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1 / 1）
（18）
陈师兄搬到了我在山下的庭院，所以我都不好整天不见人影跑来跑去。他白日去四处巡逻，到了夜晚就准时催我回家，不得乱逛。
不知今晚为何，陈师兄竟到了半夜也没回来，我坐在院子里干等，等到最后干脆起身跑去关了院子大门，紧紧衣服追了出去。夜色寒凉，蜀山妖魔气息紊乱，我凌空跃起，跳上屋檐，灵闪追去。
陈晚都去降服什么妖怪我并不知道，但具体来看，应该都是些不好惹的魔物。他每次回来都带着各种各样的伤，又不许我叫个大夫来给他瞧瞧，只说休息一阵便好。差不多到达蜀山脚下的时候，我这才觉得事有蹊跷。甫进森林，血气味就从远处弥漫过来，土伯依旧在丛林见驱赶着幽魂，见我到来，发愣道：“沉夕……？”
我顾不得任何，径直从他身边走过道：“是莲夕。”
他似懂非懂，“哦”一声便放我过去，又自言自语道：“这几天来抓火麒麟的怎么这么多？”
手里的莫邪蓦地抓紧，陈晚都不会是异想天开想抓着火麒麟做自己的式神吧？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所以作为勇往直前的年轻一辈，没有人不想着能拥有巨兽作为自己的式神，那将是无上的荣耀。
越发靠近感受到的不仅是血腥味，更有冲天的火光从蜀山内部喷薄出来，就要燃了整片森林。我加快进程，不出三里就遇到了慌忙逃离的秦之远等人。
一帮师兄弟们被火焰呛得够惨，一个个衣衫凌乱，灰头土脸，秦之远看我过来，赶忙求救道：“师姐！陈师兄还在里头，你快去劝劝他，我们不是火麒麟的对手！”
我让猰貐和睚眦搀扶指引他们快速离开蜀山境内，自己继续前往营救陈晚都。赶到的时候洞穴已经坍圮一半，我捂着鼻子冲进一片火光，大喊“陈晚都”的名字，无人回应。越朝里，火势稍有减弱，但气温依旧烫得恐怖。正是拐弯一瞬，猛地飞来一个身影，我眼疾手快飞起接住，陈晚都的体重差点废了我两条胳膊。等不到火麒麟追上来，我三下五除二就凌波微步逃离蜀山。
然则，我从来不知，抱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会这样痛苦，眼看着就要到达出口，只觉得身后一阵滚烫热流，让我顿时扑地，险险躲过，陈晚都被我扔到了出口之处。此刻若是陈晚都能醒过来也好，我们俩至少能全身而退，可是要我负担着一个晕死的男人，只会让两个人都葬命于此。
莫邪撩开彼此的地界，火麒麟扬蹄怒吼，一阵咆哮让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跟着煮熟了。
就在这时，一阵车辚响起，紧接着便是老牛低号的声音，我转身一看——那不是黄昏时我遇到的那只軨軨？我隔空御风，将陈晚都推上牛车，軨軨似乎听懂我的指示，转身狂奔离开。我停在洞口给他们拖延时间，实则腿软得已经走不出去了。
火麒麟，神之后裔，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我正是六神无主，等着被他吞噬之际，怀里的结魄忽然震颤一下——我的妈呀，这结魄胃口也太大了，要我收复火麒麟？
我往后退三步，撞上一根坍圮的柱子，不雅摔倒，仰头继续与火麒麟对望。熄了怒火，他慢慢走来，我才好奇他怎么就突然变得温顺安静起来，这才发现他看的压根不是我，而是我的身后。
我转身，还未见着那人的容貌，一抹修长的身影就走过身边，无视我的存在，径直朝火麒麟而去，紫色锦袍上的白色纹路正好划过我的鼻尖。火麒麟的鼻尖冒着火气，昂头又是轻吼几声，以示友好。我扶着残垣起身，静默在一旁。
这个莫名总在我眼前出现又消失的男人高不过火麒麟的身段，他抬手，火麒麟驯服的低下头，任他抚摸，燃起的火焰对他毫发无伤。他背对我伸手，我愣在原地，他道：“莫邪。”
我拾起地上的宝剑放入他手。
割皮取血的过程不到三秒，火麒麟丝毫没有抵触，我眼睁睁的看着那滴血慢慢滑入结魄，渗入灯芯，火焰突地冒起，吓了我一跳。火麒麟在我身旁瞪着我，我往边上挪了一步。
