,是那种低低的啜泣,就像是肺里的空气要被抽去似的,想要停下,却是忍不住。
“不要……不要……告诉胤祥。”话音未落,他突然定定地看着我,睚眦欲裂的眼像火焰一般,可惜清晰地看见里面布满的血丝。
“十三哥如果因此待你不好,我……”他顿了顿,接着道:“是我的错,还请你不要恨他。若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去南边,没人认识的地方,今生只你一个,只要……你不嫌弃。”他的话,有些语无伦次,但我听得明明白白。
泪水还在脸上肆虐,我却能静静地摇头说:“胤祯,你……你记住,我本就不能生育。”
若说刚才他的眼神是无所能挡的坚定,那么现在,他的眼中就是难以言喻的震颤。
我抬手抹去脸颊上的温热,轻声道:“若是有一天他知道了,孩子,也是我自己不小心弄掉的,与你……”话及此,我不期然地哽咽了一下,继而道:“无关。”
“不。”他断然拒绝了,那声音里已然带了哭腔:“你不懂……”
“你错了,我都懂,都明白。”身在帝王家,却无法将皇族的血脉延续下去,这意味着什么,我明白,再明白不过……“可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我就能心安理得地坐在嫡福晋的位置上了么?你们是……是兄弟,我不想胤祥为此而恨你,而且,这原本,就不是你的错。”
“可……”
我干脆地打断他说:“最重要的是,我信他。”后面那句,我没有说出来,可无论我再信他,他再爱我,却也只能守着别的女人,为他诞下子嗣。但事已至此,在只能选择接受的情况下,我想的不是哀苦,不是怨恨,只单纯地想要把带来的伤害降到最低。无论带给我的,胤祥的,还是胤祯的,甚至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的……
“若萌……那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如果真有过不去的那天,来找我。”
我低头,发丝掩住鬓角侧脸,应了一个“好”。
说完他后,我就像被抽空了力气般,如同失去了目标的荆棘鸟,空有一具躯壳。是呀,我能安慰别人,可谁来安慰我?
那晚,我仍睡在十四阿哥的别院里,只遣了小德子去府中报了平安。夜里的月色很好,皎洁宛如倾泻而下的水银,可能缀着零散的星星吧,因为以前听人说,月光明亮的日子,星子必然暗淡。
他守在门外,我知道,可不愿道破,算是,给他一种赎罪的机会吧。心里的坎,往往比肉体的更难迈过。
第二天喝完药,我轻言道:“我想回家了。”
“嗯。我已着人备了软轿。”他转身将药碗放在桌上,背对着我。他的愧疚自责,我何尝不懂,但那已是语言触及不到的地方了,心里的伤,只能慢慢愈合,他是,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