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第七十七章(1 / 1)
第二日是上朝的日子,我便去上朝了,众大臣偷偷面面相觑,连成雍也愣了一愣。我木然地扫视他们,皱起眉头,叫李恩仲高声道:“有事早奏。”看到我这般不悦,几位大臣急忙举起手里的圭臬,报“臣有事要奏”,趋前滔滔不绝讲起公事来。我也只是安静地听着,点点头,询问诸位大臣,确信无人异议,便准了。
散朝后,我找来礼部、鸿胪寺、掖庭宫诸人,就贵妃文晴湖的丧事该如何办理进行商议。半个时辰后,一切敲定,我挥退众人,独自坐在书案前,对着一摞折子发呆。李恩仲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我:“陛下,不去看看贵妃吗?”
我瞥了他一眼,回过头:“她已经去世了。朕还要办公呢。”便翻开一本折子,认认真真阅读起来。
忽然李恩仲趋前传话:“吏部尚书焦大人,中书舍人崔大人求见。”
我抬起头,同意叫他们进来。焦永轩和崔植便联袂而来。两人拱手问好后,我便问他们:“两位大人有什么事?”
焦永轩道:“陛下今日不寻常,臣等不甚放心,前来探望。贵妃娘娘昨日才去世,陛下今日没有必要上朝吧。”
“没有皇帝因为妃子去世而罢朝的规矩,能享有这个待遇的只有皇后。”
焦永轩皱了下眉头,崔植当即上前拱手道:“臣等刚才见到礼部尚书大人、鸿胪寺卿大人等人,得知陛下打算按照贵妃规格举办丧事,臣觉得有些不妥。”
我愣了一下,问道:“哪里不妥?”
“想贵妃娘娘跟随陛下多年,同甘共苦,同进共退,孝敬先帝和太后,对皇后恭敬有加,对平辈谦让有礼,对下宽和仁慈。皇后离世的这些年,贵妃娘娘代掌后宫,兢兢业业,宫里一派祥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称赞贵妃的为人。观其人望,隐然有追平已故皇后之势。贵妃娘娘生前曾是陛下的平妻,因为犯官之后的身份未能晋升后位,现已去世,顺应民心加封皇后也未尝不可。以贵妃的劳苦功高,尚且无法得到陛下的一滴眼泪,只怕天下人都会议论纷纷了。”
我皱起眉头,不知该如何作答。焦永轩刚要开口,忽然李恩仲又过来说:“陛下,门下侍郎曹大人、左散骑常侍谢大人,恩国公柳大人、靖宁侯虞大人求见。”
我和焦永轩、崔植等人均都一愣。我也不知他们忽然联袂求见所为何事,便宣进来。不料他们进来后,一开口便说起文晴湖的事,听其来意,居然和焦永轩、崔植的目的一模一样,都是来劝我加封文晴湖为后的。
若只有焦永轩、崔植等人劝我,我还可以推拒,可如今连这般多的大家族家主也来了,这倒叫我惊奇起来,暗暗生疑,平常也不见他们有多看重文晴湖,当年还反对她成为贵妃,今儿怎么就突然改变态度了?这事不能贸然答应,于是我便敷衍说会考虑考虑,叫他们尽数退下。
我回去后宫,望着双仪宫宫外竖立的那长长的白色灵幡,白幡映着阳光是那样刺眼,然而能和我商量事情的人已经不在了,我也只好呆站着。忽然一个小宦官小跑过来,跟李恩仲说了几句,李恩仲便转告我说:“书大人来了。”
“哪一位?”
