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七十二章(1 / 1)
昭阳宫依旧那样端庄肃穆,高堂广厦,骏宇雕墙,守护着昭阳宫殿的银杏树和槐树好像披上金色铠甲的武士在沉默伫立。风声忽然响起,我一时心生怯意,停步不前,对李恩仲叹道:“联不知怎么的,总觉得皇后不曾离去。你看,那昭阳宫为何会如此深沉肃穆呢?”
“陛下是睹物思人啊。昭阳宫历来是皇后居所,自然会建造得令人一望便心生敬畏,臣虽然见识短浅,可也相信再也不会有比先皇后更加有威仪,能让人发自内心敬服畏惧的人了,这昭阳宫正是先皇后的化身哪。”
李恩仲此言甚为有理,我点点头,定了定神,方才进入昭阳宫正殿。和妙喜寒暄了几句,便挥退众人,独自闷坐。我望了一眼被珠帘遮住的通向侧殿的大门,又仿佛触电一般闪开目光,向四周扫去,陷入沉默。
我想大臣们大约不会就立新后一事继续劝言,毕竟国家不可一日无君,可没听说过不可一日无后的话。我都表露了思念故人的意思,不至于还有人那么不知趣吧。只是今儿这事确实奇怪,该不是他们在设套让我往下跳吧。我越想越觉得心惊,幸好没有答应,不然后果肯定不堪设想,别说文晴湖了,成雍那儿也不好交代。
当年册封皇后和贵妃的那天早上,我曾经就皇后资质和书金屏聊了起来。书金屏确确实实说过除她以外,还有一人合适后位,虽然没有说出名字,可是我和她都心知肚明。我也曾经想过,要是文晴湖成为皇后,她穿上朝服的样子应该不会比书金屏差吧。
自大朝后,有一批大臣明的暗的建言再立新后,上书颇为频繁,这叫我纳闷不已。过了几天,李恩仲每月照例回家探亲回来,悄悄跟我说:“陛下,外面又唱起来了。”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首童谣。”
我呆住了,半晌才晓得生气,气过后,又不知道该愤怒还是该郁闷。当年好不容易才压了下去,可书金屏一去,朝廷大臣又建言立后,还将文晴湖扯了出来,无怪乎民间的好事人又传唱起童谣来。
看看日子,我觉得也该差不多了,毕竟我这几天都去昭阳宫闷坐,样子做得十足十,是时候问问文晴湖这里面的蹊跷了。于是我寻个借口,到谢婕妤处溜达,再到双仪宫坐坐。文晴湖看我进来,便叫人将成熙和明义带出去玩,众人退得远远的,只留我们二人独处。
我注视着文晴湖,半晌才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文晴湖笑了:“又不是年轻人了,这时候还想撒娇吗?”
“如果可以的话。”
“好了,夫君来这里不是跟我说笑的吧。该说正事了。”
我深深叹了口气:“最近来你这儿都是谈正事,完全没干别的,这不是我的错觉吧?”
当年书金屏还在的时候,批折子,处理政务都有她一旁督促。如今她一去,我能找人商量的也只剩文晴湖了。可是文晴湖和书金屏相比,又是另一种风格。虽然她有事事替我拿主意的倾向,却对朝廷敬而远之,寻常事情只叫我自己处理,如果出现大事要事难事,也不能携带折子等物,只能记在心里当面询问,到时她才肯指点。
文晴湖安抚地拍拍我的手笑道:“不管如何,我们总算可以像这样相处,不是吗?”
我无奈地再度叹气,说道:“最近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是,已经闹得纷纷扬扬了。”
“我没处理错吧?”
“大致上是不错的,只是不够严厉。在关系到金屏妹妹的事上,夫君要更加严厉决断些。”
我点点头,“可是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心思,这心里有些没底。”
“理由其实是很简单的。”文晴湖抿了一口茶,慢慢说道,“夫君宠信书家,令得书家在朝廷的势力一日比一日庞大。你看,书澄大人不日就要回京,而且还直升至尚书右丞。这是书家要称霸朝廷的征兆,他们坐不住了,希望能转移夫君的注意力。既然夫君可以宠爱书家并给予权力,那么只要能得到夫君的宠信,别人家也可以得到同样的待遇吧?各方世家也不想坐视有哪个家族能够坐大,那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我恍然大悟,又疑道:“可是他们为什么偏偏要拉你出来呢?”
