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第六十一卷:上古汤灸(1 / 1)
“休得胡说!”嵇康被激怒了。
我睁不开眼,只觉得周围一切都乱哄哄的,吕安的劝慰和安抚,还有我丈夫沉静得几乎听不出愤怒的话语,我却可以从他微微变调了的声音中,听出他饱含的痛和苦闷。
心脏一抽。顿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叔夜。
我极力想睁开眼,至少发出一点声音。至少,稍微转移他的痛苦。至少,让他看着我……
“嗯……”
刚刚困难地逸出了一声单音。
几乎就在下一刻,熟悉的脚步声居然有些步履不稳地急急踱步到我床边,然后那双大手轻柔地抚着我的脸颊。
不知为何带着一点湿意,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我不由得想要皱起眉,刚刚……竟是他捏碎了杯子么?这男人啊……
捏碎瓷杯,这力气得有多大,心得有多痛……
阳光照进窗棂,融融中犹带三分清寒,刺进我的眼皮。刺得我眼皮生疼,喉咙哽咽。
接着便是他极力掩藏怒气后的低语,“璺?”
而我的头脑昏沉沉,也痛得快要炸开似的。仍旧是睁不开双眼,无力,且难受,身体里的知觉一阵高山一阵火海般地翻腾。全身虽然使不上半分力气,神志却犹如被冰凉的雨丝掠过,清醒至极。
我挫败地□□一声,只能力持声音平稳地安抚他,断断续续地说,“不要生气……我命……由天不由我。万事……怎能全如人意?”
说这话时,我倒是真的平静了心神。他却当下痛得倒抽一口气。
寂静半晌,才有隐隐欲发的低沉冷然,近在咫尺他胸膛和手掌的温度,每一分热气,都感觉得清清楚楚:“你说过,陪我、爱我,至死不渝。”
鼻头一酸,有淡淡温热的液体自我眼角滑过。
头疼欲裂,我几乎快说不出话来,冰冷的手指无力地动了动,本能地想寻找暖人的温度。
仿佛知道我的渴求般,他立时在下一秒握住我的手。
“别迁怒方先生,我……是他所不能碰、不能医的。切莫……强人所难……”
原就没有抱多大的期望。
人力如何能胜天……
只不过出于本能,但在得到答案之前总是有一丝小小的期待,现下既然方仲天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就彻底断了念。
我并不强求啊……
他几乎要咬碎了牙,却终是忍了下来,“我便不信了。这世上还有无法医治的病!”
何必如此……我在心里苦笑。
欠你的,瞒你的……全部都……
意识渐渐散去,我终于支撑不住,倒入沉沉的深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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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了?”
“十天。”
还未睁开眼,耳边就隐约听见低低地私语,但仿若是隔阂着房门那般模糊。
“她一直未曾醒过?”
“嗯。”
“嵇康也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
吕安和方仲天在说什么,我全然不知。
我更不知道我睁开眼看到我丈夫的那一刻时,心情是如何汹涌澎湃,肝肠寸断。
一直沉在心底的情感如尘封的镜面瞬间破裂般,凶猛地潺出。
紊绕在我的心头。久久弥漫不散,从没有过的苍凉,从没有过的悲伤。
世人都爱说情,生生世世,反反复复,犹未厌倦或者满足。
不知情之一字时,总不能体会真正的刻骨铭心。
而当下,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伤筋动骨般的疼。
知觉恢复时,我才感觉得到自己身在水中。
鼻息间,是近来十分熟悉的浓浓的药材味道。
浑身竟然难得能够如浸在热水中一样的温暖,待到完全恢复感官能力时,才真的确定自己的身子的确是浸泡在温热的水中。
我惊讶地睁开眼。
对面映入眼帘的是嵇康的脸。
他静静地闭着眼,睡着了一般。同我一道坐在这巨大木桶中,所谓的热水,其实就是温热的药水。兴许是所谓的汤灸。
但对此我却完全不知,只是……
对上嵇康俊美依旧的轮廓时。
我全身血液瞬间冻结,迅速逆流。
热泪在下一秒就溢满了眼眶。
心里那仅剩的所有理智顿时被漫天的酸楚席卷而去。
那如墨般浓黑的长发呢?
