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1 / 1)
“一个家庭毁了。知道吗,彻底毁了。所以别刻薄人家了。你站在他父母角度想想看,痛苦到何种程度?”
苏子昂无奈道:“喝酒吧?”周兴春连连摇头。“那么下棋?”周兴春道:“不会!”苏子昂说,“又不喝酒又不下棋,我俩就干坐着哀叹吗?与其哀叹,不如喝酒,态度倒更积极些。”
周兴春进屋取酒去了。
49
第十章
49.歃血出征
审判大会在机场主跑道上召开。警卫排提前一天将两千六百米长的跑道打扫干净,画上了白线,标定:进口、出口、各分队位置、车辆停放区……一夜风吹,已将白线吹粗大些了。会场四周照例设定岗哨,佩带钢盔、野战服,荷枪挺立,两腿微微分开。上午10时许,部队进场完毕。除炮团外,280师所属的各部队也都奉命派出部分人员到会。他们是作为代表,把看到的一切带回去传达。炮团人员全部佩带钢盔,肩窝里靠着一支步枪或冲锋枪,席地而坐,营与营之间,保持一条狭窄而笔直的间隔。阳光蒸发出铁器的味道,大片钢盔上方,晃动着透明的热浪。会场正前方设置了三张桌子,分别是公诉人、审判长、辩护人。两侧各有一只立式音箱,音箱上镶着军徽。几个手持摄像机和照像机的军人,不断变换角度拍摄,打量场内外,接着再变换角度拍摄。老百姓们闻风赶来,在机窝的土屏顶部站着,朝这边看,好些人手里还拿着扁担、草靶,几只狗在他们腿间伸头缩脑。渐渐地,老百姓越来越多,附近几个机窝全叫他们站满了。还有人骑自行车赶开,然后把车一支,坐在上头看。但是没有一人敢越过无形的警戒线,连狗也不敢。他们比军人们兴奋。
军区检查院和法院的人走向台子,分别担任公诉人和审判长,一个中校,一个上校。辩护人的席位空着。谷默拒绝辩护。
几位地方乡镇部门的领导不引人注意地接近会场,在侧面一溜折叠椅上坐下,他们为出席这场面把衣服都换了,举止很拘谨。受害者父母夹在他们当中,始终不抬头,看不清面目。请他们来现场观看,是为了消除谷默事件造成的恶劣影响。
苏子昂站在会场最后方,两眼陷在钢盔阴影里,脸色发青,毫无表情。身边是潘师长、刘政委等领导,他们也一言不发。
前方宣布审判大会开始,苏子昂看了下表,10点15分。他希望按计划11点结束。
谷默被两句武装人员从囚车内推出,他摇晃一下站稳了,惨白的面孔在阳光下格外刺目。他被剃了光头,从背后铐着手铐,扒掉了领章的旧军装十分难看。他被架着走向会场,途中站住挣扎了一下,似乎想挣脱架送自己走,同时脸涨得血红。押送人员有力地将他上身压弯掉了,迅速推向台前规定位置。苏子昂自从那次探望后再没见过谷默,他被转移到别的部队关押去了。苏子昂暗忖:他知不知道今天将要判他死刑?苏子昂感到轻微的晕眩,闭一会眼,再睁时便恢复自制。审判已经开始,声音遥远而断续,苏子昂听不清,但是程序与内容他早已熟知。他抑起头望着上方那大块蓝天,在整个审判过程中他都痴迷地望着它,宛如化入其中。
会场忽然骚动,谷默已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在短暂的静默中,蓦地响起一阵瘆人的嘶喊:“部队呀……”
受害者母亲踉跄地扑向台面,接着受害者父亲也跑过去扶她,她拍打着台面,朝审判长哭叫恳求,土话中夹杂着普通话:“部队呀,不杀人哪……放了班长啊,不怪他啊……求部队啦,不杀人哪……”声音异常凄惨。
刘华峰低声制止身边的干部,苏子昂认出是师政治部的干事,他们分别架住受害者父母,一面劝说着什么,一面架着他们朝场外急走。不远处停放的旅行车轰地敞开车门,他们把受害者父母放进去,车迅速驶离会场。
刘华峰仿佛自语:“我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不及时制止的话,会引起战士们对罪犯的同情。”他身边的干部点头称是。刘华峰叹了口气。
谷默被人按着押出会场,其动作比进场时更加凶猛利索。法场设在二百米外一个废弃的机窝里,那儿已布上十几人,大约从那人的目光中获得了指令,便同时猛踹谷默腿窝,谷默一声未出,不由地跪下来。这时,从囚车里跳出一位不显眼的中年人,大步朝谷默走去。他没有佩军衔帽徽,帽檐儿压得很低,别人辨不清他的脸,但他显然是一个军人,这从他走路的姿势中可以看出来。他戴着一副白手套,身上没有武器。
苏子昂冷冷地看着,那边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他们全无言语,行动起来却十分默契。