“那是因为立后要排资论辈,又或者从世家中挑选新后。与其让不知道会由哪个世家胜出的人当皇后,左右朝廷,还不如由没有娘家可依靠的我来做。当然,夫君若拒绝我成为皇后,他们也可以献上已方心目中的人选。”
我喝干了一杯茶,放下茶杯,灼灼地盯着文晴湖,有些紧张地问道:“如果我想让你当皇后呢?”
文晴湖看向茶杯里的水,面无表情,又像是在注视着什么人,声音稳定又坚决,又清楚,不容他人有任何听错的可能性:“我拒绝。夫君只能有一个皇后,除了书金屏,绝不许他人染指后位。”
“为什么?若是没有背景和势力的你,应该不会有人反对,也不会对你不利。”
文晴湖脸上浮起了百味杂陈的笑容:“不错,我成为皇后确实对他们没有任何威胁,只要我少少露出一丁点意思,他们就会聚集在我的旗下和书家分庭抗礼。但那是不应该发生的事。
“虽然夫君经过十多年的经营,已经掌握了朝廷。可是眼下世家势力积弊难消,以至于夫君处处备受掣肘,难以成事。既然如此,何不用书家这把锋利的刀,一口气斩断世家大户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让他们难以东山再起。夫君又可以顾念金屏妹妹的情谊,光明正大地照拂书家,可谓一举两得。”
文晴湖举起茶杯抿了一口,似在思考下一段话。我望着她,心内的疑问反而不知不觉生长了起来:“金屏生前为何不这样做?”
“金屏妹妹是皇后,自然要避嫌,不能过分照顾书家。不过我们并没有这个顾虑,是不是?”
“是这样。”即使如此,我还是感觉得到书金屏生前似乎并不希望书家太过锋芒毕露,不然也不会将自己的两个哥哥贬到地方去。但不管怎么说,刺史也是一方封疆大吏,并没怎么亏待书澄和书凌,所以我对此也不怎么确信。
“而且——”文晴湖望向我,温柔地说道:“夫君对金屏妹妹心存愧疚吧。既然如此,那就用行动弥补对她的歉意。我所能想到的,也就是为金屏妹妹保留这个后位了。”
我默默凝视着文晴湖,好久才问道:“你也对金屏感到愧疚吗?”
文晴湖静静的,像是出了神,许久才微微颔首。我静等着,终于等到她的话语:“金屏妹妹一直对我有所埋怨,想来去世前也对我耿耿于怀吧。造成这一切的是我,所以我对她确实是感到有些歉疚的。不过,我不后悔。”
我愣了愣,看见文晴湖再度露出充满觉悟,异常温柔的笑容:“如果是为了夫君你,就算被金屏妹妹怨恨,我也无所谓。”
我垂下头,慢慢说道:“不,金屏怨恨的不仅仅是你,还有我。”
“嗯。”文晴湖理所当然地颔首,“虽然夫君做得很好,但不可能瞒得住金屏妹妹的。夫君后悔吗?”
我深深锁紧眉头,心内涌上一丝酸楚,沉重地点点头,随即又急忙摇头,低声道:“我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了。”
文晴湖继续默默喝茶,什么也没有说。我也陷入了沉默,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想起当初的话题:“金屏已经去世了,就算为她保留这个后位也没有意义了,我觉得果然还是——”
我尚未说完,文晴湖已经摇头道:“怎么会没有意义。空置后位可不光是做给死人看的,也是做给活人看的,夫君要让天下人看到,你对书金屏是何等的情深义重。尤其书家有了书金屏这把保护伞,他们自然会对夫君放心,会更加死心塌地为夫君做事。何况金屏妹妹生前为了夫君能够令出政行,让书家作出表率,不断让出了许多难以衡量的利益,又和其他家族生了嫌隙。以书家对我朝的功劳,他们受委屈已经太多了。”
“可你不是要借书家这把刀破坏世家之间的关系吗?”