“尚书右丞书大人。”
我点点头,转身回上书房和书澄见面。
听到书澄求见,我忽然想通他们为何希望我能追封文晴湖为后了。书家家势尚未大成,其他世家便有扑灭火苗的趋势,真不愧为伫立中原千年的高门大户。他们如此做,恐怕是因为文家和书家有着难以泯灭的仇恨。我若想向书家示好,自然不会封文晴湖为后,若想要压制书家,便会从善如流听从他们的意见了。
我有些厌倦继续观看朝廷的明争暗斗了,书家也好,其他家族也好,就不能消停些,让文晴湖安安静静走吗?可是无论哪一方,我都不能得罪。我想,也只好让书家委屈一下,等这阵子过了,其他世家放松戒心,再叫书家一一处置好了。书澄又不笨,总会明白这个道理吧。
文晴湖终于被追封为皇后,按皇后规格下葬。吏部、鸿胪寺、工部等负责皇家陵墓的大臣们忙乱起来,频频向我请示,最后才敲定在劭陵中将一间较大的陪葬屋改为墓室,位置在文昭皇后书金屏墓室的左手东面。礼部斟酌再三方才呈上拟好的谥号:号从先皇后以文,尊长让善、卑以自牧曰“恭”,故谥号“文恭”。
太史令颜宽求见,呈上哀策,面上颇有些踌躇:“很抱歉,陛下,文恭皇后谦逊自守,生平德善不显,流言短长不足采用,臣已经尽力而为了。”
我看了一遍,除了文章短点,并无其他问题,便点头说:“不要紧,这已经很好了。贵妃——文恭皇后一向简朴,不事铺张,你要是写太多溢美之词,她说不定反而会感到为难呢。”
颜宽释然地笑了,拱手告退。
文晴湖在去世的第三十六日终于下葬劭陵。看到棺椁入墓,我反倒松了一口气,她总算不会再受到世间的纷扰了。追封为后一事,日后泉下若还能有幸见面,少不得要费一番口舌,可我愿意负起这个责任。虽然对不起书金屏,不过我果然还是要站在文晴湖的身边,她一生承受的痛,是时候由我来承担,虽然现在觉悟得太晚了。
现在正是春天繁盛之时,万物欣欣向荣,都在贪婪吸收三春之日普照的光辉。明明在文晴湖从入殓到入墓的过程中,我几乎都没有怎么流泪,但看到如此耀眼的阳光,繁盛的树木,生机勃勃的飞禽走兽,却忽然想要背过脸,不再去看了。
第二年夏,南海领域海客作乱,我有意让书凌积累军功,便让他去了。书凌虽然缺乏器量,但并不缺乏才能,理所当然不负众望地平定边疆战乱,获得南海以外的海域地图,还带回了俘虏。得知海外的详细情况,武将们都摩拳擦掌,希望能继续开疆拓土,收复早在千年前便失去了的海域领地。
书澄作为尚书右丞,对上对下都非常称职,于治国一道上确实有着和宰相之位相称的才干。我便跟他商议土地贩卖的问题,希望能够遏制各方家族大肆收购土地的不法行为。当年为了叫世家交出商行,不得已将土地让给他们。为了维持豪奢的生活,大家族便大量收购土地并出租给佃户,佃户不但要交朝廷税赋,还要上交给地主大量粮食,负担颇为沉重。
我为此不得不再三修改税赋征收的利率,希望能尽量减轻佃户的负担,但是效果有限,毕竟朝廷也需要银两维持运作。但是叫家族减轻收租显然也不现实,我也只好寄希望于遏制他们收购土地的行为,尽量避免受灾地区扩大。
书澄起先并不同意,我便劝说道:“书家虽说是大冉第一豪门,可那是指功勋声望,可不是指财富土地呀。说起富可敌国,那虞家、曹家、谢家才是当仁不让,现在又在大量圈地,难保将来不起乱心。这天下不光是我们宗家的,也是你们书家的呀。这土地,书家可以要多少有多少,但可不能叫别人家都拿走了。”
书澄一想也是,便满口应承了。做事当真雷厉风行,通过中书省和尚书省向天下发出令文,从此禁止私自贩卖土地,并派人丈量天下土地,规定私人土地面积,凡是超出部分便收为公家所有,公家可以给予相应的补偿。
此举几乎可说是针对世家而来,朝廷上下暗流汹涌,从京城波及到全国。期间居然有数家世家起兵作乱,幸而我已经将兵权牢牢掌握在手里,当即派出书凌、柯远臣、邓嘉等人前去平乱。大约持续了一年零四个月,叛乱方才平息。
然而私有土地一事依旧是朝廷的乱象之源,书澄不得不让步,放宽私人土地面积限制,加大补偿力度。于是书家和其他家族的私怨公仇结得更深了。
朝廷上世家争斗越来越厉害,我看在眼里,装作不知。今日刚为税赋利率吵架,明日便又为赈灾人选大打出手。由于书澄还是比较偏心皇家,所做的一切对皇家有利,于是我便堂而皇之支持书澄。然而书澄、书凌家教不严,不慎让支系的人出来扰乱朝廷,败坏纲纪,我也很宽容地将这些人交给书澄处罚。书澄像柱国公,免不了护短,于是此事不了了之。这下连寒门的人也看不下去了,气呼呼地上书弹劾书澄,我也给压了下来。
可是以焦永轩为首的人不依不饶,我便找个借口,将焦永轩一干人贬到地方,朝中只有崔植数人支持寒门势力,其余皆由世家把持。
焦永轩得知被贬,怒气冲冲前来向我辞行。我也只是眨了眨眼睛,闷头不吭声地听着焦永轩痛骂。
“陛下这样做,置江山社稷于何地?”
