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一切从这里开始（1 / 1）
冰箱上的倒计时牌永远停在了最后一天，10月14日。这一天沈默用了一辈子的时间都没有走完。
如果那天我不是忙晕了，就不会忘了把手机从静音调回到标准模式，就不会接不到沈默的电话，整整十二个未接来电。我不能原谅自己，老默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如果我接了电话，他也许就不会死。
我开了整整一个下午的会，等我赶到车站接沈默妈妈和他哥哥一家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站台上等了我很长的时间。我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带着一家子人一起找地方去吃了个饭。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我又忙着给大家安置了房间，和沈默妈妈和沈易的老婆晓英聊了一会儿天，等到他们都去睡了，我疲惫地一下子倒在了沙发上，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我想给沈默打个电话，想了想，还是应该先泡个澡，然后舒舒服服的在被窝里打给他。我拿了浴巾，给浴缸里放满水，让自己躺了进去。我竟然在浴缸里睡着了。等我醒过来，浴缸里的水已经有些凉了。我慌忙从里面站起来，胡乱地擦了几下身体，出了洗手间。
我爬上沙发，今晚我要睡在这里，我们的大床让给了沈易一家。我躺了下来，伸手够到放在茶几上的我的手包，从里面翻出了手机。手机上的时间显示是一点五十分。我按了解锁键，有一条新信息和12个未接来电。我先看了短信，是沈默的：宝儿，不许睡觉，等我回去。然后我又翻看了未接来电，全都是沈默的。我一下子从沙发上坐起来，这个家伙怎么给我打了这么多电话，我查了一下时间，是一点十分左右。这么晚了他还没睡。我拿起电话给他拨了过去。电话一直地响，一直地响，一直地没有人接。我一共拨了五次，第五次的时候，就在我即将挂断放弃尝试的时候，终于有人接起了电话，是个陌生的男人：“喂，你好。我是XXXX交警大队的，请问您是机主的什么人。”
我感觉有股凉气从脚底一直升了上来，我机械地对着电话说了一句：“我是他爱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有，怎么啦？他出什么事啦？您可以直接和我说。”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他受了点伤，正在医院里。你现在需要马上赶到H市…….”
我没有听清对方又说了些什么，我的脑子在听到沈默正在医院里这一句后一下子就当机了。我拿着手机傻站在沙发前，什么都不能思考。然后我感觉有人走到了旁边，我回过头，看到了沈易。他问我：“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还不睡。”
我呆呆的看了他十几秒，才慢慢地说：“沈默出事了，在医院里。”
“你怎么知道的？”
我冲他摇了摇手机，说：“这里的一个人说的。”
沈易一把抢过了我手里的电话，拨通了沈默的电话。
电话很快就通了，对方肯定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沈易就大声地问：“沈默你怎么啦？你在哪？”
然后我听到沈易在电话里说：“我是他哥哥。哦，哦，好的，好的。我们马上赶到。”
他挂了电话，对我说：“杜为，去你房间换衣服，我们去看沈默。”
十分钟后我们出了家门。外面大雾漫天，很难打到车。好不容易拦住了一辆，司机却不愿意拉我们去那么远的地方。沈易挡在那辆车前，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钱，不停的哀求着。最后，沈易给司机跪了下来，说：“师傅，我求求你，我弟弟出事了，您就算帮我这个忙，我们真的是有急事。”司机迟疑了一下，说：“上车吧。”
我们走不了高速，只能在国道上慢慢地爬行。我的脑子终于开始重新转动，我恨不得下去推着车走，我在心里默默地不停地求遍了我知道的所有中国的、外国的神仙，千万不要让沈默有事，千万千万。
