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四十三章（1 / 1）
一日正午，我手忙脚乱费尽心思才处理完当日的一半公文。高祖知道我缺乏处理政务的能力，迄今能不出差错全仗书金屏和文晴湖的支持，自上次责备我过于依赖妻子后，越发只将各种杂活交给我做，一些重要的任务反倒派给燕王和楚王。
我辖下的一些官吏窥得高祖心思，吃了豹子胆，将份内活推给我做。起初只是偷偷分一些，看我没有察觉，就增加了一些，日继一日变本加厉。我起初还没发现，只纳闷活怎么越来越多，苦不堪言，回去跟文晴湖和书金屏抱怨。她们没有我这么粗的神经，略一思索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剖析给我听，叫我暂且忍着，以后有的是机会惩罚这些犯上的小人。我终于恍然大悟，又是悲哀，又是痛苦，又是恨得牙痒痒的，可被文晴湖和书金屏这么一吩咐，只好继续老老实实坐在桌前办公。
现在我对着剩下的另一半公文唉声叹气，烦心不已，真想破口大骂，什么时候才能批完这些公文啊！
一名小宦官过来询问我是否进膳，我才发现已是正午，于是叫人上饭。没多久，一队宫女送来膳食，一一打开盖子，呈上今天的午膳。我惊奇地发现今天的菜色不太一样，比平时还要可口许多，好奇地问今天都是什么菜，用的又是什么材料。宦官很伶俐，连珠炮似的报上一连串菜名。我听得稀里糊涂，只听明白这些都是外面送上来的贡品，御厨特地做来献给我吃的。我一面听一面点头，不以为意，用罢膳食，继续批公文。
好不容易批完公文，发回门下省，我伸了个懒腰，起身准备回宫。忽然有人求见，我只好又坐回去。一听来者想为袁娴妃国舅说情，我踌躇了一会儿，虽说书金屏为此事正跟我怄气，可我一堂堂太子，金口玉言岂能轻易反悔，何况这本来是徇私枉法的事，怎能姑息纵容？于是我还是摇头拒绝了。
又有下人来报北狄使者前往燕王府，我当即挥手把他打发到书金屏那边去，忽又想起下午还有一帮才子学士的聚会，回去换了一身便服就去了。
翌日早朝，北狄使者觐见，提出两国和亲的使书，朝廷大哗。我很后悔昨日没听下人详细汇报，书金屏居然还跟我斗气不肯告诉我。
高祖只有两个女儿，嫡出的姬光已经下嫁，庶出的齐光如今守寡，而三个儿子也都已成家，最年幼的赵王去年已经成亲。真不知道北狄人是怎么想的，偏偏在这个当口提出和亲的要求，分明在为难人。
不过真要和亲，并非不能成事。从皇亲国戚、公侯显贵中挑选才貌出众者并赐封为公主，就可与异族和亲，这是历经数朝的老传统了。
高祖问要成亲的是哪位，使者回是大可汗爱尔纳都的继承人天托儿和最宠爱的小公主多米娜。众人均都摇头叹气，高祖也迟疑了一下，看来不能敷衍这项婚事，于是答复需要考虑，就此退朝。
才刚退朝，我和三省长官、燕王、楚王等人被召集到高祖书房。高祖只问人选，大家都知道他已经同意和亲，便各自思考起来。我暗自思忖这事干系太大，只能先问过书金屏或者文晴湖，若高祖没有问起，自己还是乖乖当个哑巴吧。于是我站在一旁观看三省长官、燕王和楚王明争暗斗舌枪唇剑，乐得落个清闲。
不料乐极生悲，高祖终于不耐烦了，看我闲得慌，就向我问起意见来。我吓了一跳，慌忙应声，一面慢慢说话：“是，儿臣以为……”一面心想高祖或许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只是存心要考考我，在没有书金屏和文晴湖的暗中支持下，我是否胜任，妥善处理朝廷事务，回答不可不谨慎。我又想起昨日北狄使者曾经拜访过燕王，燕王在北狄人中声望极高，这样一来和亲的对象第一个就不能选燕王！然而不选燕王，又要选谁呢？幸好刚才没有走神，有听三省长官和楚王、燕王的争论，从中挑一个折衷的答案也未尝不可。可高祖听罢，只是沉吟不语，看起来不甚满意。