欢爱时无数次纠缠着我双眸的那青丝……
我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想去抚摸他紧闭着的双眼,却硬生生地绕过,落在他斑白的双鬓上。
……
我的嵇康……
我昏迷的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他浓墨的双鬓瞬间苍白?
“叔夜。”
他苍白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双眸紧紧地合着,身前的男人还在沉睡着。
“叔夜,叔夜?”
我轻拍着他的脸颊,仍是纹丝不动,我觉得不安起来。直到最后,我失控地摇着他的双肩。那双如剑般凛冽的双眸仍旧固执得不肯张开来看看我……
异样的安静,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我身前,仿佛……毫无生气般。
我呆了半晌,心狠狠地空了。
热泪无声地滑落,全身开始剧烈地发颤。“叔夜,醒来啊。你怎么了……叔夜,你醒醒。醒醒啊……”
没有了……
没有记忆中他黑瞳慑慑生辉的光芒了,没有那低沉温和的嗓音唤着我的名,“璺。我妻。”
那一声唤,一声妻,支撑我度过了多少。
坚定了多少次我动摇不已的心。
就这么……一挥袖,便要今夕一别了么?
泪水太多,太突然。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楚他,只能不断地擦拭,可是……越拭,便越多。
掉得总是比擦得快。
慢慢地,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听到沙哑难听的哭声,“嵇康!——”
你这么了?为什么不醒来?
……
我的嵇康。我要你睁开眼睛看着我!嵇康——
我哭泣着缩进他怀里,把头埋在他胸前,紧抱住他的腰。
或许是我的声音太过凄厉。
惹得周边引起了一阵骚动。
门被大力打开。
接着便有双大手欲将我从嵇康的怀里拉起。
我感受到了外在的阻力,本能地反抗,剧烈地反抗。
不要分开我和我的丈夫。
不要……
“药水渐渐凉了。你再不起来会加重风寒的。”
加重风寒又怎样……
“别哭。千万不可动气,平静为上。否则全身经脉之……”
他们在说什么,我已经不想听了。
叔夜,我就这么陪着你睡。好吗?就这么一直陪着你睡下去……永远都这样,再也不用醒了。可好?
突然,身体某一处被指力一点,我立时全身瘫软……
有人将我从木桶里抱了起来。
而我的双眸却仍是睁得老大。
直直地瞪着那个点穴的男人,阴森的眼眸和雷打不动的臭脸色,不善地盯着我:“哭什么哭。人还没死也被你哭死了。”
我脑子呆呆地反应不过来……呆滞地,迟钝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人没死。也没事。只是昏迷而已。”
一如既往的简单干脆。
而我从没有像现在那般感谢他的毫不含糊。心口蓦地一松,胸中尖锐的疼本能地减少了许多。
“那……”
“有一种上古汤灸,早已失传。连我也只是在医书上偶见过,就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出来的。托我们照顾你之后,自己上山去采了无数药草,整整三天三夜。然后……”他长满胡渣的刚毅下颌朝着嵇康的方向努了努。“之后整整十天,你们就一直是方才那副模样。”
此刻的吕安吃力地将高大的嵇康从木桶中拖出来。
“我竟然昏睡了如此之久?那为何他也和我一样待在汤灸里,而且,”我顿了顿,双目狠狠地瞪视他:“为什么我醒了,他却到现在都还没醒?甚至看起来还那么……”毫无生气。忍住想向他靠过去的冲动。我无法忽视扣在我腰间穴位使力的大手,不知他点了什么穴,我全身瘫软无力。
一双眼仍看着我的丈夫,吕安已经将他背上了床榻。
嵇康……平安无事,只是昏迷而已。
他还在。
只要意识到这一点,我便能找回以往的冷静。即使胸口那强烈的余震还徘徊不去。我也能撑起精力弄清现在的状况,只要他还在。
方仲天毫不示弱地回视我的眼神,“因为,那汤灸,是医死人的。”