我和沈易到达那个县医院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沈易联系了那个交警大队的警察，我们在医院的门口见到了他。他一脸平静，看不出任何表情。我们跟着他沿着医院寂静的小路朝里走着。我看到急诊室那三个醒目的红色大字，可他没停在那，继续朝医院的纵深处走着。我停了下来，觉得自己被恐惧袭遍了全身，我有些恶心，蹲在地上吐了起来。警察和沈易也停了下来，沈易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背。我感觉好了些，重新站了起来，对警察说：“你带我们去哪？”他把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说：“刚才没告诉你们，是怕你们坚持不到这。迟早也得告诉你们，”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当事人死了。”
死了？死了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这个人在说什么，沈默告诉我不让我睡觉，让我等他回来。他告诉我他死了！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应该在家里等着沈默，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香喷喷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沈易拖着进到了那间冰冷的房子里。人们叫这里太平间。不知道它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生离死别的地方怎么太平的了。一个干瘦的老头为我们拉开了一个抽屉，沈默被连带着拽了出来。支撑我的最后一点意志力也没有了，我从沈易的手里滑落到了地上。我没有哭，我觉得我伤心地忘记了流泪。
我的最最亲爱的老默就躺在那里，我看不出他哪里受了伤，可他却显得那么的小，那么的可怜。我从地上爬过去，伸手够到了他的手。一阵彻骨的冰冷从他的手里传了过来，让我一下子抽回了自己的手。这不是我老默的手，老默的手永远都是热的。一定是这个房间太冷了，我不能让沈默一个人在这里受苦。不知道从哪来了一股力气，我从地上站了起来，沈易赶忙上来扶了我一把，我一下子推开了他。我要带我的老默回家。我用双手抱住沈默，想把他从那个小抽屉里挪开，我听到有人说：“你别，……” 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就要带他回家。可他太沉了，我用尽了力气，也没有搬动一点点，我对他说，老默，你该减肥了，你这么沉，让我怎么带你回家啊。我转过头，看着沈易说：“沈易，你帮我，你有劲，帮我，帮我带沈默回家。这里真的很冷，他会冻坏的。”沈易没有动，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这样的哭过。
三天后，沈默的遗体就在这个小县城里火化了。遗体告别那天他公司里来了很多人。我哥也专程赶了过来。见到我哥的第一眼，我觉得，终于见到了亲人。我倒在他的肩上，几天来，第一次放声大哭。
我和沈易带着沈默的骨灰回了S市的家。沈默的妈妈已经完全傻了。她根本没有办法接受儿子已经没了这件事。每天唠唠叨叨的，她的记忆好像也出现了偏差，她总是拉着我的手说：“你们的好日子快到了。等你们结了婚，给我生个孙子，我身体好，我给你们带。”有时候她又说：“杜为，去给沈默打个电话，问他几点回来。我做了他爱吃的红烧肉。”她常常把沈易当成沈默，拉着他的手说：“默，你结婚你哥怎么也不来。给他打电话，让他来。”看着她这样，我就更难过，可我不能哭。沈易不让我哭。因为沈默的事，沈易无限期地被耽搁在了这里，晓英带着孩子先回了东北。
我向公司请了假，白天陪着婆婆，晚上陪着我的老默。我把老默的骨灰盒放在了卧室的床头柜上，这样我躺下后，他就在最靠近我的地方。沈默画的那张两人的合画被我剪了剪，插在了骨灰盒放照片的地方。这样，无论老默走到哪里，他都不会是一个人。白天的时候我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给大家做饭，当着大家的面吃下一碗一碗的饭。我陪着沈默妈妈聊天，看电视。但是，只有我知道，每顿饭后，我都会悄悄地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因为只有胃里变得空无一物了，我的心里才不会那么的赌。