高祖没有说出结论，只让我们退下。我冷汗沁满了整个后背，回到东宫，急急去找书金屏商议。书金屏听完我的叙述，嘉奖了一句：“难得夫君也会动脑子。”我猜她心里也和高祖一样有了定数，试探地问道：“那人选是？”
书金屏还在琢磨，听我有此一问，笑道：“我倒是想让你迎娶那小公主回来。”
我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这样的说笑还是免了罢，免了罢。”
“我可不是在说笑。”
我急忙回头，书金屏果然一脸认真，眼里并没有戏谑的意思。我吃惊不已，道：“可为什么——”
然而书金屏话锋一转，又叫我大吃一惊：“不过也许父皇会亲自迎娶小公主呢。听说大可汗爱尔纳都的儿女成群，足有百人之众，而且我们父皇一脉子息稀少，以此为由未尝不可。”
“那大可汗的儿子呢？”
“实在不行就叫齐光姐姐去吧。”
“不能从别人家挑一个女儿嫁出去吗？”
“总不能叫燕王的人过去吧。”书金屏的眸光瞬间冷了一冷，令我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何出此言？”我实在不明白，哪有父亲忍心让女儿出去吃苦的，何况北狄人简直把女人当牛羊看哪。
可书金屏却漠然地转过头道：“听说燕王和大理寺卿交往过密呢。”听说大理寺卿有一个如花美貌的女儿，今天燕王不就举荐了这位千金吗？我总算转了个弯，哑然无语。
我将书金屏的意见转呈给高祖，高祖只是呵呵失笑，责备了几句，再无其他反应。然而后日早朝，高祖果真采纳书金屏的意思，齐光远嫁铁托儿，他自己则迎娶多米娜公主。三省长官自无异议，楚王和燕王无可奈何，倒有不少在场的公卿大臣都松了一口气。
齐光得知消息，哭泣不已。我心里有愧，不敢去探望她。朝廷上下开始筹备婚礼，无人去理会齐光，姬光也只去了一回，婚期将近之时，燕王和楚王也去看望了一回。我左思右想，还是去探望这位可怜的姐姐了。
齐光看我来了，只苦笑着让宫女为我倒茶。她不再哭泣，神情漠然，已然心如死灰了。我对上伶牙俐齿的姬光尚且没有话说，对上沉默寡言的齐光就更加相对无言了。我搜肠刮肚才找出了几句安慰话：“姐姐，在那里受到委屈了，就写信过来，我也许能想想办法——”我再没能说下去，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缓解齐光的痛苦，况且远水救不了近火，齐光一旦有个万一，也来不及通知我，我就算知道了，派人去解救恐怕为时晚矣。
齐光笑了笑，慢慢说道：“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谢谢三弟了。”她看来不抱什么希望，这样的话实在无法给予她多少安慰。
燕王和楚王都说了什么呢？反正我可以确定姬光是不会去安慰齐光的，没准来了个落井下石，以她的个性，我深深觉得很有可能。齐光看起来是这样木然，我有些不忍心，忍不住对她说：“我们和北狄人不可能一辈子相安无事，世代交好，没准过几年就又要打仗了。那个时候——我就派人去接你。”
齐光惊讶地抬头望着我，看我好像是认真的，眼睛里渐渐又有了希望，忍着泪说：“三弟休要说办不到的事，不然我实在——”她哽咽起来，珠泪接连落下。
“至少打仗这事总是可以肯定的。”
齐光默默哭着，轻轻点头，她也同意这一点。
“所以你就时刻做好准备吧。边境我会安排人，这点事总能做到的。”
齐光也没有答话，只是哭泣不已。
转眼间到了白露时分，正是和北狄人议好的婚期。齐光不得已，只好哭泣拜别高祖、皇后。临走前齐光看向我，我向前走几步，和她告别。齐光一面抽泣，一面低声问我：“三弟，先前的话可还算数？”
