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1 / 1)
他的个子高,一乍的俯下来,便是一片暗影,笼罩在她的身周,有一种莫名的威压,她忽然觉得心慌意乱,只觉得不敢再在原地坐下去,连忙跳起来跑到窗户边上去,因为匆忙,膝盖还在桌子上磕了一下,疼得她一抽气。
天色已经晚了,屋子里却只点了一盏仿古式的宫灯,磨砂的罩子在天顶,灯光只是朦朦胧胧,气氛有一点点胶着,一点点的暧昧,她倚着窗台上的护栏,那护栏也是仿照的古典式的雕花,她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面前仿佛是罩了一层纱,什么什么都朦朦胧胧,怎样都瞧不分明,可也不过只是一层纱而已,只要一根小手指头,也就轻巧巧的戳开了。
可是这一根手指头,是谁去伸呢?
长卿正在胡思乱想之间,他已经“哟”了一声,露出那种她极其熟悉的眉眼弯弯的微笑来:“你跑什么呀,我还吃了你不成,我这么君子的人。”
她的心忽然安定下来,虽然有小小的失望,也微笑起来:“你是君子,确实是君子,也就跟岳不群那一类的,伪君子。”
窗子上挂了半幅帘子,垂着长长的流苏,玻璃窗子上有隐约的灯火,衬得黑暗都好像是发着光,她的脸小,细眉秀目,平日看来也不过平常,然而笑起来却觉得灵动异常。她的手抚着紫檀色的窗棂,窗棂上有细浅的梅花浮雕,就仿佛旧时女子,临水照花。他瞧在眼里,不觉就呆了一呆,她原来这样的美,不张扬,不雕饰,宛若阶前一株小小的白花,无人知处的风华,却只是芬芳。
她瞧着他面色有异,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这种庄重的神色来,似乎是要做一个什么重大的决定,她有些不知所措的盯着他,却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去看他胸前的第二颗纽扣,奥不,他没有穿西装,里面也没有衬衣,只是一件松松阔阔的套头毛衣,毛衣上织着狗牙纹,苍灰和雪青,她不知道那一种纹路为什么叫作狗牙纹,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样浪漫,这样唯美,这样有气氛的时候,怎么就会不厌其烦的研究其他的毛衣来。
这样的时刻,仿佛就是她梦中的时刻,那样一个美丽的梦,像童话一样透明美丽,那梦里有剔透的水晶鞋,晶莹的琉璃珠子,繁琐富丽的蕾丝花边,只愿永远沉溺,从此不再醒来。
然后,电话响了。
等他放下电话的时候,她还在那里瞪着他,他也回瞪过去,大概互相瞪视了三五分钟,两个人忽然禁不住,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她问:“才刚咱们说到哪里来的?”
他想了一想,摇头:“我也忘记了。”
结账下楼的时候他对她说:“过两天我有一个朋友结婚,一起去吧。”
她倒觉得诧异:“你们那一群人之中还有这么早就结婚的?”
他彬彬有礼的在前头,想给她打开玻璃门,但是已经有服务生抢先一步推开门,他的手伸出去,有些尴尬的回过来掸一掸袖子,长卿见状暗笑,看来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优雅这回事,纵有的话,也都是装出来的。
顾修明样子十分正经的说:“我也觉得奇怪,我们这一群人里真的出了这么一个异人,这么早就结了婚,而这个人本来是我们以为连老婆都讨不到的。”
长卿撇嘴道:“我才不信,就你们那些人,拿钱堆也堆出个老婆来,还愁这个?”
他斜她一眼:“你还别不信,这个人你也见过。”
他的朋友,她确实见过很多,不过这样一回想,也不过都是些衣冠楚楚风度翩翩,都跟一个模子里浇出来似的,有深刻印象的还真是不多,她不假思索的问:“谁?”不待他回答,又迟疑的转过头去:“不会真的是莫慎年吧,他难道-------”又挑一挑眼角。
她的眼睛很明亮,带了些狡黠的神色,他哈哈大笑,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来,在她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你已经摸了一回狐狸屁股了,这一回要是让他知道你肚子里的弯弯绕,肯定没你的好果子吃。”
她笑眯眯:“你肯定不会出卖我,对不对啊?”