我胸口一窒,用力揪紧他的衣角,“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端的是一副不耐烦地模样,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神情太过执着,他看了我一眼,努力压下烦躁的性子,缓缓道:“上古汤炙法,只在上古医书中有零星的记载,却连其中要何种药物而成,也没有花半丁点墨,所以,如何冶炼药材,如何以这些不知名的药草来打通全身穴位经脉。记载处均是一片空白。一般医者不会去精研这道上古汤灸,我虽想过,但也没有细细琢磨出它的过程。”
“那怎么……”
“兴许是他研制出来的疗法吧。但不管如何说,那汤灸是医疗垂死之人。除非万不得已,否则没人敢冒险动用这道汤灸。这是上古的宫廷之术。更何况记载全无,有没有效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据说这是专门用来助必死之人以逃脱醒来的方法。
他说得很明白了。只有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决心,才会不得已动用上古汤灸。
“是因为过程极其痛苦。所以没人想用。怎么,你竟然毫无感觉么?”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脑中细细回想,其实也和平时昏睡时没有两样。
“先以针灸打通你的三焦经脉和十二穴。通三焦,则内外左右上下皆通也。因它掌管五脏六腑、经络、荣卫、内外左右之气。”
我听了一点点,倒是想起以前陪着嵇康研读医书时,他也曾喃喃有词地念着我听不懂的话而不自觉:“三焦皆通其于周身灌体,莫大于此,便是和内调外、荣左养右、导上宣下。以药草炙热,贴入三焦经十二个穴道,之后以药汤烹煮,以针灸之法隔绝中极穴、天突穴、肩井穴三处穴道。”
“可他曾说过这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疗法,如何能融会贯通?”我极端不解。更加不解的是,既然没有把握,他为何要陪我一道。我是有病之人,可他却是康健的,若是……要真是出个什么事。
方仲天方才说过的话,蓦然闯进我的脑海中,“这汤灸是医治垂死之人。除非万不得已,否则没人敢冒险动用这道汤灸。”
淡淡的声音在我脑中如闷雷般炸开。
竟然是这样……
滚烫的热泪再一次滑落下来,我泣不成声地望着被吕安换上了干净衣服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的嵇康。
苍白的脸色,和紧闭的双眸深深浅浅地揪痛我的心脏。
若是无效,便一起死。
是这样吗嵇康。若是无效,动用了这道上古之灸法的你,便会陪为妻我一起死,是吗?
我说了不允,不允你如此乱来,不允你和我一道走,可你偏不听。偏要与为妻作对么。
一声不响地……如果我没有醒来,是不是就会这样结束了?
叔夜,我不是没有看到你的痛苦,我只是选择不说,我只是选择微笑。
我缓缓睁开方仲天的手,吃力地朝他爬过去。
方仲天一皱眉,但是没说什么便放了开来。
他就在床的另一端,伸手,即可触到,抚上他的脸颊,我的心才真正地踏实下来。
有温度,是我最熟悉的温度。
头也不回地问:“什么时候会醒来?”
吕安抚了额上的汗,气喘吁吁:“从来没发现叔夜这么高大这么重。你放心,仲天说叔夜只是身体一时无法承受那药物的烈性,所以才昏迷了过去。再过几个时辰,最迟明早就能醒来了。”
我回视方仲天,无声递上询问和期待。
他重重地点头,“的确如此。不过,你方醒,换身干净的衣物,别加重了风寒。”
我颔首,“嗯。”
可他却还没走,浓眉一扬,拉过我的手把脉,过了一会儿才放开。
“方才你气血逆流,不过从脉象上看倒也没有出现什么异样。但若按常理推断,不管是施针抑或烹煮,嵇康不得已而为你所行的那些穴道经络均是令人痛楚异常的地方,即使是无病之人这么几天折腾下来,难以抵挡地失去知觉倒是轻的了。嵇康昏迷,而你却没有任何感觉?”
我点头,“不敢欺瞒,确实没有任何知觉。”
他叹了口气,眉头却是皱得更深,一副沉思得不让任何人打扰的模样离开。
就算他不肯医我,但身为医者的本能,他也会埋头琢磨得透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