戴白手套的人经过持枪士兵时,其中一个递出自动步枪。他接过去,边走边推弹上膛,一直走到谷默背后两三步处才站住,点点头。两个按住谷默的人同时松手,朝两旁跳开。奇书-整理-提供下载谷默刚要直腰,他抬起枪口,几乎触到谷默后脑:当,当。
谷默朝前猛一摔,被弹丸的前冲力带出去好远,面朝下倒在泥地里,四肢还在抽搐。
那人弯腰检视弹孔,确信无疑了。便关上枪保险,掉头而去。经过那群士兵时,把枪一伸,其中一人接过去。他重新钻进囚车。
从吉普车里又跑出两个人,直奔谷默尸体。他们从携带的皮包里取出一只喷雾器,朝尸体和周围地面喷射白色雾气。然后取出一个墨绿色尸袋,铺展开,把尸体装进去,再拉上拉链。两人一前一后将它提走。其他人都原地不动。
苏子昂隐约看见一只小小的金属牌摇晃着,一闪一闪,挂在尸袋上。
尸体进入囚车。法场人员大约是接到指令了,从各处奔向自己的车,刹时空无一人。几辆车陆续开走。他们始终没跟部队人员说过话。
会场一直静默着,指战员都低着头,数千只钢盔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朝前倾斜,很像是一大片突然冻住的浪头。他们看不见法场,但那两声枪响,所有人都听见了。直到现在,他们才确信谷默真的给毙了。不再会有奇迹了。
台上略加整理,搬走了两边的桌子,保留了中间的审判席和一只麦克风。周兴春步履沉重地朝它走去,站定后,望着大家,用极其低沉的声音说:“同志们,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深刻的教育……”
周兴春的讲话稿是刘华峰组织人撰写的,一周前就已完成。刘华峰亲自修改多次人,他非常重视这篇讲话要求周兴春把稿子全部背下来,再丢开稿子讲,像即席发言那样。周兴春做到了,他仿佛句句发自内心,语调和手势协调有力,越说越动感情。他从谷默的犯罪根源谈起,谈到应当如何认这件事情。他表示痛心,表示永远铭记此时此境。他要求人们必须分清荣耻,强化军人气节,树立对敌仇恨,勇敢地投入战场,让敌人偿付更多更多的血。他的发言异常动人,许多战士忍不住落泪,他成功地把人们的伤痛引到战斗渴望上去,达到一种宏阔辉煌的极致。他率领全场高呼口号:
“誓死保卫祖国,誓死保卫边疆!
一往无前,英勇杀敌!
有我无敌,顽强战斗!
分清荣耻界限,增强革命气节!
为祖国人民而战无上光荣!”
口号给予全场以巨大的宣泄,钢枪被举到头顶,声音震耳欲聋。然后士兵们喘息着,满足了。
苏子昂在周兴春讲话时悄悄离去,来到枪毙谷默的机窝里,地面有股刺鼻的药水味,看不到血迹或脑浆。他在尸体撞出的痕迹里,发现一枚白色围棋子,便把它拾起来。不远处,他又看见一枚黑色围棋子,便又把它拾起来。他估计是那天晚上遗失的,谷默一直装在身边,死时从衣袋里掉出来了。
苏子昂抚弄着它们,它们偷偷地发出嚓嚓的声音。他把它们装入上衣口袋,心想:他是我团在战争中的第一位死者,可惜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接近战场的路上。
数小时后,炮团各营连装车挂炮完毕,在炮场出口处集结,待命出发。苏子昂乘指挥车驶上路旁山坡,远远望去,一条公路干线,相继贯通十八个炮兵连,像一串蜿蜒的子弹带,卧伏在山野里。他用望远镜仔细观察,每台车都披挂伪装网,车外没有人员走动。营房的门窗已全部锁闭,留守人员在各连出口处站立成一排横队,为即将离去的战友送行。他放下望远镜,深深同情那些留守人员。
通信参谋跑开。三名战士各自举起信号枪,作战参谋下令发射。三颗绿色信号在天空划出美妙的弧。顿时,方圆十数公里内都响起引擎低吼。五分钟后,通信参谋从报话兵手中接过开进指令,苏子昂下令:“开进!”作战参谋指挥那三名战士同时射出红色信号弹。
留守人员开始敬礼,车炮缓缓驶入干线,连归入营,营归入团。直属队在前,战炮分队居中,后勤分队随后,各车之间保持着规定间隔,组成绵绵不绝的行军序列,朝东南方向进发。
苏子昂率两个参谋在路旁观看,他所指挥的各种车辆、火炮行驶了一小时二十分钟才全部通过。最后开来一辆吉普车,车顶摇曳着鞭状天线,车里跳下一个士兵,拔去了路口处方向牌。他看见苏子昂,便明亮地笑了一下。
苏子昂进入指挥车,车内关紧门窗,驾驶员将车驶上公路左侧,高速跟进。他们沿途超越一支又一支战炮分队,两个半小时后,成为全团的首车。
第十章
50.仿佛是父亲
炮兵团以过四天摩托化行军,抵达省界边缘的一个军用车站,他们将在这里等候装运火车,再发往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