他拿着桃花眼睛撩她:“不一定,得看情况。”
结果答案让人大跌眼镜,一直到开车五分钟,长卿才长出了一口气:“俄滴神哪,是什么样的女人敢冒着被冻成冰块的危险,扑过去拥抱那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虽然,虽然他是很帅-------”
他心满意足:“现在知道我的好处了吧,现在装帅耍酷的那一套已经不流行了,像我这样和煦有如冬日阳光的帅哥正抢手呢。”说着连名带姓的叫她:“徐长卿啊徐长卿,你还不赶紧抓住机会,好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
长卿点头:“说得也是,我得瞅准机会,等到帅哥跳楼吐血大甩卖的时候,一定要第一个抓住机会把你捡回来。”
他笑:“可真得谢谢你,外带附送名车豪宅,你辛苦了啊。”
他说完了,等着她的伶牙俐齿,她却半日都没有说话,车子里只是沉默,他有一点诧异:“怎么了?”
她的声音闷闷的:“累了。”
他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极自然的神过去,在她的额头上碰了一碰,她的额头温温的凉,像光洁的玉一样,她却极快的一侧头,避开了他的手掌。
她不说话,他也不再说话,车子开得极快,幸好这个时候街上的车不多,只看见路边的树擦拉拉的向后面倒下去,光影交叠里,她的脸很平静,他的脸也很平静。
或许都累了,在一起这么多次,似乎只是为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然而妙语如珠又怎样,没有结果,再多的话也都是废话。
他一直送她到楼下,她一直都没有说话,已经入冬了,天很冷,她裹紧大衣,慢慢的走过去,一步一步地上了台阶,楼梯口那里有光,她忽然听见他叫:“长卿。”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那声音很温柔,叫她无端的生了错觉,又似乎有莫名的期望出来,然而到底期望着什么,她也不知道。她慢慢的转过头去,凉月满天,他穿了一袭黑色大衣,倾斜着倚着流线型的车身,脸上有淡淡的阴影,愈发衬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他看了她五秒钟,终于开口:“晚安。”
这样狡猾的男人!
进屋的时候晓景正趴在床上看电脑,一见她进来就跳过来问:“怎么样怎么样?”
长卿不答,却侧过去瞧一瞧电脑,“噫”了一声:“什么啊,这么老的片子你也看,还不换个新鲜的。”
晓景说:“果然女人是善变的——这不还是你推荐给我的,拼死推荐,说什么D伯爵是你今生今世的梦中情人,此生不变。”
画面上是恐怖宠物店华丽的殿堂,阳光厚重,有如金色粉末,D伯爵坐在沙发上喝下午茶,手指修长,仪态优雅,头发遮住了一只眼睛,看起来就像一只猫一样,有一种倦懒的优雅,长卿忽发奇想:“你说D要是长了一双桃花眼睛会怎么样?”
晓景大笑:“那么他跟LEON就是王道,王道中的王道,铁杆王道——直接上教堂算了。”
长卿也跟着大笑,前仰后合,晓景狐疑的瞧着她,一把抻过来:“不许回避,快说,你跟刚才那个精品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要对我隐瞒?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又跟他玩到半夜三更才回来?”
长卿懒懒的躺在床上,慢悠悠的问:“他是不是很帅?”