我一直耿耿于怀于沈默最后想和我说什么。每晚我都睡不着，我不停地对着沈默的骨灰问他，亲爱的，告诉我，你想和我说什么？黑色的骨灰盒在夜里发着幽幽的光，静静地沉默着。我把它搬到床上，用双手搂住，冰冷的盒子给不了我任何的温暖。
沈易决定带他妈妈回东北，他说离开这儿对他妈也许会好些。走之前的那个晚上，他和我在沙发上聊了很久，他和我谈了很多他和沈默小时候的事情，他说沈默胆子特别大，两个人在一起，其实他更像哥哥。他说的都是七岁以前的事情，七岁以后他们就分开了。沈易笑起来的样子和沈默一模一样，看着让人心酸。我低下了头，不敢让沈易看我的脸，大滴的泪水落在了我的腿上。沈易沉默了下来，等着我情绪平复。等我终于抬起了头，沈易说：“你这样，我和妈都会放心不下，沈默也不会走得安心。一直想和你商量个事，但一直不敢。”我用手抹了一把脸，问他：“什么事？”
“我想把沈默的骨灰带走。我们那都讲一个入土为安。”
我没想到他会和我说这个，我抬起头，用不容辩驳的语气说：“不行。我和沈默说好的。生死都不分离。你刚才说他走不安心，他是不会安心。我没打算让他走。他答应过我，他会回来找我。”说完，我死死的盯住沈易，沈易被我盯地低下了头。
“你要是一时想不开，骨灰就暂时留在这。等你哪天想明白了，我再带他回家。”
“他哪也不去，这就是他的家。”
沈易他们坐第二天早晨的车离开了S市。我在车站送完他们，一个人回到了空荡荡的家。我习惯性的来到了厨房，坐在了餐桌前。炉灶被沈易收拾地一尘不染，发着金属的光芒。以前回到家，沈默就站在那里，一边和我说话，一边给我做着好吃的。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又流了下来。沈默，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真的很饿，你不给我做饭，我吃什么呢？我从炉子那收回目光，抬头看见了那一墙的小画。右下角的那两块空白显得那么的刺眼。我和老默始终都没有找到时间去找回那两幅小画。我用手摸着那片墙，心里想，不行，我不能让它们这样空下去。我拿了手包，锁了家门，出门打了辆车，我要去拉拉手找回它们。
路上很塞，我到拉拉手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该是饭店午餐开餐的时间了。可拉拉手的门口黑洞洞的，大门紧闭。我用手推了推门，竟然推开了。我小心翼翼的走进去，屋子的中央天花板上亮着一盏不足40瓦的灯泡，整个房间都黑乎乎的。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眼睛慢慢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我发现，拉拉手墙上的装饰物都被撕了下来，桌椅板凳也东倒西歪的，角落里四处堆着许多垃圾。我正在发傻，从前方传来了一个声音，我看到一个黑影，“哎，干嘛的？赶紧出去。”
我往前走了走，看清楚了那个人，是个不大的孩子，穿着一身灰色的工作服，上面满是涂料的点子。我对他说：“对不起。我来找点东西。你知道这家饭店怎么啦吗？”
“我们昨天才进场，不是很清楚。可能老板不做了吧。”
我还想问他点什么，他不耐烦起来：“你赶紧出去吧，出了事我们可不负责。”
“我就找一点东西，如果找不到，我就走。你们从饭店清理出来的垃圾是不是都还在这里？”
他随意的用手一划拉，说：“都在这。你要找什么赶紧找，找完赶紧走，一会儿我老板回来，我不好交待。”他说完就消失在了他刚才出现的地方。我四处打量了一下，决定从最里面的那堆垃圾开始翻起。我的运气不错，这堆里面有好几本留言簿，每本留言簿的皮子上都记着年份。但很多留言簿都被人恶意的撕过了，变得残缺不全。我一本一本的翻着，终于看到了那个让我心跳的数字：2002。我的手有些发抖，我越想快翻，手抖得越厉害。我拿自己的牙在右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疼痛终于让它不再抖动。我快速的翻着每一页，不是，不是，不是，还不是…..我一直翻到了最后一页，不是，哪张都不是。我不相信，又重头翻了一遍，没有，还是没有。这次我翻得比上一次更仔细，终于发现其中有两页被人用刀子整齐地割了下来，我确信，那就是沈默为我画的小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趴在那个破本子上哭了起来。老默，对不起，我丢了我们的小画。它们像你一样，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回到家，我直奔了厨房，一口气把挂在墙上的小画都摘了下来，既然不能找到所有的画，那就谁都不挂在这里。我把那些小画一张张从镜框里取出来，把它们拿到了书房。我翻出沈默原来的那个夹它们的影集，准备把它们重新放回去。
