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第六十五章（1 / 1）
文和五年夏，文晴湖终于再度怀上孩子。我又喜又焦虑，喜的是文晴湖还有希望传承文家香火，焦虑的是她年岁也不小了，身子骨经过几番折腾只怕比一般人还要弱，别说最难的生孩子了，只怕怀着胎儿的时候都经不起一丁点的惊吓。
成珠也有些担忧地望着文晴湖：“母妃这次不会有事吧？”
我摸着她的头：“放心吧，这次——一定会生个弟弟。”
成珠看看我，又看看温和微笑着的文晴湖，又长长地“嗯”了一声道：“弟弟什么的就算了，我只要母妃好好的。”
我大为感动，不禁抱起她：“女儿好乖！”
文晴湖笑得更加愉悦了。书金屏也笑了起来：“成珠别担心，我们都不会让你的母妃受到哪怕一丁点的委屈。”
成珠安心地点点头，握着母亲的手笑了。而一直站在一边的成雍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我暗自瞥了成雍一眼，哭笑不得，长得越大，越不懂得表达感情了。作为帝王不喜怒形于色，确然是一件好事，可是在家人面前好歹也要表现得温和一些吧。都说儿肖其母，他还真越来越像母亲，可我也越来越怀念小时候的成雍了。
文和六年春，文晴湖如愿产下一子。我喜不自抑，高兴地在双仪宫正殿里走来走去，一心琢磨着要为他取个好名字，可我想了半天也无法得出满意的结果。于是我问文晴湖打算给儿子取什么样的名字。
文晴湖想了想，说：“就叫明义吧。”
文明义？我想了想，还未开口，文晴湖又说：“目前先跟夫君的姓，等恰当的时机再回归文家名下吧。”
“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安置？”
文晴湖温和地注视着那个沉睡中的婴儿，慢慢说道：“目前孩子还不能回归文家，母后那一关就过不去。等他长到能记住事，又没有习惯皇家生活的时候，夫君就寻个错将他贬黜为庶人，送出宫。九、十岁就差不多了。在那之前，先为孩子做些准备吧。”
我想了想说：“会不会太早了？孩子才十岁，没法自个生活啊，若要找个可靠的人家照顾明义，这可有些难——晴湖，要让你家的支系亲戚照顾吗？”
“我也正有此意，夫君帮我派人暗中查一下，最好是家学渊源和我家相近，家境小康即可。”文晴湖顿了顿，又道：“最好不要让对方知道明义的出身。若是不行，夫君就另寻个合适的，带来让我看看。”
于是我便打发人外出暗中调查，希望能为刚出生的明义找个值得托付的好人家。
同年冬，李恩仲和掖庭局大主管觐见，询问三年一次的宫女新旧交接一事，我诧异极了，这种后宫杂事不归皇帝管，该问皇后啊，于是叫他们直接找书金屏。掖庭局大主管没走，反倒又上前一步，小声问我：“太后叫我问陛下，要不要收新妃？”
我起初没有听清，叫大主管再说一遍，听明白后哑然半天，皱起眉头：“母后怎么又来了？虞婕妤、杨才人她们不都生了孩子嘛，朕看也够了。”
大主管神神秘秘地说：“这倒不是皇太后老人家叫你收妃子的理由。陛下可知明州柳家？”
“明州柳家？”我想了起来：“不就是门下给事中柳大人的家门嘛！”
“正是，柳夫人和太后是表姐妹，他们的小儿子生了个女儿，今年十四岁，貌美如花，能诗擅文，又善解人意，可乖巧伶俐了。前阵子中秋节，太后不是招待了许多皇亲国戚的夫人嘛，那个柳家的小孙女也去了。太后见到她，可喜欢了，想叫她进宫。”
“这么喜欢她，就叫她时常进宫呗。”
“咳，那小孙女不住京城，这阵子回老家明州了。太后叫她进宫当个女官陪陪她，柳夫人就不乐意了，说要让她家的小孙女进宫怎么也该给个好看的身份吧。若没有高一点的身份，还不如留在身边，哪天和谢家、王家、万俟家等等大家门户通婚，也好时常来往，安慰她老人家。”
我无可奈何道：“就封那个小孙女为尚宫，正五品，总行了吧。”
大总管犹豫了一下，又道：“太后老人家她——”
“若叫朕收了她，还是免了吧。”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叫大总管退下去了。