晓景点头:“对呀。”
长卿懒洋洋的说:“他还很有钱。”
晓景瞪圆了眼睛:“那不就是传说中的白马王子吗?”说着去推长卿:“啊唷唷,艳福不浅哪,可得请客。”
长卿坐起身来:“不过我现在却觉得,那种男人都是奢侈品,只能看,不能摸,只要碰一碰,哪怕只在上面落下一个手指头印,也是麻烦。”
买又买不起,扔又扔不掉,果然麻烦。
其实也不是扔不掉,关键就在自己的本心。
过了两天就是冷面帅哥传说中的婚礼,她本来已经忘到脑袋后头去了,谁知道一下班,就看见他那辆林宝坚尼在楼下大摇大摆的停着,他大摇大摆的倚着车门站着,话说城市虽然不小,但是这样养眼昂贵的组合也确实并不多见,何况一见她出来,顾修明就双目弯弯的扬起微笑来,那微笑简直就是迷死花痴不偿命,惹得人们纷纷侧目。
徐长卿在艾莎莎瞠目结舌的时候逃也似的上了车,免除了接下来连珠炮一般的问题荼毒,他的心情看起来不错,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眼:“穿得这么素净,我带你挑几件衣裳去。”
她摆手:“又不影响市容,这样就不错了,再说今天的主角又不是我,何苦花枝招展惹人烦。”
他也没有坚持。
长卿如愿以偿看见了传说中童话一般美丽的婚礼,场面盛大,布景奢华,新郎俊美,新娘温婉,红毯上散落的玫瑰花瓣迤逦婉转,两个小小花童一本正经,居然长的都是一个样子,还穿着笔挺的西服,就像画上画的一样可爱。
长卿的注意力全都被这一对宝贝给吸引过去,恨不得上去揉一揉那嫩的可以出水的小脸蛋,一直扯顾修明的西装袖子:“快瞧快瞧,太可爱了——唉,你别说,还真会挑人,长得跟新郎新娘还有几分像,是他们的亲戚吧。”
顾修明斜着眼睛睨她:“傻子。”
她不服气:“明明长得就像,你瞧瞧那鼻子,又高又挺,跟你们冷大的鼻子好像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
他俯下头来,嘴唇热热的,气息一直喷到她的耳朵后头,长卿觉得痒痒的,正往后面躲,他低声说:“那就是他们的儿子,双胞胎。”
传说中的——奉子成婚!
长卿彻底石化。
他一笑,趁机牵起她的手来,一起过去入席。
其实结婚喜宴最没意思,人多嘈杂,觥筹交错,一票西装革履在那里推杯换盏称兄道弟,满桌子的山珍海味都成了残羹冷炙,根本就吃不到好处,莫慎年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那种人,忽然提议:“咱们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他们这一桌子都是跟他一起胡闹惯了的人,听了也不觉得稀奇,独独长卿一愣,正喝着一碗菌汤差点喷了出来,小小声地问顾修明:“是《流星花园》里那个游戏吧?”
顾修明点头,长卿把脸埋下来狂笑:“真真是空中楼阁中过的日子,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居然玩这么古老过时幼稚的把戏。”
虽然腹诽不止,游戏却也开始了,长卿有一搭无一搭,顾修明笑吟吟:“甭你现在不小心,等下有你好看的,莫狐狸记仇记得牢着呢。”
话音未落,长卿果然错了一个数字,莫慎年笑眯眯的站了起来,长卿只觉得头皮发麻,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奇怪的念头,总觉得像被一头修行了千年的狐狸精注视着一样,饶她也算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一圈过来的人了,依然战战兢兢,莫慎年道:“老规矩,我来问一个问题,你来认真回答。”说着作势在脸上一比,像是逗小孩子:“要是说假话的话,鼻子会长出来的唷。”
顾修明顺手捞起什么就砸了过去,众人都笑,有人说:“可别来你玩死人不偿命那一套了,看看,老顾心疼了吧。”
莫慎年神色不变,一把接住,拿在手里才发现是一支筷子,便随手放在桌子上,慢慢的问:“你,爱不爱你身边的这个人?”声音低沉,仿佛蛊惑。