我点点头：“当然。”
“一切就拜托三弟了。”她再三嘱托我，千万要记得接回她，方才忍痛登车远嫁北狄。
书金屏知道我和齐光做了这样的约定，只能叹气：“夫君还真是好人啊。”我惴惴不安，问她是不是做错了。书金屏想了想，叹道：“至少给了齐光公主一个活下去的希望，也不算坏事。至于接她回来，只能看老天答不答应了。”
我回去问文晴湖，是不是又给书金屏添麻烦了。文晴湖笑了笑，按住我的手温柔地说：“不要紧，我觉得夫君没有做错。人有了希望，就能活下去，也许还能有实现心愿的那一天呢。”
“可是，万一我没能兑现诺言呢？”我更加惴惴不安了。
“你不是说迟早会和北狄再打一仗吗？”
“要是能兑现就好了。”我沮丧地低下头。
文晴湖只紧紧握着我的手，朝我温柔地笑了。
一个多月后，北狄如约送来多米娜公主，证明他们确实诚心和亲。多米娜公主是个美人，身材窈窕，俊眉大眼，作风泼辣，顾盼生辉，甫入皇宫就获得高祖的万千宠爱，没多久就被封为贵妃。前有袁娴妃，后有多米娜贵妃，我越发确信宗旭恒和燕王那贪花好色的本性绝对遗传自高祖。
又是一年秋狩时，我和高祖一同上路，看到姬光和多米娜的车驾，不禁皱眉，心道这两人可不好应付，刚调转马头，又看见袁娴妃的车驾。高祖居然违背祖例携带女眷参加秋狩，莫不是堕落了吧？这江山还未真正稳固下来哪！
我本来不善武事，便叫属下嫡系武官参与了事。可姬光和多米娜在高祖耳边叽叽喳喳了几句，高祖就发话叫我亲自下场射一个大雁看看。我只好挽起长弓，拉开弓弦，搭上羽箭，对着长空一列飞行的鸿雁，很是犹豫不决，不知道射哪个好。高祖一再催促，我只好寻个借口：“儿臣听闻鸿雁是传书信使，若不小心射下一两只带有信件的鸿雁，岂不误了两地人家？”
高祖大笑：“胡说，如此传说居然也当真。罢了，那边有一只公鹿，你去为朕取来吧。”他指向远处一丛小树林，那里正好有一头露出华美鹿角的高大健美公鹿，正在左顾右盼，好像在担心被人追上。高祖发话，我只好拍马追赶，心里对他腹诽不已。那公鹿却机灵，一见不妙就躲进树林里。
我赶到树林边上，方才发现林里树木幽深，地势复杂，处处暗藏危机，凶险非常，不由得警惕起来。文晴湖和书金屏都还记得去年我被烈马颠伤的事，今年在秋狩上被谋算的可能性极大，她们一再交代我要处处小心，不能松懈。我便在外边等了一会儿，直到护卫赶上，方才进入树林。我一面追赶公鹿，一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几个护卫带着猎犬包抄过去，想把公鹿给赶进来，不料一只狐狸遭到波及，猛然窜了出来，在我骑着的马下跑过去，后面还传来紧追不舍的猎犬吠声。马儿受到惊吓，咴儿的一声人立起来，我措手不及，跌了下来，扭了脚。护卫急忙扶我上马，送了回来。
高祖看到我这般狼狈，还未能完成任务，脸色很是不愉。姬光一张口就打趣我和马相性不好，每年都要被摔一回，袁娴妃和多米娜贵妃在旁推波助澜冷嘲热讽，在高祖耳边叽喳个不停。我装没听见，跟高祖告假后赶紧回宫养伤。
文晴湖和书金屏等人吃惊至极，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回来了。听说了详细的经过，芳柳开始笑话我：“三郎是不是该找人算一算，前世对马造了什么孽，以致今生有此报应。”妙喜也在旁帮腔：“或者是三郎流年不利，和秋狩犯冲也未可知。”
我气哼哼地和她们斗起嘴来，可没说几句就败下阵来。书金屏和文晴湖安慰道：“这不是坏事，秋狩人多眼杂，会闹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夫君能有借口避开已经很好了。平安最重要。”
