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仪顺皇后(下)(1 / 1)
毓琉宫禁地的大门十八年后重又打开,满室光华较之当年更为耀眼,那更多的凤冠,是维瀚刻骨的相思,深沉的情意。
维瀚掌中托着一顶茶盏大小的五彩琉璃销金凤冠,对着一身皇后装束的秋怜,郑重地道:“朕无法再给你一个立后大典,但朕谨以这顶凤冠起誓,你,秋怜,是朕唯一的妻子。”
从认识秋怜的那一刻起,维瀚就没有在秋怜面前以“朕”自称过,然而今天,他用“朕”,一个帝王的名义,向秋怜许下一生一世的誓言,他要用最庄严神圣的形式,宣布他的真心。
“多少年了,还用海誓山盟?也不怕将来史官诟病。”即便感动到了无以复加,秋怜心里永远还有他的天下,他的名誉。
“可今天你是以妻子的身份在我身边。”不是伴读更不是嫂嫂,是妻子。今生他已不怕天下人议论,又管什么后世史书笔伐。
“以后每一天,我都要告诉你一遍,你是我唯一的妻子,唯一的,三生三世,永不更改。”维瀚将琉璃凤冠递到秋怜面前。
唯一的妻,三生三世,永不更改,秋怜接过琉璃凤冠,绽出灿然的笑颜道:“天子说的是金口玉言,亘古不变,是这样吗?”
“当然!”维瀚深情万千地覆上秋怜的唇,一吻封缄。
“咳、咳……”不合时宜的咳嗽声响起,分开了两人,“让我来不是为了看你们再续前缘吧?我的父皇母后。”来人正是他们唯一的孩子秋风建。
“当然不是。”秋怜将仔细地琉璃凤冠收在怀中,“伶儿的丧事办妥了?”湉伶儿,那个跟她命运出奇相似的女子,她的媳妇,玉姐姐的女儿,可惜了。
“伶儿葬回了苏州沈玉娘的墓边。”秋风建言简意赅地道。
“那好吧。”秋怜读懂了儿子的回避。每个人都有难以言喻的痛,只是有些人善于压抑,风建算是其中一个。“找你来,是告诉你,三日后,贺加使者觐见,就是你归太子位的时候。”
“我明白了。”秋风建麻木地接受了母亲的指令。湉伶儿是他生平最大的痛,就算将来给了他整座天下,他也不会快乐。
“既然你们爱得互相将对方融入了生命,那就连她的份一起活下去吧。”秋怜若有所思地道,安慰儿子,也是别有所指。
一场戏,一场秋怜生命中最流光溢彩的戏上演了。
贺加使者名为赔罪,实为刺探维瀚的情况,顺便将贺加的十二名美姬送进宫中收集情报。当年送娅姬公主来和亲也是这个打算,谁知娅姬公主为了一个中土将军,竟跑去武当山修行,坏了国主的计划,这次一定不能失败。
“陛下,这十二个美姬,就算不是天仙下凡,也足以称得上品貌端庄,乃国主的一番美意,敬请皇上笑纳。”贺加使者巧舌如簧,句句在情在理。
“朕看不必了。”维瀚脸上是幸福的笑容,“朕有皇后,吾愿足矣。”
“皇上这个推脱理由太牵强了,”贺加使者不退反进,“天下人都知道,皇上从未宠幸过皇后娘娘。”否则,怎么会有皇后娘娘和我们的合作?
贺加使者更进一步道:“可惜,皇上专宠的祝瑾妃半个皇子也没有,这些美姬个个身体健康,为皇上诞下十个八个龙子不成问题。”如果贺加的美姬生了皇子,不等同于中土已在国主手中?
