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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韩晓说，他溜达到一条河边，远看像是六郎庄后边那河沟，到跟前才发现是条大河，河面上有氤氲的烟雾缭绕，他就坐在那等着摆渡的人。河对岸影影绰绰，他有奇怪的感觉，在河的那边有个女人的影子，始终遥遥地望着他。那个静默的影子让他想起好多年前他上体校的时候，每个周末妈妈会来接他回家。她总是站在传达室外，透过大铁门的栏杆看着他从里面出来。
父母是这样一种人，他们爱你，你也爱他们，尽管你们都不常把爱挂在嘴上，但他们总会努力让你吃饱穿暖过得快乐，而你也总会努力做每件让他们觉得欣慰的事。
韩晓很小时已经知道不让父母为自己操更多的心。他生来就带着一颗有缺陷的心脏，和妈妈一样，先天的心室间隔缺损。这种病是在左右心室的间隔上存在小孔，当心脏收缩时，血液就会从压力较高的左心室逆流到压力较低的右心室。小孔越大，右室的负荷自然也就越大。不尽早做手术修复的话，到中年就会逐渐显现出心力衰竭来。
韩晓两岁的时候，爸妈倾尽积蓄给他做了心脏手术。大夫说手术做的不错，妈妈开心得哭了，爸爸也哭了，因为没有钱给妈妈做手术了。
韩晓记忆中的妈妈有着苍白而温柔的脸庞，她大多时间在家，靠帮别人裁衣服赚些钱，但活做不多，因为她很容易疲倦。每次她说“妈妈累了，要休息一会”的时候，她的脸就更加白的可怕。其实很多时候她连这句话都说不出来，得马上含一把黑色的小药粒，然后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小韩晓不敢去碰妈妈，甚至稍微挨到她躺着的床，她都会在被子里痛苦地痉挛。有时她只躺一个小时就能下地，有时却要躺一下午。于是孩子小小的年纪就学会了自己煮饭吃。
父亲很忙，一个礼拜难得在家一天。当他在家的时候，就会带韩晓和妈妈出门散心。所谓出门散心，就是先去北大医院给母子俩做检查，然后到附近的公园走一走。偶尔能去一次游乐场就足够小孩子回味半年，剩下的半年则在悄悄地期盼着下一次去游乐场的日子。
五岁那年，大夫跟他爸爸说，孩子的心脏目前问题不大，可以适当加强锻炼了，这样对他生长发育也有帮助，瞧这孩子多瘦多矮呀，哪像有五岁了。爸爸问大夫做那些锻炼比较好。大夫说游泳吧，游泳对心肺功能复健有帮助。
于是爸爸去找了在体校当教练的朋友，让韩晓去学游泳。小孩学得极快，只一个下午，他就能够甩掉浮漂，自己在游泳池里游来回了。
教练给韩爸爸打电话，说老韩你逗我呢吧，你儿子这叫不会游泳啊！
韩爸爸很奇怪，这确实是儿子头一回下水啊！
教练说那就是你儿子有天分，天生就是练游泳的料。你让他跟着我吧，来体校，我帮你带孩子。正好前一阵国家队的从我手底下挑走一孩子，我想再找一个呢。
韩爸爸说我儿子做过心脏手术，不敢让他活动过头了。
教练拍胸脯保证，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比你知道多大活动量适合他。他住校也省得你媳妇病病歪歪地还得带孩子不是。体校费用也不高，你就当花点钱雇一全职保姆，多好！
韩爸爸乐了，说雇一优秀教练当保姆可真划算。
于是韩晓就被送进了体校练游泳。体校里面多大孩子都有，练习之余，也有专门的文化课老师教授语文数学知识。
其实最开始教练说要收韩晓的时候，一多半的心思是想在生活上帮老朋友一把。老朋友干刑警的，追起案子来没谱，他媳妇又是严重的心力衰竭，哪带得了孩子。家里生活也拮据，孩子长这么矮也有营养跟不上的原因在里边。
等到韩晓正式开始训练的时候，教练惊喜地发现这孩子还真是游泳的好苗子。甭管什么泳，他都学得奇快，动作要领也掌握得相当到位。进体校的第二年，短程一百米的蛙泳自由泳就已经没人能超过他了，连那些比他岁数大的，早好几年就开始练的孩子都成了他手下败将。参加市里和全国的少年组比赛，小韩晓开始崭露头角了。但教练不敢让他上长距离的项目，怕他心脏吃不消。
在体校训练活动量大，吃的也好，伙食有国家补贴。当广大的首都人民还停留在争取一周吃一回炖肘子的时候，体校的孩子们已经天天都有牛肉吃了。就打那时候，韩晓开始长肉开始蹿个儿了。
头两年时，妈妈每个周末都来体校接他回家，后来妈妈渐渐不出门了，已经七岁的韩晓开始自己坐公车回家。
八岁那年，要参加一个全国的比赛。教练本来说让他这周回家一趟，之后要封闭训练一个月。那个周末他在宿舍收拾小书包，教练忽然过来了，跟他说：韩晓，计划变了，不能回家了。听说这次有个实力很强的选手跟你在同一个组，所以得加紧训练。