文和七年初，某日早朝后，我去福阳宫请安，看到一名容姿秀美的少女和太后正亲昵地说话。正惊讶间，太后笑着叫我再靠过去一些，为我介绍这位除了成珠外还能如此亲近太后的少女：“这位是我表姐的小孙女，叫柳园，今年十五。皇儿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吧。”
柳园便乖巧地过来向我问安。我打量了她几眼，虽然尚未完全长开，但其容姿美艳，端丽处不亚于书金屏，温婉处也不让文晴湖，难怪太后一眼就喜欢上了。我只和她寒暄了两句，想找成珠玩。柳园便告诉我：“陛下若要找安平公主，可以到双仪宫去看看。”
我看看时辰，方才想起这会儿是成珠跟文晴湖学习的时候，现在过去也不太妥当，只好多陪陪太后了。可我呆了一会儿，又想起还没去见过书金屏，便动身走了。临走前我还能听到太后跟柳园埋怨，说我跟皇后问安比跟她这个母后请安可勤快多了，柳园抿着嘴开心笑了，清脆的声音穿过窗棂，非常悦耳。
可还没到昭阳宫，我遇见了谢婕妤和万俟美人。她们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赏春雪，还说已经备好笔墨，就等我一展画才了。我笑着答应了，跟她们一起去临水阁赏雪。
春雪融化，江南江北草长莺飞，地处北方的京城也迎来了盎然的春天。南方去年的税赋账簿自上年末动身，如今已经将近三月还未到达京城，户部便跑来跟我诉苦，抱怨没法及时清算一年的税赋，我烦得不得了，便允许缓一些日子。
各地年满下放期限的地方官上京述职，又有众多人来迟了一个星期或一个月不等，其中尤以南方众多。南方几个临近边疆的诸州刺史们又上报乱军余党有死灰复燃的趋势，怎么也扑不灭，还联系到南疆开荒的北狄士兵一同作乱，各地府兵应接不暇，希望中央能调拨精锐军队支援边地。
凡此种种都叫我头疼，成雍于是问我要不要考虑迁都，毕竟大冉如今统一南北，又收复了北狄，国土辽阔，京城位于北地，尚可控制北方，可对南方就鞭长莫及了。我寻思许久，只觉此事重大，不如先问问书金屏。
书金屏虽然赞许成雍的看法，又摇头说：“迁都是迟早的事，可夫君有生之年还是不要考虑了。大冉建国也才十余年，虽然先朝略有积蓄，可都已经在收复南方和北狄战争中尽数消耗了。虽说我们正在逐步从各家门阀手里收回商行，也有南方的税赋支撑，可是我们不也为了减轻战争对民众的压力，减少平民的税赋田租，免除徭役了吗？两下消长，国库只能说勉强充实，丰盈难及，要支撑迁都的浩大工程，还远远不够呢。”
“那么这事只能等成雍继位后再说了。”
“是的。”书金屏微微笑道，“虽然很遗憾，真正的盛世大概要到成雍这一代才能实现了。”
“……我们还很年轻呢，时间还多的是。说不定等我们七老八十的，就可以看见了。”
“这可不好说，自古人罕有活过七十岁的，过了七十岁的槛，那就是长寿星了。何况姐姐——”书金屏忽的住了口，有些歉然地看向我。
我晓得书金屏想说什么，依文晴湖那么弱的身子，能不能活过五十岁都不好说。我只是理解地拍了拍她的手，却不愿意去想没了文晴湖的日子。死亡这种事对我来说还很遥远哪。书金屏和文晴湖都还这么年轻，虽然没有了十几岁的生机蓬勃，也没有了二十几岁的风华正茂，可如今却有着三十几岁的女人才具备的雍容成熟。
不过话说回来，三十几岁的优秀女人都和狐狸精一样又妩媚，又灵活，又多智，又城府深沉，书金屏和文晴湖更是其中翘楚，我天天对着她们也有些怕了，说一句话都要思考三分钟。书金屏偶尔还会率直地说出来，可文晴湖好像不知道率直为何物，每一句话每一字都要斟酌一番。而且最近她们谨言慎行的病症好像越发严重了，我光是看一眼，听一个字都觉得头疼。
“陛下在想什么呢？老是皱着眉头会伤身伤心的。”
柳园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回过神，看到她正关切地注视着我，露出温暖的微笑，伸出手为我抚平眉间的皱纹。
我笑了笑：“朕只是想起了可怕的事。”
“什么可怕的事？”
“你将来——”我想了想，才继续说道：“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柳园当即露出崇拜的神色：“自然是皇后娘娘那样的人了。”
“为什么？”