我一想也是，开始安心养伤了。
可这两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或许和妙喜说的一样，流年不利，年年总会发生些相似的事情。
秋狩结束，袁娴妃一直在害喜，消息传出，高祖乐得合不拢嘴，恩宠愈隆。优秀御医，滋补膳食，时鲜瓜果，各方贡品，绫罗绸缎等等尽数供袁娴妃享用，一时宠冠后宫，风头无两。
这本来和我毫无干系，但袁娴妃不知怎么想的，好像不想让我过几天安生日子，一状将我告到高祖前面，罪状是奢侈浪费。我在秋狩受的伤刚痊愈，就被高祖召见，听说是袁娴妃告的状，好生莫名其妙，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哪里得罪她啦？但眼下实在来不及去思考袁娴妃发的什么疯，只能匆匆赶到高祖面前，为自己辩解。
高祖看我否认，勃然大怒，叫来尚食局的人当面责问。我本以为御厨会证明我的清白，不料赶来的几位尚食局侍臣一进来就跪下了，供认最好的膳食都优先献给我享用，包括今儿告状的袁娴妃想要享用的前些日子晋南府长官献上来的上等金丝燕血窝。
一个惊天霹雳打下来，我当即懵了，更糟糕的是我中午确实吃了一碗金丝燕血窝。尚食局侍臣又供认说，以前那些上等珍馐也都献给我吃了，如雪蛤、鹿茸酒、千年人参，还有什么热络河、玉尖面、灵消炙、红虬脯等我听也没听说过的美食都纷纷出笼了。我大吃一惊，我何时吃过这些东西，这分明是□□裸的污蔑！
高祖问何时开始的，侍臣答曰，今年初。不用说，高祖愈发雷霆震怒，不容分辨，将我申饬了个狗血喷头，又不消气，喝令左右宦官将我拉出去杖刑二十。宦官也不留情，把我打了个皮开肉绽，血流不止。高祖又令我回宫禁足反省三个月，期间不得参与政事。
我几乎奄奄一息，由太监们掺扶回到东宫。书金屏和文晴湖早就听说我被高祖传唤，可事态发展超出她们的控制，只能在东宫等着。好不容易盼到我回来，却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触目惊心。文晴湖当即落泪，一面哭一面为我脱下血衣。书金屏深锁眉头，面若寒霜，紧紧咬牙一语不发。
香茗和芳柳急忙叫人传唤御医，又叫小宫女打水，为文晴湖打下手，帮我褪下衣服。被打得破碎的布片紧贴着皮肉，一揭开布片，就要带上一块肉来，我口里咬着布团，痛得滋滋闷哼，泪流满面，埋在文晴湖的怀里哭个不停。香茗不忍目睹我这副惨状，不断作呕，不得不退出去。芳柳流着泪，打湿手巾为我擦拭伤处，愤然道：“这分明有人蓄意陷害三郎！”
书金屏悄悄拭去眼泪，方转回头道：“那是自然，可是，若不是父皇不喜夫君，那帮下作的厨子怎敢公然陷害夫君？”
“应该是娴妃娘娘支使厨子栽赃——”芳柳话未说完，便被文晴湖阻止了，方才惊觉自己嘴快，急忙住口。
书金屏冷冷地说道：“不，真正的主使人不是袁娴妃，她也不过是一只棋子。袁娴妃怎会有那个器量，从年初开始撒网设计陷害夫君呢？厨子招出来的那些膳食，我们一无所知，不过，夫君是知道的吧？”
我正哭个没完，听书金屏一问，方才抽噎着答道：“太久远的我就不知道了，最近的确吃过什么金丝燕血窝，那些东西都是我在外书房批公文的时候送上来的。”
书金屏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他们没那个胆子送到我们这儿来。”
文晴湖低声道：“夫君且安心养伤吧。剩下的……”
书金屏接口道：“由我们来处理。”
我点点头，交给她们是最稳当不过了，于是就疲惫地闭上眼睛，坠入沉沉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