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第十六章 物是人非花落去(三)(1 / 1)
第十六章物是人非花落去(三)
凉生打横抱起魅奴便往外走,小院的后门巷内冷冷清清落着一辆马车,魅奴打眼一瞧,等在车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久日未见的樊盛。只见樊盛双唇紧抖,看着凉生怀中的魅奴两眼通红,愣是憋着一甩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魅奴……”
这一声唤得三人心头均酸痛开来,一时间五味陈杂,魅奴眼角也不禁湿润,嘴角扬起一抹酸涩的笑,心道竟连往日里跟在凉生屁股后面心地单纯的小樊盛,面上都已染上了风尘了……
樊盛抖着唇傻笑笑,愣是憋回了眼泪,帮着凉生将魅奴安顿进了车,兀自驾车去了。凉生轻拍着魅奴的背道:“这些日子来,樊盛跟着我,也受了不少罪了,日后,你安安稳稳地回来我身边了,咱们一起给他物色个好媳妇儿,过过踏实日子……”魅奴含泪点头:“老爷和夫人都还好么?都是那么心善的人,对我有那么深重的养育之恩,送我替了暖生也是无奈之举……只怕他们心里,并不比我好过呢……”
凉生轻叹口气:“都还好,只是二老都越发得沉默了起来,娘日日礼佛,只愿事事得平息……都搬去了香山脚下,买了一座农家庄院。只是暖生离家出走的那段日子,爹仿佛一下子老了是多岁,偶尔会神志不清,嘴里直念叨‘都走了,都走了……’”
魅奴心中酸涩得紧,不愿再听,转了话题:“到底带我去哪儿呢?”
凉生低下头来,眸中闪过一丝不忍:“能让你了却心中偏执之处。”
魅奴不再问,她知道她的凉生无论做什么,定都是为了她好的。凉生继续轻道:“还记得宜亲王么?”
“怎么不记得。”魅奴抬手,情不自禁抚上凉生暖暖的脖颈。凉生眸中闪着笑意,抓起魅奴手指轻吻,并未再言语……
月圆如此短暂,月缺,那么长,那么长……
这世上有些人便如那守在月边的痴傻的星,宁愿苦等364天,一日日累积的内心苦痛,都幻化成外露的偏执,只为了那一天的圆满。
下车落地,魅奴微微一愣,这不是别处,竟是久违的皇宫,且是当初她与暖生所住的芳清院冷宫,凉生挥开攀在门边的蜘蛛网,扶着魅奴踏了进去,只见那杂草铺就的床边,坐着一位老妇,花白的头发如杂草般乱在头上,一根金簪子极不搭调地胡乱插在上头,老妇一身暖橘色宫装,早已脏污不堪,她定定地坐在草堆上,双目无神地看着地面,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头来,魅奴微怔——竟是黎妃!魅奴转过头一脸不解地看向凉生:“止隐他怎么将自己的娘亲打在了这里……”
凉生轻轻皱眉,刚要说话,却见那黎妃认出是魅奴后竟腾得一声从草床上站了起来,如见了食物的饿狼般双目放光地奔向了魅奴:“魅奴!魅奴!儿啊!你终于来了!你快救救你娘吧!魅奴……娘有负于你,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齐止隐那个白眼狼要杀了为娘,没有育恩也有养恩,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说完黎妃呜咽着一个劲儿地给魅奴磕头,额头重重地撞在地面上咚咚作响。
用什么词可以形容魅奴此刻的心惊?!魅奴只觉黎妃那咚咚的磕头声紧紧撞在自己心口,那慌乱的心跳让她几乎晕厥,凉生紧紧架着魅奴生怕她摔着,后退两步想离黎妃远点,那黎妃却以膝跪行又跟到了魅奴脚跟前一个劲儿地磕起了头来。
魅奴慌乱不止,泪流满面,苍白的唇大声喊出:“凉生,带我走!带我离开!带我离开!离开!!!”
黎妃一听魅奴大吼着要离开,脏兮兮的手一把揪住了魅奴的衣角:“你怎么能不救我,你怎么能不救我!我是你娘啊!你不能这样,只有你能救我!那白眼狼说听凭你处置我!你不能让我死!我是你娘,你要放我走!”黎妃已然歇斯底里。
凉生蹙起眉头一把将黎妃甩开,忙将魅奴带出了门,抱起几欲昏厥的魅奴往不远处的御花园小溪边去,身后传来黎妃凄厉的喊叫:“魅奴!”
