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罅隙(1 / 1)
临冲城城令崔宇祁勾结地方官员蓄意诬告皇二子一案即日定案,圣旨下达即刻斩首要犯崔宇祁并责令相关人等,交由刑部彻查。
圣旨没有将契邝哲明与太子重冕一并责罚,但不日契邝哲明就被皇帝寻着其他缘由降了职、罚了俸,并且被调往外地办差,而太子重冕则越发深居简出,收敛了往日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
重昭的冤情得以洗刷自然教人高兴,只可惜重晖如今不在雨崇,只剩下重章等兄弟三人,小宴上虽也是谈笑风生,总有些不太完满。
重昕倒是兴致高昂,拿着酒杯在重昭与重章之间流窜,不多时已经带了几分醉意,连脚步都有些蹒跚,歪着身子,说话都开始含糊不清。
重昭想着时候到了还要将重昕与重章送回宫里去,免得到时候重章太麻烦,这时他命人就将重昕带了下去,偏厅里就只余下了他与重章兄弟两人。
当日是白衣亲手将重章的东西交托到自己手里的,重昭那时看见账目纸页也为之一惊,却已经明白了重章的意思。想来过去冲动的三弟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做事点到即止,不若重昕还会为了他肝脑涂地。
但毕竟因为重章送来的重要证据才让他最终转危为安,虽然为了避过与重冕直接交锋而选择了一条相对柔和的对策,重昭还是在这件事上给重冕下了道手,只是皇帝的敏锐超过了自己的想象,这才真的把重冕牵连了进来。
究竟是帮了自己大忙的手足,重昭此刻举杯,笑道:“只剩下我与三弟两个了,这杯,为兄一定要敬你。”
重章自然不会推脱,只是记得自己大病初愈,他连饮酒都放慢了速度,出宫时似约嘱咐过小饮即可。
想起在宫中静静守望自己的侍女,重章面色便柔和起来。
“三弟笑什么?”重昭捕捉到重章嘴角微微漾开的笑意,遂问道。
重章却即刻收敛了神色,换过话题道:“好些日子没看见二嫂,嫂子的身体还好吧。”
“有白衣时常过来照料,倒是省了我不少心。”重昭一面说一面给重章斟酒,面露欣慰之色,大有夸赞之意。
不知为何就被重昭这看来随意的表情刺了一下,连去握酒杯的手都不由痉挛,稍后重章才拿起已经被倒了酒的杯子,似是而非道:“是吗?”
重昭放下酒壶,已然笑意温润,道:“自然。说来白衣做事仔细周到,他又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将来在太医院必定有所成就。”
重昭极少对人流露出这样直白的褒奖,想来必定是白衣极合他的心意才有如今这一番言语。
重章这时喝着酒,心底却开始隐隐不安,若不是想着重昭也是个观察入微的人,此刻他的眉就当真要拧结到一处了。
兄弟二人相处着不甚自在,只是重昭始终颜色温雅,笑色疏朗,全然不似先前被案子缠身惹了官非的模样。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重章这便告辞,带着已经清醒的重昕回了宫中。
马车里重昕依旧目光含笑,转头时候却见重章微带愁容。他只觉得如今情势乐观,重章大抵是在想着青京与似约之事,心下好奇便凑过去,笑问道:“三哥想什么呢?”
重章睨了一眼坏笑的重昕,并未透露真实的心思,只道:“青京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不知去哪了。”
但闻此言,重昕暗道果然猜中了兄长心思,便更来了兴趣,蹭着坐到重章身旁,故意调侃道:“想知道青京的情况,让车夫带着去首辅府一趟找叶首辅问一问不就清楚了。”
重章不说话,仿佛没有听见重昕所言。
忽然被冷落,重昕却为在意,继续问道:“要是青京回来了,你准备怎么办?是要这个呢,还是要那个呢?还是两个都要呢?”
“说什么呢?”重章原本只是随口搪塞不想却被重昕拐着弯打趣,一时间确实又想起自己的婚事来,重昕口中的这个那个不就是他现如今身边的两名少女吗。
“我说什么三哥你会不明白?”两人自小一处长大,重昕在重章也就不怎么讲那些繁文缛节,道,“咱摊开说,就是青京和似约,你想好怎么安置了没?”