“书家虽然和其他大家族产生了怨隙,但那也是可以弥补的,可这样一来就会不利于夫君还有成雍将来的治世,倒不如干脆做绝,令书门一家独大,打压其余世家。”
文晴湖放下茶杯,里面已经空荡荡的。我便拎起茶壶为她倒茶,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好吧,就按照你说的做。可是大臣那边可不好交代。”
“这倒也无妨,夫君只需提携谢婕妤至一品夫人,大臣们自然会明白你不会太过偏袒书家。书家也会因为没有成为众矢之的而感谢夫君。”
不错,能和书家抗衡的家族,其中就有谢家,而且平日谢婕妤也和我交好,确然不会让人感到奇怪。可我并不想马上离去,便继续坐着。仅仅只是这样和文晴湖相对而坐,就会让我感到安心和满足。
文晴湖也只是喝茶,没有和我说话。她安静了很久很久,直到我要走了,才轻声道:“我敬苍生,也敬鬼神。言行无论何时都要一再而再的谨慎才行。”
我愣了愣神,不明白文晴湖为何忽然说这样的话,可又觉得好像明白了些。文晴湖又道:“夫君,你为我安排一下和三公,尚书令、中书令和门下侍郎等诸位大人见面的机会,我来说服他们。”
我喜出望外,文晴湖肯亲自出马,再不会有任何问题了。还有几日便是立冬,那日按例会举行宴会,王公贵族及夫人们都会来太一宫赴宴,在那个时候安排一下就行了。我又叫李恩仲替我记着,到时好提醒我。
立冬宴上,外面白雪初降,宫内炉火熊熊温暖如春。才过了一个时辰,大臣贵族们早就飞觥献斝放浪形骸起来,甚至还有高声唱歌手舞足蹈的。我含笑看着他们,倾身跟已经到达京城的书澄、书凌兄弟俩密切谈话:“你们都有宰相之才,完全可以胜任,朕有心提拔你们,可惜论资历还有很多人在你们之上,一时半会儿要委屈你们了。”
书澄和书凌笑道:“臣等都为陛下做事,哪敢跟陛下要东要西呢!”
我大笑,心内却腹诽不已,还是不放心,便又交代道:“满朝文武有一半和你们有姻亲关系,可另一半就不见得买你们的帐。可别惹出事来,叫国丈生气,我要护你们还容易,要提拔你们,就该有人跳出来反对了。”
书凌当即瞥向坐在对面的吏部尚书焦永轩一干人,轻哼一声后才颔首。书澄则微笑道:“我们自然爱惜羽毛,请陛下不必费心。”
得到书家两兄弟的保证,我才放心下来,又和三公九卿等人交谈。李恩仲看看时辰,便上前小声提醒我是时候了。于是我便邀请他们入宫殿内侧详谈。大臣们便拱手称谢,随我进入内殿,内殿里面是妃嫔和诰命夫人们的宴会,她们看到我们进来,急忙起身问安。
我们欢叙了片刻,门下侍郎正好和文晴湖离得最近,便向她攀谈起来,没几句话嘴里就溜出此刻最为敏感的话题:“贵妃娘娘为人端方,待人平和公正,近两年代为司掌后宫,从未出事,论资历、论品德、论才华,后位非贵妃娘娘莫属。”
一时间,众人有意无意地将目光射向文晴湖和门下侍郎,空气刹那间忽然有些凝滞了。只见文晴湖温文一笑,不卑不亢地回答道:“门下侍郎大人过誉,后宫平和乃皇后娘娘治理有方,我不过承其余荫,怎敢将皇后娘娘的功劳窃为已有。皇后娘娘和陛下夫妻情重,琴瑟和谐,常年尽心尽力打理后宫,扶持陛下治理天下,功劳有目共睹,非我等一介凡人所能为。况且陛下时常前往昭阳宫缅怀故人,足可见其情深意重。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不过一介妃嫔,才力有限,见陛下如此情深,又怎能忍心窃据后位?”
门下侍郎错愕片刻,随即哈哈笑了起来:“是我失礼了,还请贵妃娘娘莫见怪。”
“哪儿的话,大人也是担心陛下形单影只,故而有此一说,算不得失礼。”
两人一笑而罢,周围空气也随之变得清澄通透,不再那么让人窒息。大臣们自然看得出文晴湖并未矫情,语出真心,个个暗自忖测起来。我只装作没看见,继续笑着和其他诰命夫人寒暄。
此后再有人进谏立后,我都驳了回去。再三冒犯之人,都赏了三个大板子。进言立后的人数量急剧下降,渐渐再无人敢提及此事。外面传唱的童谣也悄无声息静了下去。
文和十三年新年伊始,我终于将书澄提拔至尚书右丞,封四等郡公。又借新年为由向书金屏娘家赏赐金锭锦缎等物,并无任何逾矩行为,对书家的宠爱恰如其分,众人也无不满,为此我也很暗自得意。
我又将谢婕妤提升为九嫔之一的修仪,为免虞婕妤有所怨言,也提为充媛,其余妃嫔随兴之所至随便提升或者赏赐,并无其他风波。谢修仪和虞充媛及其他妃嫔分别前来拜谢,再去双仪宫向文晴湖请安。
年后,我也如常对待书家,除非书家有人犯事了才回护一下。就这样,转眼过了半年,书家依旧和其他家族相安无事,朝廷也没有大事出现,可谓风平浪静,一派国泰民安的好气象。
一日,我在前往福阳宫的路上遇见请安归来的文晴湖,便驻足跟她说话。宫人识趣,当即退得远远的。想一想,我和文晴湖最近也很少有相处的时候,即使偶尔碰面也只能匆匆叙话,不一会儿便分开了。
“近来好像没怎么去你那儿了。”说完,我也自觉惭愧。
文晴湖笑了笑,又说道:“这没什么,夫君还惦记着就行。只是夫君好像不甚关心书家?”