我打开了那个影集，在影集的扉页上趴着两个黄色小纸片，我的心停跳了两拍，继而狂跳了起来。是它们，确实是它们，我们丢在拉拉手的那两张小画。我颤抖的举起其中一张，让它对着窗外的阳光，画上的女孩笑得非常邪恶，那是沈默眼里的杜为。我发现纸的背后有字，我翻过小黄纸，看到了沈默那漂亮的字体：今天惹你生气啦？不是故意的。我去拿我们的画了，所以接你接晚了。呵呵。想给你个惊喜。我又拿起了另一张画，背后也有字：最后打算结婚那天再给你看这两幅画。亲爱的小妖妖，特别特别爱你。我把两张小画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口，对老默说：回来吧。你的小妖妖也特别特别爱你。
我终于鼓起勇气整理了警察交给我的那些沈默的遗物。在他死后，我第一次打开了他的手机。我查看了他的通话记录，又一次看到了他一点左右打给我的那个电话。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我坚信，如果我接到了电话，沈默就不会死。我又翻看了他其他的通话记录，然后，等等，然后我看到他在给我拨电话之后接了一个老刘的电话，他接了一个老刘的电话，我的脑子里反复响着这一句话。我扔了手机，我想我该给老刘打个电话。
老刘接了我的电话：“哦，杜为啊。你，你还好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只关心一件事，“老刘，那晚你给沈默打过电话，告诉我他和你说了什么？”
老刘在电话那头一阵沉默，然后他说：“他说他想你，他还说让你好好的。要坚强。”
“他真的说了这些，还说别的什么没有？比如回来什么的？”
“就说了这些。没说别的。”
我连谢谢都没有说就挂了电话。我知道老刘他在骗我，这不是沈默说话的风格，他怎么会和老刘说他想我。晚上的时候我又憋不住给老刘打了一个电话，我反复又问了几遍沈默说了什么，最后我听到老刘那边有鼻子翕动的声音，他有些哽咽地说：“杜为，你别这样，老沈走了我们都难过。你真的别这样。算了，我和你说实话吧，那天晚上他是接了我的电话，可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什么都没说，怎么会这样，我的手机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老刘的声音在地上无助的咆哮着：“杜为，杜为，你在听我说吗？你怎么啦？杜为，杜为……”
十一月份的时候我回公司上了班，白天的时候我和所有的人一样，忙忙碌碌，甚至对着每一个和我打交道的人微笑。晚上的时候，我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个软弱无助的杜为。我学会了抽烟，我只抽一种烟，沈默抽的那种烟。我一个坐在沙发上，不开一盏灯，一手拿着烟，一手把玩着沈默留下的那个Zippo打火机，火机的火焰在黑暗中一明一暗的，我奢望着哪一次它亮起的时候，沈默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坏笑的看着我，一下子把我摁倒在沙发上。我在chinaren的鬼话上发了贴子，我希望有高人能帮帮我，让我见到他，见一面就行，我就想知道他最后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十一月底的时候单位给员工进行了例行的体检。我本来是不打算去了，但被刘梅拖着，还是去了。我木然的一项项进行着体检，最后进了妇科B超室。B超室里很安静，我平静地躺在床上，医生拿着仪器的手在我的腹部游走着。突然，她转过头对我说：“你怀孕了。你知道吗？”我侧过头吃惊的望着她，没太听懂她说的话。她看了看我接着说：“你怀孕了。看来你还不知道。”她用手指着屏幕上的一个地方对我说：“你看，就是这里。那个花生米大小的东西就是你的孩子。”我从床上坐起来，把脸贴近屏幕，我看到了那粒花生米，它正随着我的心跳在有节奏的颤动着。我感觉有两行泪从眼里流了下来，我知道我的沈默还是回来了。
“如果你死了，你会回来看我吗？”
“会，我一定回来。吓死你。”
“我说的是真的。你会回来吗？”
“你希望我回来吗？”
“当然！”
“那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