他转身就要离开，火麒麟尾随着出了洞口，我在身后拉住他的衣摆，小心翼翼开口道：“我叫莲夕……那个……”
他侧头，给我半边脸颊，月光下显得那么不真实：“沉璧，我叫沉璧。”
我依旧揪着他的衣褶没有松开，他也不推脱，就这样僵持着，风吹着，把周身的火都吹灭了，直到驱赶幽灵的土伯路过。
土伯不知为何大声嚷嚷道：“殿下，你怎么又把沉夕带过来了？要是公主的气味被饕餮闻到了，大家都得遭殃。”说着就要上前驱赶我，我旋身一步，走到沉璧身侧，对于土伯的老眼昏花，我已经不想多作解释。
沉璧反拽住我的手，绕道走开，土伯跟了没几步，摸着脑袋愣在原地，看我们走远也就怏怏离开了。
我们走了很远，我甚至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直到在树林间听到各位师兄弟呼唤我的声音。他松开手，我也悻悻收回，别在身后，呼一口气。今夜月色很好，晶莹的洒遍整个树林，所以他回身向我的时候，我得以将他整副模样端详清楚。
静影沉璧，熠熠生辉。看着有些冷漠的人，却给人淡淡的温暖，就譬如他伸手给我擦拭脸上的烟灰时专注的温柔。
“莲夕——”
喊声越来越近，我们还是慢三拍的做着无关紧要的事，仿佛全世界发生的事都不足为奇。
等到秦之远追过来的时候，手搭上我的肩膀道：“师姐，你在看什么？”说着也朝我的方向望去。
我转身道：“没事，我们回去吧。”
（19）
照顾陈晚都的任务光荣落在了秦之远身上，莲月下山来看我，还好我没受什么伤，若是我因公殉职，她眼泪差不多能淹了整个蜀山。等到大家都安睡下，我才从床上爬起，飞到屋檐上去，那里狌狌正在对月怒号。
今夜十五，圆月一轮，稳坐中天。高空有些寒风，我裹紧自己，继续想东想西。狌狌叫完以后就坐到我身边，跟我一起抖抖瑟瑟。
“公主在想什么？”
我道出心中疑惑：“我在想沉璧是谁？”
狌狌伸手到我脑门：“公主你发烧了，怎么连殿下也不记得了？”
我拿开道：“因为我不是沉夕。”
狌狌怨念几句，转头看我，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像是看一个外星人一样。
“那个沉璧，你们何以称他为‘殿下’？还有沉夕，为什么都喊公主呢？”
狌狌似乎陷入苦思冥想中，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别人都这么叫……我认识公主的时候差不多大家都这么称呼了。”
我叹一口气，“是吗？这方圆百里的妖怪都不知道为何吗？”我又道，“为什么那个男人会和沉夕在一起呢？火麒麟又怎么会听他的话？”
狌狌很自然道：“因为殿下很厉害，这方圆百里的妖怪都怕他。以前有妖怪欺负沉夕，他都会教训他们。”
我碎碎念道：“一个沉夕，一个沉璧……该不是像我和莲月那样吧？”我转个身，看到满月映在池塘里，心里莫名多了一点温暖。
猰貐也飞身上屋檐来，问道：“为什么不去睡？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轻轻闭眼，呼一口气，“……这么晚了，不知道师父睡了没？”
如今的月亮看起来异常遥远，而在太玄殿，每次掌灯送师父回房的时候，转身就看到触手可及的明月，那么亮，那么真实，又那么寒冷。
（20）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春过后，桃红柳绿，整个人间散发出勃勃的生机来。这期间无数个日子，我在夜晚走动的时候都可以看到那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沉夕彷徨在街道，像丢失魂魄的躯壳一样。我本想上前，却见身后不远，那一身紫衣优雅的男人总是隔着十尺跟着，不远不近，她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兴许我可以去问问土伯，至少他看管了蜀山这么多年，应当知道沉璧为什么总是追随在沉夕身后，像是怕她走丢一样。