“此话从何说起?”我大为惊讶。
文晴湖压低声音问道:“听说书家近日推荐三人任职,都不是什么要职,却还是被吏部拒绝了。夫君应该很清楚此事吧?”
“是有这么回事,吏部也是秉公办事,书家也没闹,我就不管了呗。”
文晴湖直视着我,大约是因为她总是在微笑,即使像现在这样明明没有一丝笑容,我也总有她在微笑着的错觉:“这样下去,书家可就成为不了锋利的刀了。”
“唔……”我也知道,因而语塞起来。
“夫君在顾虑什么吗?”
“金屏说过希望他们能踏踏实实的来,而不是靠着她的荫蔽攀登高位,不然会为书家招致祸患。”
文晴湖那仿佛一直浮现在脸上的笑意瞬间如潮水一般退去,冻结起来,刹那间却又融化了,一切又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依旧是风平浪静的湖面。她微微合拢眼帘,像是在沉思,双眼复又明亮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说。直到离去时,她才说:“既然是金屏妹妹的愿望,那就罢了,不过夫君再不情愿,书家迟早也会成为一把双刃剑。”我转过头,看到文晴湖回眸一瞥,仿佛在说,到时候夫君你又要怎么做呢?
文晴湖姗姗离去,我一时间陷入了静默,心内纷乱不已。正如文晴湖所说,书家不可能藏愚守拙。柱国公本就锋芒毕露,但也同样有着绝大的才干和声望,才会服众。其膝下数子多多少少继承了父亲的张扬个性,却未必同样继承其才干。除书金屏外,其余人都是照着柱国公的样子做,可摆谱不成,反而招来仇怨。眼下书家并没有惹事,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做人,想来其中有柱国公监督之故,暂时不用担心。
然而这一年柱国公刚过完生日,便猝然去世了。书家不得不举家哀悼服丧,以书澄、书凌兄弟为首的书家直系子孙只好辞去官职披麻戴孝。我急忙第一时间携带成雍前去吊唁,在书家灵堂前不禁落泪。
说实在的,我一开始就对柱国公没任何好感。当年初次见面就被柱国公不顾情面、近乎谋杀地追打,之后一直在和他互相骂架扭打中度过充当人质的岁月。他还想悔婚,踢掉我,好把书金屏嫁给燕王。新仇旧恨数不胜数。可是至少他在我登基后,尽管是看在书金屏的面子上,也一直大力支持我。有他在,书家才不至于飞扬跋扈骂声载道。作为家国的顶梁柱,柱国公其实是非常称职而优秀的。
我之所以哭,一半是对柱国公确实有些感情,另一半则为柱国公去得太早,再无人能镇住书家。书澄和书凌虽是书家的主事人,可是他们缺乏柱国公和书金屏那样知进能退的气度。不然他们此时该照书金屏的安排,在白、钦两州踏实地做刺史,而非回到朝堂做个风光的京官了。
临走前,我问他们可会戴孝三年,书澄和书凌无可奈何答道:“这是自然。”
不过书家会戴孝三年的,也就柱国公一脉的子孙。其余人戴孝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便可复职。书澄于是请托我照顾目前任职中府折冲都尉的书清,此人是柱国公的侄子,血缘近,又有才能,是书家的骨干。目前书澄、书凌不在朝廷,只能让他来挑书家在朝廷的大梁了。我应允了。
成雍不以为然,在归途上跟我说:“父皇又不是嬷嬷,太过照顾书家,会被大臣们笑话的。何况母后生前又没有特别眷顾娘家。”
“你又不是不知道母后为什么不能特别照顾娘家,朕和皇后夫妻情深,她不能做的,朕总要替她做的,这是情义。何况我们还需要倚重书家。”
成雍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