凉生后悔了,原想让魅奴知道,也算是了了魅奴的心结,只是没有想到那黎妃面对魅奴竟会如此,魅奴大病初愈,这番刺激哪里吃得消。凉生自责地紧紧抱着魅奴坐在溪边,心疼的泪水滑落脸庞:“对不起……对不起……不该的,不该带你过来的。别哭,别哭,还有我,有我……”
魅奴只觉面前波光粼粼的溪水也失了颜色,埋在凉生胸前大声的嚎哭了起来,那声音凄厉哀婉,凉生听在耳里,丝毫不觉尖锐,只觉得一颗心悲伤得快透不过气来……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的追寻被揭开,却是个如此残忍的真相,魅奴从未如此放纵地嚎哭过,那命运的不公与她的无力抗拒如奔腾得哀洪倾泻。
真正的悲伤是什么,是我们无法抑制地嚎哭的一瞬间,除了那喉咙间奔发出的声音,已经什么都注意不到了,注意不到身在何处,注意不到周围都是些什么人,注意不到任何快乐,更注意不到任何对错。那个时刻,所有的忍耐和理智都那么苍白和无力了。
许久许久,直到喉间沙哑得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魅奴才安静了下来。她呆呆得看着毫无生趣的溪水,光秃的柳树灰败地杵在水边,沙哑地缓缓吐出三个字:“冬天了……”
凉生涩然答:“你我都已忘了时光飞逝了……今儿樊盛告诉我,再过半月,便过年了,我竟才觉……魅奴,以后,我们定能一起去香山脚下的庄子里,男耕女织,闲云野鹤,天天数着日子、数着时节,再不过这般的生活了……”
魅奴一句话都没有答,连骗自己幻想都已提不起气力,她垂头靠在凉生肩头,贪恋着此刻的温暖,心里前所未有的宁静,无悲无喜的宁静。
凉生的声音仍旧那么儒软好听:“之前路上,我问你还记不记得宜亲王,他在今年宫变时病逝了,去的恰在时候。他走之前,一封血书将忙得焦头烂额的止隐与我唤至榻前。他说他一辈子都在为保全自己过活,从未想过争什么去害人,却也从未做过什么好事,想在临死之前,真正替上天做一件公道事,这才将很多事情说了出来……齐止隐的亲娘,是被太后推入井中的梅妃,也是先帝一生挚爱的女人,陷害梅妃的,是黎妃和……你亲爹。先帝在时最爱的便是止隐,这你也是知道的,现在想来,终究是梅妃的缘故。当然,先帝自己也不知道……你爹,是梅妃的亲哥哥,楚冉将军的亲爹,死在了多年前北烈的战场上,世人皆知的英雄,却也有那般不堪的过往……黎妃当时并不受宠,先帝的万千宠爱集于梅妃一人身上,梅妃与楚将军虽为兄妹,原先在家中关系却也复杂,感情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因为长辈的缘故有些糟糕,这些,便不与你说了吧……黎妃勾引了楚将军,却偏偏怀了身孕……先帝多月未曾临幸黎妃,对于黎妃来说,便是必死无疑。黎妃歹毒心肠,勾引先帝后,劝说楚将军一起陷害梅妃,楚将军一时糊涂,为了心爱之人坐了违背天良之事……当时太后党争,因为利益关系,太后也参与了此事,可怜梅妃有孕在身,先帝出巡在外,刚生下止隐,便被扔下了井,宫中知晓此事的,除了有可保自身筹码的宜亲王夫妇,无一活口。梅妃逝去的第二天,黎妃便生下了你,一看你是个女婴,心中愤恨不已,操起床头蜡烛便……便烫了你的脸,只欲烫死自己怀胎十月的婴孩,她对楚将军本就无情,只是利用他……后来黎妃偷梁换柱,将太后本欲送出宫扔掉的齐止隐与你偷换。原本太后是命贴身宫女将梅妃的孩子送出宫处死一了百了的,最后送出去的却是你,那宫女先前受过梅妃之恩,以为你是梅妃的孩子,便没有处死,而是扔在了城门脚下听天由命,爹娘与我,便也在那天,捡到了你……当年宫中之事很是错综复杂……”
魅奴安安静静地听完,清澈的双眼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那场撕心裂肺的大哭之后,一切都已经与自己无关了,凉生抚上魅奴的脸,顿了顿道:“止隐知晓当年之事后,已将太后暗中处死,将梅妃的尸骸从那枯井中挖出与先帝葬在了一起,当时一时气急,冲动得连杀楚冉的心都有了,可楚冉一个晚辈,父辈之错,岂能怪在他的头上,更何况楚冉与我们一并长大,情同手足,止隐一腔怒火无处可发,与楚冉大打一架……那一场架,打得楚冉卧床一月不能起,宫变之时,楚冉却不顾死活地带伤上了战场,救了止隐与我于水火,事成之后,楚冉跪在皇陵梅妃墓前三天三夜为父亲赎罪,接着便欲辞官归隐,是我劝了二人很久,后来,止隐和楚冉便也都放下了……只是黎妃,止隐一直留在这冷宫中,说,只有你,才最有资格和理由论处她。”
魅奴恢复清明,在凉生的搀扶下强撑着起身,只见齐止隐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的亭中望着他们,转身离开前,魅奴轻轻对着不远处萧然立着的齐止隐沙哑启唇:“赐死。拜托你请高僧超渡。”
齐止隐轻闭双眸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轻叹:“你永远这么理智……”
黎妃,于人于己活着都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就算活着,也只会陷在自己魔鬼般的心地中越来越深,死对于她来说,才是最不尴尬、最不痛苦的去所。
更是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