森林里生着火，四处的小妖怪也跑过来取暖，土伯围着我转了几圈，闻了气味确认我不是沉夕之后，这才缓缓道来。
他说，从他看护这片森林起的一百多年，沉夕就经常游荡到这里，而她的看守者就是沉璧。如果不是沉璧的保护，像她那样的鬼魂，早就被饕餮吞走了。沉夕她并非完整的游魂，她的身躯是由本体的发丝变成的式神，那躯体里装着沉夕的一抹魂魄。因为不完整，所以显得异常弱小，若非沉璧一直用自己的修为给她撑着，别说白天出来，就是晚上她也受不了人间的阳气。
我就奇怪，怪不得沉夕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原本是一根发丝。
火星噼里啪啦，我转头问道：“那……真正的沉夕呢？去了哪里。”
土伯左思右想，“应该死了，听妖怪们说，她好像灰飞湮灭了，仅留的一魄还是殿下耗尽心机寻来的。”
我垂目不语，只听土伯又说：“本就是一抹魂魄，还一直游荡着要找什么，我也不明白殿下为何放弃一切就陪着她，甚至把大半生命和时间都付诸给了她。照我说，哪里来哪里去，沉夕早就魂飞魄散，对她放手反而会好些。”
“她要找什么？”
土伯摇头，“她每次来蜀山，我赶她的时候，她不说话，表情呆滞……大概她也不能像正常鬼魂那样自由，恐怕连话都不能说。”
告别土伯，我慢慢走出森林，突然想起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其实我会好奇沉夕，完全是因为师父。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得到沉夕已经消失的事实，所以我回到昆仑的时候，到底该不该对师父说，沉夕的一魄尚存，师父是该和沉璧一起拯救她还是劝沉璧像他一样放手呢？
走到山下小镇的时候，正巧路过原本的谢婉婷家，大门口躺着睚眦的身影，猰貐在一边等待。看到我的时候，问道：“他说他想躺这儿睡一晚——”
我转身离开，“随他吧。”
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对面飘来一抹魂魄，似是往蜀山而去，我伸手将她拦下，回头注视她惊愕的眼神：“沉夕。”
“你是要去蜀山吗？”
她不说话，只是停下脚步。我与她面对面站着，像是照镜子一样，不过她的身影过分单薄而已。
“明明气息都这么弱了，为什么还要乱跑？”忍下同情，再添一句，“现在的你只是一个负担而已。”
我也知道第一次正式见面对话不该这么刻薄，可是她所做的一切分明是徒劳，看起来总让人不舒服。
“他在养育你，他用自己的生命供着你，你就不能稍稍给他少一点痛苦的付出吗？”
沉夕不语，不懂是不能说话还是不想说话，幽幽就要飘走，我站在原地，声音大道：“你是去找一个人，是不是？可是那个人不在蜀山。”
我转身，她也回头看我。
“他姓风名隐，字子雅，是不是？”
那一瞬，那仿佛死灰一样的眼眸忽然被点亮光彩，她张开嘴，却说不出声音来。
风猛的吹过，视野里沉夕的长发带点晶莹的光芒，“你是他的妻子？”
风忽然停下，整个世界寂静一片。
“他将你葬在了蓬莱，他祭奠思念了你几百年，他是我的师父。”
隔着沉夕不远，出现了沉璧的身影。他缓缓走来，揽过沉夕单薄的身子，轻声道：“我们回家。”
他们转身就走，我却喊出了喉咙：“为什么……”声音不大，却足以把周围看戏的妖怪吓走。
沉夕的身形踉跄一下，沉璧轻轻托住她，道一句不冷不暖：“的确只是一抹魂魄，但总好过一个赝品。”
“赝品？”我冲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像是昭告天下一样努力，“不是赝品，我对师父而言绝对不会是赝品。”
我的存在怎么会是沉夕的赝品？尽管这么多人错将我认为沉夕，可是事实证明，我有自己的躯体灵魂，自己的思想活动，只是因为一张容貌，我就成了她的赝品吗？
我忍气离开，如果我是沉夕的赝品，但总好过如今你搀扶的一个式神不是吗？至少我是真实的存在，那样用一根头发丝变成的沉夕，是不会长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