孩子虽然失望不能回家看妈妈了，但听到教练嗓子都哑了，肯定是为自己操心累病了，于是听话地留下来开始了封闭训练。一个多月之后的比赛，他参加的两个项目都遇到实力不凡的对手，但最后他还是得了一个冠军一个亚军，教练和体校的领导们都很满意。
比赛结束后，孩子急着回家给妈妈报喜，教练的脸色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亲自送他回去了。
到家的时候，爸爸竟然难得地在家，孩子举着奖牌给爸爸看，爸爸却笑不出来。孩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找不到妈妈，只看见桌子上摆着一个黑色的相框，里面嵌着妈妈风华时的照片。
孩子问，妈妈呢？
爸爸抱着他哭了，说晓晓，妈妈走了。
妈妈去哪了？
妈妈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不回来了……
为什么不回来？妈妈不要我们了吗？
妈妈去找你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去了。
孩子推开爸爸，你骗人，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死了！
爸爸的心在颤抖，八岁的儿子，也懂得生死！
他只能告诉孩子，妈妈，也死了。
骗人骗人！孩子扔掉奖牌，挥着小拳头捶他，妈妈没有死！妈妈一定是生你气了，你老不回家，妈妈生气了就走了！你快去把她追回来，她要去别人家了！她要给别的小孩当妈妈去了！
爸爸震惊地看着儿子，他那个从来都老实懂事的儿子，竟然会说出这些话，他竟然明白这么多大人的事！可那些是别人家大人的事，他的妈妈，真的死了，死于心力衰竭，一个多月之前悄悄地死在家里。直到邻居闻到屋子里散出隐隐的腐臭，敲门又没人应，才报了警。警察撬开房门进屋时，看到倒在厕所里，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当时他人在外地，得知妻子噩耗匆匆赶到家的时候，正是儿子本该回家却被教练留下的那天。是他给教练打的电话，不能让孩子回来，不要让他看到妈妈这样的最后一面。那时连他自己都要崩溃了，根本没法面对儿子。
现在，他看着儿子，儿子的小嘴一张一合地对他喊，妈妈跟你离婚了！妈妈生你气，走掉了！她不要你了也不要我了！你去把妈妈找回来！去找回来……
后来他带着儿子去了墓地，站在刻着妻子名字的墓碑前，以为儿子该相信了。可孩子仍是哭喊着：你骗我！骗我！你竖块石头就想说妈妈死了，你骗我！你们离婚了，妈妈走了！你去把妈妈找回来……
韩晓从来不曾相信，他的妈妈真的死了。他说，爸爸妈妈离婚了，因为爸爸经常不在家，所以妈妈生气走了，不回来了。他这样对自己说对所有人说，渐渐地，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编织的“事实”里，开始恨起妈妈。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跟爸爸离婚，为什么抛弃他们。他始终相信妈妈去跟别人结婚了，去给别的孩子当妈妈了。他宁可恨着她，也要相信她仍然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某个不被他们发现的角落……
韩晓说，自己在那条河边不知道坐了多久，可能有两天，始终没有看到一个渡河的人。他对着河那边的影子说话，说了很多，说小时候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说妈妈的病，说妈妈离开后他和爸爸的生活，说他在体校的那几年，说他因为心脏的问题没被国少队选中，说他后来离开体校上了中学……很多很多。说完以后，他起身开始往回走，他忽然明白了对岸不是他现在该去的地方，那边有个像妈妈的影子，而这岸，有他的爸爸有他的朋友，有他未完的生活。他挥了挥手，往回走。
两天后，病床上的韩晓脱离了危险期。
那天他醒来的时候，看到很多张关切的脸，有爸爸，有他那个小民警师哥，有潭海洋和秦瑞，他们让他想起小时候站在体校门外等他的妈妈，那些相似的眼神，溢着满满的关心。
爸老了，脸上一道道岁月的刻痕多了，深了，头发也冒了白茬，没过去精神了，他要愁的事儿太多。
“爸……”
韩爸爸拉住儿子的手。
韩晓说：咱去看看我妈吧，我想给妈扫扫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