我呆了呆,扫视一下四周道:“朕会努力不让天下大乱的。”
焦永轩面色沉静下来,一字一顿地说道:“自先皇后辞世,陛下一日也不曾出现欢容。再如何缅怀文昭皇后,也不能将书家与之相提并论!”
“这个嘛……朕看你身体康健,精神矍铄,再活个三十年都没问题。这朝中不是还有崔大人主持么,焦大人太过刚直,还是到地方磨练磨练吧。”
焦永轩沉默良久,像是有所了悟,沉重说道:“臣就此辞去,还望陛下多保重。
我点点头,将这位诤臣送走。
转眼又一年,众多家族已经被书家打压得敢怒不敢言;寒门领袖崔植一直装聋作哑,焦永轩又被贬在外,群龙无首;无人再能和书家抗衡。书澄、书凌兄弟在朝廷中昂首阔步,说一不二。“宗家打天下,书门坐朝廷”的歌谣名震天下。
书澄兄弟起先惶恐不安,我便安慰他们:“这是你们应得的,当初不就是柱国公、两位兄长大人助我们宗家得到天下吗?现在让你们坐朝廷也没什么不妥当的呀。”自那以后,他们便更加飞扬跋扈,俨然天子代言人。我心内暗叹,书金屏和文晴湖果然慧眼如炬,他们终究还是器量不足啊。
于是我开始暗中调查书家,希望能找到和书金屏血缘最近,足以将书家血脉延续下去的合格人选。一旦找到,我便想了个法子从中挑拨离间,令书澄、书凌将其赶走,彻底分了家,只能远走他乡。
一日,书澄在大朝上当众驳了我的面子,拒绝为宗家祖庙修缮大开国库。然而书澄本人做人不是很直,正在为书家大兴土木建造宗祠。成雍当即拉下脸,咬紧嘴唇,面色阴沉。我也很尴尬,可为天子家事动用国库确实不合理,只好无可奈何放下了。
退朝后,成雍便跟我抱怨书澄、书凌独揽朝廷大权,倒让皇家威势旁落,总有一天这大好江山真的会变成书家天下。我便安慰他说,你不是还有谢家、柳家、柯家的支持嘛,手里的筹码也是很多的。成雍像是想通了什么,便不再说话。
后来我发现成雍私底下更换京城防卫兵马,心觉不妙。当年我和燕王也曾经干过这样的事,难保他不会又上演一场望天门之变,便将他找了来。成雍一身戎装,提着剑,气冲冲觐见。他质问我到底还要不要坐天下,不要,便将这个江山让给他坐,免得被天下人耻笑宗家为人做嫁衣裳,白白让书家得了天下。
我望着他亮出来的剑锋,意外的无动于衷。我一面往杯里倒茶,一面慢慢说道:“再给朕几年的时间。你还不够成熟,不懂得什么叫做韬光养晦。你看,这水满了便会溢出来,无论怎么倒水,这杯子都无法完全包容啊。”我很惋惜地收回茶壶,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又叫宫女擦干了桌子。
成雍冷静下来,看我做这一切,问道:“父皇当真能保证这江山不会易主?”