“哦?”维瀚声音上扬,透着不悦。秋惜到底卖了多少消息给对手?怪不得小怜常说,寻常女人干政绝对是场天下灾难,此言真的不错。
贺加使者露出得胜的表情,让维瀚很想抽他。
“皇后娘娘驾到。”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
文武百官从未见过皇后娘娘真面目,加上她失宠二十年忽然宠冠当世的传闻,不禁纷纷回头张望。
维瀚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宣。”
“是,宣皇后娘娘晋见。”曹一德高声叫道,他承认秋怜是个美人,但当秋怜此刻真的出现时,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秋怜头戴凤冠,身着凤袍,光彩夺目地站在朝堂门口,仪态万千地跨过门槛,凤袍长长的后摆铺于地面,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细细的摩擦声。
她缓缓地走向维瀚,脸上带着祥和而幸福的微笑。
高贵端庄的皇后正走向她的君王。
朝堂仿佛二十三年前的市集,所有生命因秋怜的美而停止了呼吸,饶是秋怜韶华已过,但韵味更胜当年。
当一个女子经历了世事的洗练,她方能拥有真正的仪态和气度,青春不再,却是令人心动的无边魅力,非少女的简单明艳可相提并论。
维瀚也彻底入了戏,笑容渐渐荡开,如同和煦春风拂过朝堂。
刘慕骁也笑了,这就是他爱的秋怜,他一辈子守候的女子。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那么一刻,她也会拼尽一切娶绽放生命中所有的华彩,这是季芸莎永远无法迸发出的魄力。
贺加使臣更是目瞪口呆,回顾身后的美姬,无一不黯然失色,论容貌妍媸,她们尚且勉强可与这位皇后比肩,再看母仪天下的胸襟和雍容华贵的风度,她们却是不能比之万一。也许,时间才是最有用的胭脂水粉。
这……是和他们勾结的仪顺皇后?当中一定有差错!那明明只是一个妒妇,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气度!贺加使者缓过神,重新打量面前的转变。
秋怜跪下,山呼万岁:“臣妾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余音回荡在朝堂,所有的臣子再一次沉醉,他们只“听说”过皇后娘娘不同一般,没想到近日有幸得见。
“平身。”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此刻维瀚讲来,也是字字柔情。
“谢皇上。”秋怜盈盈起身,抬头朝维瀚会心一笑。
“赐座。”维瀚道,这个场景,可以说是他梦了一辈子的一幕。
刘慕骁搬来一张镶满珠宝的纯金凤尾椅,是维瀚为迎接秋怜亲自设计命人打造的,华丽得叫人睁不开眼。
秋怜端坐,头上的络璎珠翠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响声,十几斤凤冠,却是纹丝不乱。
“贺加使者,听说贵国进贡了十二名美姬为皇上扩充后宫,本宫甚为感激,只是贵国好意,本宫代皇上心领,请使者和各位美姬领赏速回贺加吧。”秋怜笑得和蔼可亲,展现着作为这个皇朝盛世的皇后应有的风采。
贺加使者一愣,明显感到来自皇后的压迫感,他再一次重复道:“禀娘娘,国主听说陛下至今未有皇嗣,才特意选送了这十二名年轻健康的美姬,皇嗣是稳定民心的最佳方法,望娘娘体谅国主苦心。”他虽然不明白皇后娘娘为什么突然之间变了,但他不愿放弃最后的砝码。
“是吗?”秋怜故作惊讶,继而她巧兮倩兮地笑道,“看来,本宫误会国主了,看来国主并不知道,皇上早有一位太子,只是未曾诏告天下罢了。”如果不是这样,我的风建怎么能平安活至今日。
“是朕疏忽,浪费了国主的一番美意,”维瀚极有默契地接口道,“朕本想今日当着群臣的面册立太子,未料遇上贺加使者来访,一阵忙碌,还没来得及提这件大事。”
除了几个知情人,群臣哗然,整个朝堂顿时沸沸扬扬,贺加使者更是气得气血翻涌。
“咳咳……”维瀚清了清嗓子,朝堂又恢复了肃静,他以眼色示意曹一德。
曹一德会意,宣道:“宣俊阳小王爷觐见。”
秋风建第一次在万众瞩目下走上朝堂,他在御座前跪下,朗声道:“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儿臣参见母后,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儿免礼。”维瀚的声音有些颤抖,真真切切的,他拥有一个人间尤物的皇后和一个龙章凤姿的太子,足堪一段令人艳羡的宫廷佳话,“事实上,俊阳小王爷是朕和祝瑾妃的皇儿,当年刺客事件中死的其实是俊逸王爷的孩儿。但经过这件事,朕发现皇宫也不安全,无奈之下,只得调换了两个孩子的身份,才保得皇儿顺利成长。”维瀚不得不佩服秋怜的深谋远虑,送悯悯进宫,放出瑾妃有孕的假消息。用刺客事件大做文章,一环扣一环,使得今日的这套说辞如此顺理成章。
怪不得小王爷是庶出却得到无上尊宠,出生就被封为王爷,怪不得传闻寄居在王府的陆伴读时常带着小王爷进宫面圣,原来如此!群臣震惊的同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纷纷跪下,口中称颂:“恭喜皇上父子团聚!贺喜太子回归家园!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着维瀚的话,秋怜眼中泛着泪光,她终于做到了,让一家三口在朝堂上光明正大地团圆,每个人都在应该的位置上,再也不必遮遮掩掩。
“贺加使者,还有什么问题吗?”娇妻爱子就在身边,维瀚从没有觉得人生这么美满过,他难得好心情地决定放过这群弄巧成拙,促成他们团聚的庸才。
“没……没有了。”整个朝廷上下,一片和乐的气氛,他还有什么可说?
算你识相。秋怜心里冷笑一声,道:“赏贺加使者黄金千两,十二名美姬一人云锦百匹。”
“谢娘娘。”贺加使者即使心有不甘,也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期期艾艾地道:“小臣……告退。”说完,指挥着美姬下去了。
“谢谢你,小怜。”维瀚附在秋怜耳边感激地道。
“这是我们共同的梦,我当然要实现它。”秋怜嫣然一笑,足可让君王倾城倾国,忽然,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到底怎么回事?说实话!”秋怜迷迷糊糊地醒来,就听见维瀚无比震怒的声音。
另一个说话声似是刘慕骁,秋怜的意识顿时清醒三分。
唉,穿帮了。秋怜低低地叹了口气,冲着悯悯摇头。
“娘娘,纸包不住火,就这样啦。”悯悯掩饰住伤心,拿个枕头垫在秋怜身后,扶她坐了起来。
维瀚像一阵风似的冲进内室,抱住了秋怜,二十几年来第一次斥责她:“我讨厌你的自作主张!真的很讨厌!”
