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第五十五章(1 / 1)
我哑然地收住脚步,无可奈何地跟宫女前往锦章宫。我一进门,就看到书金屏和文晴湖已经端坐侧殿里间的桌边上,尤其文晴湖,明明身子还没好,弱不禁风,却偏偏坚持要坐着等我到来。我心里打怵,小心地坐在另一角的凳子上。不知道是我太了解她们,还是她们太了解我,彼此才打照面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面面相对一时无言,气氛很是沉闷。
最后还是文晴湖打破了这份沉闷的寂静:“夫君就放过夏寰吧。”
“不要!”
“她肚子里可是你的孩子。”
我一想起就头疼:“我可不想认。”
书金屏微一蹙眉,似有所言,却又止住了。文晴湖瞧了她一眼,道:“妹妹不妨说出来吧。”
书金屏无奈一笑道:“我是怕夫君不爱听。”
“妹妹以前不是即使夫君不爱听,也要直说吗?今儿怎么迂起来了。”
“我认为焦大人的意见可行。夏家虽不是显赫豪门,可他们经营的商行通贯南北,又掌握全国官盐、布匹、粮食的命脉。夫君不是正为如何处理夏家头疼吗?既然眼下夏寰犯了事,不妨拖一拖,叫她带出更多的罪证,将整个夏家都拉下水。”
我咀嚼着书金屏的话,心里忽然不是滋味了。她这番话有些无情,这无情并非针对夏寰,而是在这么短时间里,我们心里的伤痛还未退去,就要利用文晴湖丧子的时机向门阀发难。这种将现有的伤痛转化为追求最大化利益的算计,实在有违人情,难怪冷静如书金屏也要迟疑。
书金屏顿了顿,又道:“何况想动姐姐的,不只夏寰一人。”
我还未发表意见,文晴湖已经先发话了:“妹妹此计甚好。”我呆了呆,连文晴湖都没意见,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午饭后,我召人到上书房,命大理寺卿当众朗诵已经草拟好的制书:“废夏寰美人一职,令其入冷宫禁足,产子满一年即赐白绫。”
大理寺卿一字一句念罢,上书房里的大小官员都松了一口气,互相对视,露出欣慰的神色。大理寺卿却露出奇怪的神色,偷眼看我,继续念道:“夏寰所产幼子即日贬为庶人,由其母族抚养,不得列入宗氏名册。男,赐姓慕,自立门户。女,随母姓。”
众人愕然,只差没交头接耳,一同将目光射向我。我漫不经心地翻阅中书舍人送上的一摞中书省折子,瞪了他们一眼:“你们还有异议吗?”
大理寺、刑部、三省长官等均都及时拱手:“圣上宽宏。”
“没事的话,你们就下去吧。”
众官员便拱手告辞了。看他们离去,我方才站起,伸了个懒腰,将刚才挑好的折子揣在怀里,准备回东宫。近日刚调到我身边的年轻宦官李恩仲急忙跟在后面,小心问道:“陛下,真的不用我帮忙带折子吗?”
“朕光是带折子回东宫就足以叫那帮老头子唠叨个不休,要再叫你帮朕拿着,那还不得吵翻天。后宫和宦官都不得干政嘛!”
“可陛下这么抱着……”
我也觉得这么抱着费劲,可也没办法,耸了耸肩:“朕忘了拿布包过来,下次记得替朕带上。”
“是。”
一名宫女迎面过来,说高祖和太后请我过去一叙。我晓得是为夏寰肚里的孩子,只好叫李恩仲帮我把折子送到凤临宫,告知书金屏一声,自己去太一宫。不出我所料,高祖和太后果然对此颇有微词,我不以为然撇撇嘴,将成雍搬出来当挡箭牌。
我作出黯然的神色:“我看成雍就很合适当太子,没有必要再为他添堵吧?”
高祖和太后知道我仍为当年亲手杀死兄弟一事痛心,何况虞婕妤和杨才人肚里还有宗家骨肉呢,不差夏美人一个,便不再说什么。
看摆平了两位老人家,我忙不迭地告辞。回途路上,我暗自感慨,太后还好,高祖是真真切切的老了,并非身体上的衰老,而是精神上的衰老,不再关心政事,却操心起香火延续这样的鸡毛蒜皮小事来。想抱孙子,成雍和成珠还不够他们抱的?
正思忖间,有人道:“参见陛下。”是很爽快的女声。我抬起头,看到多米娜太妃正向我参见,急忙抬手回礼道:“免礼,太妃。”
多米娜瞧着我,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也不好就此抬腿便走,只好和她面面相对。忽然她出声问我:“听说陛下要对北方用兵?”
我当时警惕起来,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便用轻松的口气答道:“太妃从哪儿听说的,朕怎么不知道?”