“皇后娘娘出身高贵，美丽聪慧，不但母仪天下，还协助陛下处理政务，还能让陛下对她死心塌地，光耀门楣，完全是全天下女人的梦想。”柳园又兴奋地跟我说，“陛下不知道外面都在唱吗，‘生儿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妆门楣’。”
这歌谣我怎么听着耳熟……我沉思半晌，猛然记起这不是唐明皇宠幸杨贵妃的时候民间传唱的歌谣嘛，心内顿时汗颜不已，幸亏书金屏不是杨贵妃，她的两个哥哥也不是杨国忠，我更不是唐明皇，不然文晴湖岂不成了梅妃？
“咳咳，这歌谣别唱了，不吉利……”我看到柳园不解的面容，猛然省起这里又不是故乡，哪儿有唐明皇和杨贵妃的典故啊，于是改口道：“要是叫皇后听到，她又要操心了。”
柳园笑了起来，又衷心说道：“陛下果然很关心皇后娘娘。”随即眼珠子一转，笑问道：“陛下还没说你想的可怕的事是什么呢。”
我只好哈哈哈干笑三声，再不肯说了。我总不能告诉她，我一想到这样天真可爱的女孩子将来也会变成像书金屏、文晴湖那样城府深沉的女人，就会不寒而栗吧。何况我从来没有见过书金屏和文晴湖天真烂漫的一面，越是想就越是难以想象她们也有像成珠、柳园一样的少女时代。这样的傻话说给她们听的话，说不定又要招来白眼，或者几句嗔怪了。
“父皇，柳园，你们在说什么呢？”
我们闻声望去，看到从双仪宫回来的成珠正笑着小跑过来，伸开双臂，一副要我抱的样子。我禁不住满心的宠爱，熟练地把她抱起来，取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要父皇抱。学学柳园姐姐吧。”
“那父皇还抱我呢，不抱就不抱嘛！”成珠撅起嘴，却又绷不住笑了起来。
柳园笑了，说道：“陛下很喜欢逗弄公主呢。”
“是哪，父皇老是说一套做一套，除非是母后或者母妃来了，他才乖乖听话。将来我也要做像母后、母妃一样厉害的人。”
我大惊，连忙阻止道：“哎呀，那还是算了吧。”
“父皇怎么也和母妃说一样的话呢。”成珠有些不解，拉起柳园的手，撅嘴道：“柳园姐姐一定理解我吧。”
“嗯，我理解公主的想法。不过我也理解陛下的想法。”
“为什么？”
“陛下是希望公主永远都像现在这样天真烂漫，没有一点心机吧。”柳园微笑着看向我。
我也微笑着点头，正是如此。
自那以后，我开始每天多抽出点时间和成珠玩闹，希望成珠能一直保持着纯净的模样，和柳园相处的时间自然也难以避免地多了起来。柳园的聪慧体贴总叫我赞叹不已，难怪太后吵着非要从柳家把她要来。
太后看我这么喜爱柳园，便笑道：“皇儿啊，你看柳园怎么样呢？”
“很好啊，儿臣明白母后为什么这么喜欢她了。”
“那皇儿要不要收了她呢？这样子就亲上加亲，柳家再也要不回去啦。”
我无语地看向太后，哭笑不得，最后只能苦笑了。太后也是老人家，老小孩嘛，于是便哄她说：“哎呀，要亲上加亲还不容易，叫成雍娶她呗。何必要儿臣去呢。”
“这孩子，我还不是为你好吗。”太后笑了起来，认真地思考起来，“嗯，也该为成雍找一个合适的对象了，皇儿留点心，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意思。”
我寻了个日子，问成雍对柳园的看法。成雍对柳园的印象不错，认为是成珠的好玩伴。我便对他说：“你也不小了，今年就满十八岁了，该考虑太子妃的事情了。你看柳园如何？”
成雍想也不想当即拒绝，我诧异地问：“为什么，你不是对柳园评价很高吗？”
成雍一本正经地回答：“儿臣确实认为柳园是很好的女孩子，可是作为我的太子妃，将来的皇后却不是合适的人选。儿臣并非父皇，不需要妻子来帮我作出决策。我理想中的妻子，应该是像母妃那样的人物，只在背后支持我，识大体，又能照顾后宫，除此之外多余的事情一概也不做。儿臣和柳园也相处了不少日子，感觉她非常憧憬母后，只怕将来是要处处以母后为榜样。”
听成雍这般说，我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苦笑了：“这样说来，只能让你自行物色太子妃了，至于柳园——”我头痛起来，成雍不要柳园，太后老人家恐怕又要把主意打到我的身上。
果然如我所料，太后得知成雍不想纳柳园为太子妃，又叫我过去，说：“你和成雍哪一个也好，都赶紧想办法把柳园收了。”