“没关系,你最多再忍受个一年半载就好,到时就再也没人能管得住你了。”秋怜调笑道。
秋怜的这个笑话顿时降低了许多气温,一阵沉默。
“绣妃娘娘,索秋要见皇爷爷和奶奶,你帮我代为通传一下好吗?”屋外索秋稚嫩的声音稍稍打破室内可怕的平静。
“仪惠小公主,这怕是不行……”梁绣妃羡慕甚至是嫉妒索秋。一旦皇后香消,惠风娘子也已经不在了,这个小女孩会因为延续两代绝世女子的血脉而成为天下至宠,这是皇上最宠爱的祝瑾妃也求不来的,更不要说她一个毫不出众的梁绣妃。
“绣妃,让索秋进来吧。”维瀚道。
“是。”梁绣妃牵着索秋进了内室,心中有一丝凄凉。
索秋走到床前,维瀚抱起她坐在床上,索秋就腻进秋怜怀里,撒娇道:“娘不回来,爹和弟弟都不要我了。”
天下是伤心欲绝,无可留恋带着翔儿离开,索秋自然是要还给风建了,但这么复杂的事情,还不适合告诉单纯的索秋,秋怜打起精神柔声哄道“索秋乖,爹和弟弟没有不要索秋,他们只是去找娘了。”
“那为什么爹要把索秋送到秋阁,交给风建爹爹呢?”索秋虽然只有四岁,但天生敏感,聪慧过人,像足了她娘湉伶儿。
“那是因为如果爹把索秋带走了,就没有人陪风建爹爹了,他会很可怜的。”风建是秋怜的骄傲,也是她最大的遗憾。为了风建稳坐皇位,她毁掉了他一生的爱情。
“对哦,太子妃对人好凶,侧妃娘娘老算计人,风建爹爹都不快乐,那索秋就不离开风建爹爹了。”索秋说话的样子好像一个小仙女。
“索秋……”秋怜紧紧拥着索秋,掉下了眼泪,伶儿,是你在天有灵,要这孩子这么通透水灵吗?你应该明白,她会是风建唯一的孩子吧?
维瀚感动地加入她们,道:“索秋,你乖乖回去,听风建爹爹的话,好吗?”
“嗯,索秋一定听话,让风建爹爹每天都高高兴兴。”
“曹一德,你送索秋回去,吩咐榕娘小心照顾索秋,传朕旨意,敢动索秋一根头发,朕就要她们自己看着办。”
“奴才明白。” 这小祖宗可是皇室唯一正统血脉,容不得一丝伤害。曹一德小心翼翼抱下索秋,走了出去。
秋怜抬头望着一旁的悯悯,眼神恳切,道:“悯悯,帮我养育索秋可以吗?榕娘没有任何权势,将来斗不过邱岚陈攸谧,没办法保护索秋周全。如果你答应,这后位就给你了。”后位是她仅剩的筹码。
她不会忘了她娘是怎么死的,更不要说这里是皇宫。小索秋没有足够保护自己的能力。而且,她不能让玉姐姐的第三代再受到一点伤害,否则,她真的是彻底对不起玉姐姐了。
“后位是你的,除了你,谁都没有资格坐上去。不准拿你的后位做交易。”维瀚不管悯悯在当场,斩钉截铁地道。
“你走的那天,我就退位为太上皇,亲自在这毓琉宫替你看顾索秋,你放心了吗?”维瀚信誓旦旦地道。
悯悯和梁绣妃黯然退出,在宫里二十年,她们还是没看透,她们爱的男人不但是多情天子,更是绝无仅有的痴情种。
“维瀚,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真实。”秋怜淡淡地说了一句便沉默不语了,她拉着维瀚的手,静静看窗外枫叶飘零。
他们想到了那家宾客如云的筑筠茶馆,他们初相遇的地方,那个威严的朝堂,他们一家三口名正言顺团聚的地方。一切的一切,宛如昨夜烟花。
少女秋怜坚信自己的人生会大放异彩,不过她无法预料后来,更无法想象结果是这样惊世骇俗,但所有大风大浪也像所有平淡的日子一样过去,那样的开始,这样的结束。她一生的传奇充其量只是一件逸事,一件关于凤冠的奇闻逸事,散落在厚厚的史册里,不为后世所知。
可是,对于当事人秋怜来说,哪怕史册上仅仅只有一个“仪顺皇后秋氏”的名号又如何?她是维瀚唯一所爱的女人,住在了维瀚心里一辈子的女人。
宫外隐约传来皇城下民间的嫁娶声,秋怜依偎进维瀚的怀抱里,笑容仿佛一个幸福的小女子,从未见过惊涛骇浪。
维瀚紧紧搂着秋怜,重重地砸碎了床头那座琉璃凤冠。
他的秋怜不需要这种摆设。
——《凤冠逸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