多米娜笑道:“陛下别装了,郦国上上下下都被你那张装无辜的脸骗了,得了个身死国灭的下场。我哪敢信哪?只怕陛下心里正盘算如何算计我哥吧。”
我勉强笑道:“咳,你多心了。朕一向胸无大志,不喜欢打仗的。想打仗的恐怕不是朕,而是太妃的兄长吧。”
“陛下没否认我的话呢。”多米娜笑了起来,我则悔之不及。她又说:“要是我哥不打仗,陛下会打吗?”
我愣了一愣,还未想好要怎么回答,她说:“当年燕王答应我们的事情,还希望陛下能代为实现。”
“开放边境贸易,互通有无一事,这些年不是已经实现,初具规模了吗?朕接到报告说现在的北边街市还很热闹呢。”
多米娜默然半晌才道:“陛下一向仁慈,想来族人也不会遭太大的罪。”
我心道这可不见得,真正决定国家大事的不是我,是书金屏,这点应该人人皆知才是。为何多米娜不去向书金屏求情,却来找我呢?
“陛下知道吗?我们那里的习俗是父亲死了,儿子将会继承全部遗产,包括父亲的妻妾。哥哥死了,没有子息的话,弟弟便可以继承他的全部财产。”
多米娜笑得意味深长。我起初莫名其妙,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全身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摇头道:“北狄是北狄,中原是中原。”
“我是北狄人。”
“联是中原人。”
“也对,陛下连中原的姑娘也不喜欢呢,除了——”多米娜望向东宫,笑道:“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
我皱起眉头:“朕不懂你在说什么。”
“美人总是年轻的比较好,是不是?”多米娜转了一个圈,“但是在陛下面前却反了呢。”
我转身欲走:“能有什么比同甘共苦的妻子更加宝贵呢?太妃还是到父皇跟前撒娇吧。”
“妾失礼了,以后还请陛下多多关照。”
我并未回头。
回到凤临宫,书金屏正翻看棋谱,案上的折子一动不动,我纳闷地问她:“怎么了,今天不舒服吗?”
书金屏白了我一眼:“夫君还在装傻?把折子推给我,自己跑了,要是叫大臣们知道,又要说后宫干政牝鸡司晨了。”
“我想他们根本不会多嘴,都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嘛。”
“那是因为以前夫君都在场,还能搪塞过去。”书金屏放下棋谱,剜了我一眼。我急忙乖乖坐在桌前,翻开折子埋头阅读起来。
批了几个折子,我想起多米娜的事,便问书金屏:“宫里人都有渠道和外边接触吗?”
书金屏的视线从折子上离开,看向我:“像我这样有娘家背景的都会有门道。一般人若刻意结交可以自由进出宫的人,也可以获知外面的消息。皇宫虽然禁卫森严,但毕竟不是连鸟儿也不能飞过的地方。只要哪里有人,哪里就没有秘密可言。”
“多米娜太妃是通过何种渠道得知我会对北狄用兵的?”
“她本来就是北狄人,从族人那里得到情报不奇怪。”书金屏将手头的折子递给我,蹙起眉头道:“不过,连太妃这样身份的人在皇宫也能如此消息灵通,这皇宫的警戒也太松了。”
我瞧着书金屏:“这事难道还要落在我的头上?”
书金屏笑了笑:“这倒不必你亲自去办,叫元开泰元将军负责就是了,他和你是师徒,比外人还多一层情分,自然会对你尽心尽力。”
我恍然大悟,在我还是太子的时候,元开泰就是羽林军的将领,虽然前年又调到都护府随军打仗去了,不过如今调回禁军还是可行的。
今天的折子处理完,我又带回书房,叫人发回门下省,再直奔锦章宫。文晴湖自流产后就一直病怏怏的,虽然没有像当初我们初次邂逅那样奄奄一息,可也不比当时好多少,总是咳嗽,也没什么精气神,根本在靠药罐子吊命。因此我才对夏寰恨之入骨,连她肚里孩子的面也不愿意见。
文晴湖躺在锦章宫西殿的床上,正在听乐伎吹奏笛子。我不想惊动她们,站在门口,等乐伎吹完曲子再进去。宫里人早就知道我的习惯,一声不吭,只屈膝行礼了事。不知道乐伎吹的什么曲子,我听得出神,只看到窗外飞扬的落花飘飘洒洒而下。暮春三月的江南,又不知是何风景?那驰过街巷的战马马蹄下,是否也有凋零的花瓣?