我很为难：“母后，儿臣只把柳园当成小孩子看，又比她大了许多，母后不怕被人笑话，儿臣也怕被人说成老牛吃嫩草嘛。要不这样吧，母后这么喜爱她，就把她收为干女儿呗。”
太后笑骂道：“呸，我也要面子的，她本来就是我的孙子辈，怎能腆着脸收年纪和成珠一般大的女孩家做女儿呢。再说了，就算我认她为干女儿，她将来还不是要嫁出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不如你收作妃子，让她留在皇宫里陪陪我呢。”
我苦着脸推脱道：“这个以后再说吧。”
又数日，柳园低着头走过来，看见我急忙问安。我便笑着叫她不必像其他宫女那样经常问安。太后把她当成亲孙女看待，众所周知，不过差个认亲仪式罢了。
柳园笑道：“那么我可要叫陛下叔叔了。可是陛下看起来是那么年轻，叫叔叔都觉得很委屈陛下呢。”
我再度尴尬地摸了摸光滑的下巴，说道：“哎呀，那朕就下令叫天下人刮掉胡子，这样就不会只显得朕太年轻了。”
柳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也大笑起来，两人相处得极为融洽。
时光倏忽，转眼就到了初秋，我又在福阳宫和成珠、柳园下棋。下了几局，我都被柳园杀个溃不成军，只好垂头丧气甘拜下风：“哎呀，柳大将军好手段，朕认输，朕认输。”
成珠立即嬉笑起来：“我来替父皇报仇。”
柳园当即抿着嘴笑：“来一个我打回去，来一双我也杀回去一双。”
“姐姐可不要说大话！”成珠笑起来，叫宫女收拾棋盘，和柳园再下一盘。这次柳园也慎重起来，开始聚精会神地和成珠在棋盘上逐鹿争雄，谁叫对方是连棋中圣手也要自叹弗如的文晴湖亲传弟子呢。
我看成珠和柳园下得热闹，正眉飞色舞间，谢婕妤的宫女走来向我启奏：“谢婕妤为陛下送来扇子，希望陛下好自珍惜身子，莫要被秋老虎给害着了。”
我大为诧异，不明白谢婕妤为甚突然巴巴的在秋天送来一把扇子。我接过团扇，才刚翻看，就不由得浑身一震，微微泛黄的扇面上是我的字画，冷落幽深的宫巷，哀婉凄艳的怨诗：草绿长门掩，苔青永巷幽。宠移新爱夺，泪落故情留。啼鸟惊残梦，飞花搅独愁。自怜□□罢，团扇复迎秋。
这扇子为什么会在谢婕妤手上？我当时不是给书金屏了吗，难道她真如我所说，随便送给哪个不得意的妃子了？宫女还在等我，成珠和柳园都在好奇地看着扇子，就差没把扇子夺过去。我按下纷乱的思绪，勉强对宫女笑道：“替朕向谢婕妤道谢，顺便把这盘水晶葡萄送过去。”
宫女领命，将桌上一盘水晶葡萄端走。柳园好奇地瞧着团扇：“谢婕妤为陛下送来团扇，怕是别有深意吧。”
成珠问我要扇子，我摇了摇头，万一她们问上面写的是什么，我可不好解释。“不就是怕朕热着了嘛，眼下是挺热的，来，朕为你们扇扇子吧。”柳园和成珠也不再追究，笑着道了一声谢，又埋头继续斗了起来。
李恩仲在一旁欲言又止，只是拼命地向我使眼色，他这个样子我想不注意都难，便回头看他。他上前一步，小声跟我说道：“谢婕妤这两年和贵妃娘娘关系很好，昨日也去双仪宫坐了一阵子——”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才回过神：“你的意思是谢婕妤突然送来扇子是贵妃的主意？”李恩仲连忙点头。我心道这更不可能，书金屏没有理由把这把扇子送给文晴湖啊，没有比她们更清楚这扇子的不吉利了。可谢婕妤又是怎么得来的这把扇子？她又怎么知道这扇子能清楚向我传达幽怨之情？书金屏没有这份好心，更不会无聊到教别的妃嫔这种事，果然这真的是文晴湖的意思吗？
若文晴湖是借团扇提醒我的话——
望着午后艳阳和郁郁葱葱的树木，我尝到了酸涩的滋味，眼里顿时蒙上一层雾气。柳园和成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有些担忧地询问我。李恩仲听我低声叫他，急忙弯下腰来，听我低声问话：“朕有多久没去双仪宫了？”
“这个……将近一个月了吧。”
“谢婕妤呢？”
“好几个月了。”
“明白了，朕今夜去谢婕妤那儿。”
“是，臣这就通知谢婕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