我点点头:“朕保证。”
成雍收剑入鞘,转身就走。我叫住他,半晌才道:“书家毕竟是你母后的娘家。”
成雍默默点头,走了。
看到他离开,我才松了一口气,又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还得想办法安抚书澄、书凌等人呢。
又过了一个月,我偶然路过太史院,便到那里去看望太史令颜宽。太史院这次情况好了许多,虽然到处是书山,可都井井有条,看来派专人打扫太史院还是很有成效的。颜宽见我来了,便问我要不要看文恭皇后的记载。我接了过来,不一会儿便阅览完毕,默默细数,总共才五百又三十二字,能记载之事,寥寥可数。
我又要来书金屏的传记,发现和前稿相比有所增删,记载翔实丰富,读来栩栩如生。可不知为何,无论文晴湖还是书金屏的记载,最后居然都用童谣一事作结。
颜宽局促地问道:“陛下对文恭皇后的记载不满意?”
我转头问童谣一事,颜宽愣了一愣,说道:“陛下不知道吗?听说劭陵墓内的安排是三才形状,坐北朝南,中间是陛下,右手是文昭皇后,左手是文恭皇后……”
我恍然大悟,笑问道:“难不成外头又唱起来了,联的耳目也不灵光了啊。”
颜宽点头道:“是的。陛下若觉得不妥,臣可以删去。”
“不,就这样吧。朕不干涉你写史。”
即使如此,我还是感到了深深的荒谬和遗憾。看着颜宽又在埋头写作,便懒得告辞,径直离开了。
又是春天了,太一宫到哪里总能看到依依垂柳,萋萋芳草,溢满花香的槐树,挺直高大的白桦,宫女们行走其中就像在树中穿梭的黄莺。不远处便是楚女宫,前年我已经将谢修仪提升为四夫人之一的贤妃,并没有让其入住双仪宫,而是将另外一座宫殿配给她,那里的热闹并不亚于以前的昭阳和双仪。然而昭阳宫的庄严肃穆,双仪宫的温和矜持,却无人能够再现它们的风采。大概是因为物随主人吧。
满地绿荫,我却不敢触碰。不经意间,忽然记起二十几年前在冀飏王质子府邸里,同样是在这样的春日里,我站在中庭跟文晴湖调笑,又曾在床畔耳鬓厮磨间有过的低语:“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我伫立良久,忽然想看看劭陵是什么模样。问过李恩仲,独自向太一宫中最高的曦光塔走去。曦光塔果然够高,高得连皇家墓园也能看到,然而劭陵究竟是什么模样还是不太清楚,只能看见起伏的山峦和郁郁葱葱的树林。稍近处的京城坊市楼房的瓦片映着日光,就像是湖水的波纹粼粼生辉,绵延无尽,一直到山岳的那头。
那里就是我将来要躺的地方吗?忽然想起芳柳私底下跟我说,我这个帝陵能称“邵”,完全是沾了两位皇后的光,又想起方才颜宽说到的陵墓格局,还有童谣,我也只能苦笑了。
如刚才所见,颜宽并非有所偏好,只是客观地记载了书金屏和文晴湖彰显于世的事迹。比起书金屏,文晴湖可记载在史书上的事情其实相当的少,若不是被追封为皇后,恐怕连零星记载都不会有。可是我想无论书金屏还是文晴湖,一个担了虚名,一个没能得到相应的地位,大概都会非常不甘心吧。
而我现在所做的,相当于在收拾书金屏和文晴湖留下的残局。书家将会覆灭,然而其血脉也会确实留下来,如同文明义一样远走他乡无声无息地繁衍。届时京城又会染上无法褪色的鲜血吧,这是极其惨烈的结局。
而亲手做这一切的我,不知道心里有多么难受。对书金屏,我心里有愧,如果可以我不想算计书家。然而文晴湖对我更情深义重,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我都不想让她伤心,我想要成为她的支柱。话虽如此,我却明白得太晚了,以至于现在只能按照文晴湖和书金屏下的棋走,用自己的选择为棋局作结。
童谣歌曰:北地有紫城,紫城有皇宫。有凤天外来,有凰双舞空。中央起高楼,楼上有人愁。凤凰相和鸣,两处栖梧桐。左边东皇后,右边西皇后。凤兮求其凰,今儿去哪头?
我远望着劭陵,童谣的答案也只有我们三人才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