长卿只觉得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脑海之中,有一个瞬间里都是慌乱无助,不知不觉地转过头去看他,他也在瞧着她,那眼光里好似有精光,些微一现。众人都教这个问题吊起了胃口,乱纷纷的笑,顾修明把眼角一挑,刚要说话,桌子上有个女子接口:“你这不是为难小妹妹呢吗——既然成双入对的来了,怎么还问这么无聊的问题。”说着转过头来看长卿:“妹妹别怕,你只要说,看上他什么?——看不上也无所谓,我也看不上。”
莫慎年笑:“姐姐啊,你别这样总是管我成不成,就是个热闹嘛。”
眉姐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我就瞧不上你们总是逗小姑娘玩。”
长卿依旧踌躇,虽说眉姐是一番好意为她解围,可是这两个问题一样的棘手,顾修明装哑巴不说话,莫狐狸直瞪瞪的瞧着她,报复,纯粹的报复,游戏,没有结果的游戏。
长卿反而觉得心里安定了下来,终于有人逼她考虑这个问题,她算什么,过去时,现在时,进行时,还是完成时,他从来没有给她一个清晰的定义,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的心中有些发苦,却还是微微一笑,清一清嗓子,十分清晰十分流利十分顺畅的说:“我就爱他要财有财要貌有貌要温柔有温柔要体贴有体贴要酷有酷要帅有帅要胸肌有胸肌要腹肌有腹肌,文质彬彬温文尔雅风度十足。”说着斜着一挑眼睛,似假还真:“看吧,我被你给迷倒了,送我一双水晶鞋,我就跟着你走——不然,我就自己走。”
最后这一句声音很小,只有他听到。
众人都笑,始作俑者莫慎年笑得最响,乐得看到一出好戏:“看来是练习过好多遍了,说得可真溜啊。”
她只看着他,他的眼睛还是弯弯的,只是那眼底深沉,像是无尽的黑洞,那里面究竟有什么,谁都瞧不见。她是故意的,她触及了他的底线,他就是这样,总是不肯认真,总是在回避,这是他的方式,然而她不是,她知道自己从来从来,都是那么认真的女人。
上了车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也没有说,车子开得很慢很慢,就像是接近了前方的一个底线,虽然不想面对,然而终于有一天会到达,他的手有一点迟疑的,慢慢,慢慢的抬起来,轻轻的抚上了她的额头。
她愣了一愣,为那突如其来的温暖,却忽然扬起手来,就像是电视上演的恶婆娘一样,把那一只手狠狠的摔了下去。
他一把就反握了她的手,狠狠的握着,他的掌心很大,又热,抓得她的手都麻了,他一直都不肯松开,她的小拇指上蓄着长长的指甲,狠狠的刺他,他也不肯放开,还在那里慢悠悠的笑:“说吧,你的脚是多大码的?前头就是珠宝店,咱们进去定做一双。”
他就是这样,从来都没有一个准称话,给人一个若有若无的希望,又或许这就是他的乐趣所在,总是在那里吊着,好像吃准她这条鱼一定要上他这支钩一样。她也冷冷的笑:“算了吧,水晶鞋硌脚,我不希得穿。”
他笑眯眯:“就是,还是运动鞋最好,踢人也不疼。”
她真想踢他一脚,可是又觉得没有力气,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她的心里酸,又有恨,她是他的一杯茶,却也不过是七十度的温吞水,叶子一点一点的泡开,等到叶子开了,茶水也凉了,泼的一下,便叫人给倒掉了。
真心话大冒险,真心话,果真是一场冒险。
这一场游戏里,什么都容得,只是容不得认真,谁先认了真,谁就输了,她只是想输得有尊严一些。
车子停下了,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天色苍青,雪花轻扬,慢慢,慢慢的落下来,她慢慢的抽回自己的手掌,慢慢的擦干手心里的汗水,她的小拇指甲上已经见了血。
她的眼睛里涨得发酸,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来,然而这是一个终结,虽然无声无息,然而她懂得,他也懂得。
雪花飘扬着落下来,慢慢的,慢慢的落下来,轻扬无声,她在漫天的飞雪中一步一步的走开。
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忍不住,悄悄的伸出手去,摸一摸自己的鼻子,确信它没有突然的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