一曲吹罢,乐伎倾身,询问地看向文晴湖。文晴湖撑起身子,回头看向我,露出清浅的微笑。我方才掀帘进去,拉了凳子坐在床边,看向乐伎。
“你吹得不错嘛。”
乐伎忙屈膝道谢。
文晴湖冲我露出温和的笑脸:“难得夫君也有爱听的曲子。”
我尴尬地看了她们一眼,我蒙受现代流行乐曲的洗礼,压根无法理解古典音乐的美妙,更谈不上欣赏。实际上我连流行歌曲也不大懂,当年的同窗好友都笑话我是木头耳朵石头脑袋,天生和音乐无缘。
文晴湖没有继续打趣我,让乐伎暂且退去,叫我坐到床上,依偎在我的怀里,说起体己话。
“我能这样做也只有现在了。”
“怎么这会儿突然说起这样的话来。”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我一向谨言慎行,虽然自问没有资格足以服众,不招致他人嫉妒,可也不曾得罪她们,触及她们的利益,为什么还是有人想要我和孩子的命。”文晴湖看向我,轻轻叹息,“答案其实很简单,夫君对我的恩宠太盛了。”
我闷闷地回答:“我可是皇帝啊,想喜欢谁就喜欢谁,要对谁好就对谁好。”
文晴湖笑了:“要真能这样就好了。”
我低头注视文晴湖的脸庞,回想她刚才那犹如昙花才刚刚开放便凋落的笑容,总觉得那笑容上面充满了落寞。
“认真说来,还是因为太子未定。”听到文晴湖还在继续话题,我只好无奈地继续洗耳恭听。“金屏妹妹是皇后,成雍又是和母亲如出一辙的聪颖优秀,却没有被指定为皇储,这就给了很多人希望,不然母后要为夫君张罗几个妃嫔,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上心呢?”
“这个……虞婕妤和杨才人怀孕的时候,怎么没看她们有动静。”
“之所以无人发难,那是因为夫君并没有特别表现出对她们的眷顾。”
“你怀上孩子的时候,我也有忍着啊。”
文晴湖苦笑道:“夫君觉得自己有忍耐,别人可看得清清楚楚呢。金屏妹妹就不说了,虞婕妤、谢婕妤、夏美人她们在宫中难道就没有眼线吗?”
“这个……”我拼命回想自己是否有表现出过分明显的热情。
“我知道夫君想不起来是不肯承认的。你看虞婕妤、杨才人怀上了孩子,你去了几回?等到我怀上的时候,你又来了几回?一个月的时间,你来看我的次数就抵得上六个月来你去看望虞婕妤和杨才人的次数了。”
我无言以对。
“最糟糕的是,夫君带成珠过来看我叫她们撞见了。如此一来二去,她们再愚笨也看得出夫君是何等垂青我,自然会起疑心,起了疑心就免不了会想太多的东西。比如我的孩子若是个男孩,子凭母贵,将来会被你封为太子……”
文晴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只剩下叹息。
我愣了一愣,文晴湖说的不错,不禁后悔起来。当初即位,之所以没有马上指定皇储,是因为考虑到成雍还很年幼,又从小跟着出了名溺爱孩子的太后过日子,不知道品格如何。我和书金屏为了稳妥起见,暂且放一放,让成雍跟书金屏学习,等他年纪稍长,性子、品格、才学都稳定了,再让他成为太子。不料这一步棋却害死了文晴湖尚未出生的儿子。
“明白了,在你再次怀上孩子之前,我会封成雍为皇储,绝了那些人的念想。”
文晴湖微微摇头,低声道:“还不够……”
“怎么不够了?”
“夫君对金屏妹妹还不够好。”
我愣了一愣,委屈起来:“哪里不够好了?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重要的事,鸡毛蒜皮的事,我都第一个找她了——”
“若是没叫她们看到,没叫天下人看到,对金屏妹妹再好也没有意义。”
我纳闷不已,可又隐隐约约有些了解文晴湖的意思:“这个和封成雍为太子有什么关系吗?”
“有些时候,有些事需要摆到台面上,让大家看到才行。很多人认为金屏妹妹之所以是皇后,那是因为她的娘家有权有势,是大冉第一豪门,夫君是看在她娘家的面子上,才会让金屏妹妹成为皇后,她的才华和功劳倒在其次了。”
我皱起眉头,“这样的想法,也不能说是错的。”
“不错,所以要让大家看到金屏妹妹的才干,让她们既无法回避,也不能找到借口否定金屏妹妹的能力。到时候金屏妹妹的后位不但会更加稳固,成雍的太子之位也会顺理成章,不可动摇了。”文晴湖稍微离开我的怀抱,“只是夫君少不得要和大臣们起冲突了。”
她露出一丝无奈,又有些苦涩的笑容:“虽然有些自私,也对不住金屏妹妹,可是我真的想要个儿子继承文家香火,所以……夫君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我点点头:“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