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命轮(1 / 1)
我回身一看,正是曾肃叡。他穿了一身栗色常服,正负手微笑着看着我。我见他面色如此平和,突然有些怀疑这些日子听说的那些事到底是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了。
他见我愣愣瞧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在我面前坐下,仍是一脸笑意的望着我:“怎么,不认识了?”有侍女捧了一碗茶碗放到曾肃叡面前,他揭盖慢慢饮了一口,“我觉得这味道还是对的。”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自我决定站在曾肃燎一边,我们之间便横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们也曾不止一次的“断交”了,可是每次隔了很久再见面的时候,总是忘不了昔日相交时的情形,都去刻意忽视我们面前那条鸿沟。现在,便又是这样的情形。
“你近来可好?”话在脑中盘桓半天,最后却问出这么一句俗套话来。
他笑了笑:“你尚未告诉我这味道可对?”我估摸着他可能也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故意回避,便顺着他的话道:“一点都不差,你哪里找来的翠琅?”
他端起茶杯子鼻端闻了闻,有些得意地道:“如今这天下可能只有我这里有翠琅了,一会儿你走的时候给你带上一包……”说着他又盯着那杯中绿叶,似乎是自语道,“也不知怎么回事,当初就那么看不上这翠琅……”
我总觉得他说这话有着别的意味,移了视线,想了一下,终于道:“你现在究竟想怎么样?”
他眸子里的温度渐渐冷了下来,直视道:“你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曾肃叡,我……”我话未说完,便被他打断道:“你今日若是来叙叙旧,我很欢迎,若是要说些别的,现在你可以回去了。”他话说完,便已经站了起来。
我心中像是有什么被点燃了,腾的也站了起来:“你根本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却还让我进来,现在又让我走,你以为这杯翠琅还是九罭山庄的翠琅吗?!”我心中气愤,竟是一伸手将面前那被翠琅掀在地上。
他愣愣地望着我,又看看桌上自己面前那碗,有些不相信的问道:“不是了吗?”
“不是了!曾肃叡!九罭山庄早就没有了,我爹爹也死了,连你父皇都已经走了三年了!曾肃叡,他现在已经是皇帝了,他早已经登基为帝了,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再做什么,你就是篡位了!曾肃叡,你怎么能让自己做个受人唾骂的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他黯下去的眸子瞬间又燃了起来,怒气冲冲地对我道:“我是乱臣贼子?他曾肃燎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他篡了……”
“曾肃叡!”我喝住他,他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就算在自己的府邸中,可难保……“我最后再对你说一遍,不论先皇当初属意哪位皇子,他最终决定的人选,是曾肃燎,是曾肃燎!从来—从来就不是你!”最后一句话,我几乎是咬着嘴唇说出来的,他似乎早已迷失自己编织的那个梦想里面,可他从来不愿意正视,他的父皇,其实从来没有考虑过他。
我在皇帝身边几年,虽然他从来没有与我谈论过储君之选,可是,以我这些年来的观察,在皇帝的心目中,六皇子低微的出身以及他自小对自己的严格要求表现出来对皇位的炽热,都注定了皇帝不太会选择他来继承大统,到皇帝有十一、曾肃燎以及曾肃霁这样的皇子时,这“不太会”就成了“不可能”。当初被两次废黜的太子,有着非常高贵的出身,可惜正是因为他对皇位显得过于热衷而忽略了他的父皇首先是他的父亲,这才渐渐失了圣心,而曾肃燎,他虽然也有一颗追求皇位的炙热之心,可是他把这颗心深深的掩埋起来,他没有忘记,宝座上的男人首先是他的父亲,他首先要赢得是父亲的心,然后才是皇帝的心。
曾肃叡听了我的话,突然向后退踉跄退了一步,我心里一惊,赶忙想上前去扶,却被他阻止,他对我凄惶一笑:“我也是前年才想明白,可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
我叹了一口气:“如今,你到底还在争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终于恢复如常神色,他望着脚下那片荷塘,笑道:“如今我还能做些什么呢?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怕是这世上无人在记得我曾肃叡了。”
“你是想别人记住你吗?还是想……”我话未说完,就听他突然捂口咳了起来,这咳嗽来势汹汹,一时间竟停不下来,“你……你怎么了……你喝口茶……”我正紧张地不知怎么好,突然不知哪里窜出来一个小厮,仔细一瞧,原是一直跟他身边的,只见他熟练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两粒药丸在曾肃叡的手中,又替曾肃叡抹着背。
曾肃叡吞了那两粒东西,过了好半天才慢慢平复下来。咳了这一阵,我忽然觉得他憔悴了许多。“这是什么病?”心里有些害怕听到回答,话音有些抖。
曾肃叡挥退了身边的小厮,抬起头望着我眼里虽有笑意,可是那点精气神儿好像被风一吹就会飘散似的:“你看我像有病的人吗?这几天不过是感染了风寒,咳嗽多了些罢了。”我心里知道断不会他说的这么简单,只看刚刚那小厮侍奉他吃药的样子,这病断然不轻,而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见他强忍着不愿在我面前露出软弱来,我只好不再提此事。他有一点与曾肃燎很像,一旦认定的事便很难改主意。
没想到他忽然道:“其实我早就看明白了局势……只是我不甘……凭什么……凭什么他得到了一切他想要的……而我……我究竟哪里不如他?!”
我见他认真的望着我,仿佛真的在等我的回答,可是这话,要我如何回答?论能力,他其实真的不输曾肃燎,可是,若论那皇位,真的没有另一个人比曾肃燎更加适合去坐。现在的天下百姓需要曾肃燎这样一个君主,而无论是曾肃叡或是十一以及十四,他们若登基为帝,则很可能是另一个圣祖皇帝,而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像曾肃燎一样严苛果断、敢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又愿意不惜背上骂名任用铁血政策的皇帝。
“是你生不逢时。”他实在是生错了时候。
“呵呵……生不逢时……”他苦笑着摇头,“一句生不逢时便把我这一生道尽了。”他的食指在石桌上敲了敲,似是在思考着什么,半晌后突然抬头道:“萋萋,你回去吧。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看着他神色无比清明,虽然我今日没有说出先前准备了半天的话,可实际上该说的不该说我都说尽了。“曾肃叡,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如果你不喜欢京城,或许你可以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过一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如果他愿意走,我一定会帮他。
不曾想他却摇头道:“闲云野鹤……我从出生起,就是一只飞不出去的金丝雀。”
所以我这一趟探访,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帮到他。或许曾肃叡的命轮早已启动,如今谁也没有办法阻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