“我……”重章欲言又止,这确实就是他也得不出结论的一桩事情。
青京是他自己决定要亲近的人,虽然两人之间存在利害关系,但青京若不是属意于他,又怎会冒着违背宫规之嫌进宫看他,还暗中为他找到了重要证据。况且当日的情景,皇帝和良妃都在场,不出意外,等青京这次回来,他们的婚事就算是这样定下了。
然而似约……一旦想起那个在自己身边默默跟随了这些年月,任自己撒气而没有半句怨言的侍女,重章又莫名生出愧疚来。两个人默默地相处,从他开始的百般刁难到现在他依旧不时强迫着似约去承认什么好让自己欣然接受,倘若他与青京之事当真成了,对似约又仿佛很不公平。
重昕的意思自然是要他来一番娥皇女英,哪个皇子家里没有妻妾。但于重章而言,纵然已经习惯了皇室生活,有些在年幼时就深种在自己心底的映象却不是时光洗涤就可以忘记的,譬如小时候晚之同他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那是一对咿呀稚童,晚之小小年纪也只是跟在他身边偶尔看看书,但是他却清楚地记得那年春天的某一日当他从学堂回来,回到家里时看见那个女童坐在后院的花丛里认真看书并且呀呀诵读的模样。
年幼的时候不明白要实践这样一句话究竟要经历多少事、要有多大的决心,只是觉得这个愿望很美好,所以他记住了这句话,但从来没对晚之说过。如果没有七岁那年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与晚之一起长大,也许他就会与那个如今也已是娉婷年纪的少女许下这个诺言,然后手拉着手,一起等到白头,没有勾心斗角,只有苏汀城里宛如女子婉约清唱的流水声还有每日摇橹声下的晨歌。
似约看着重章这几日心事重重的模样,却没有多问,等青京一进宫过来见重章,她便悄然退了下去。
从外地回来的少女不见清瘦却是更加目光熠熠,神采飞扬。青京与似约交换过眼色,知道重章就在里头,便放轻了脚步入内。
只是重章虽然正在出神,但此刻屋内极其安静,他自然听得见脚步声。以为是似约,他便道:“似约,帮我拿件披风,我们出去走走。”说着,重章就站起身。
有人从身后覆上了披风,重章习惯性地昂起头等着侍女帮自己系带,然而当分别多时的少女身影出现在眼前时,他也只剩下了惊讶的表情。
青京见少年长久无语,也不见有接下去的动作,她只将披风整理好,便停了手道:“还要我帮你系带子吗?”
重章如此方才回过神,抬手时却触碰到青京的双手。原来少女虽然浅嗔了他一句,却没有将手放下,如今两人十指相触,也是站得十分靠近。
也不知这样站了多久,青京先将双手缩了回来,颊上洇着浅色红晕,流露出少女赧色,道:“不是说要出去走走的吗?”
重章这才回过神,系了带子就与青京一同出去了。
“你回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御花园内,重章与青京并肩走着。
“总得要我先休息好了,养足了精神再来见你。”青京回答得理所应当,素来注重仪表的她总可以一脸风霜地就回来见重章,纵然重章不嫌弃,她也是不允许自己有半分失态的。
重章只莞尔一笑,又想先前那桩案子,便问出了口。
“你说那件事?”少女眉间不由露出几分难色,看着重章也有歉意,道,“其实,崔宇祁一直就没有答应要帮你,就算是看了你让我转交的东西,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重章不由大惊,想着连日来她都是靠着青京传递回来的各种有利消息才一步步走下来,现今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青京见重章变了脸色亦知自己欺瞒不对,但第一次为重章出门办事还是她自己招徕的,如何也不能空手而归。其实除了没有说动崔宇祁之外,她确实已经尽力了,而且自己费尽心思得来的账目纸页对重章也的确是有帮助的。
重章此刻方才明白为何青京在送完最后一封书信却迟迟没有带着崔宇祁回雨崇的原因,想来是她以为凭借那些账目也足以帮重章达到目的。可叹这少女兵行险招,也幸好当时似约提醒,他将这事最后都给了重昭自己去处理,才没有再出纰漏来。
“你怎么了?”见重章凝眉沉默,青京问道。
重章又如何能责怪青京办事不力险些将自己推入火坑,但见眼前少女露出稍有的讨饶神色,他只好轻笑带过,仍带着感谢道:“没什么,辛苦你了。”
青京如释重负,转过目光微微舒了口气,却听见重章问她“你怎么会进宫来的”。这个问题早该问的,只是两人久别重逢,重章一时间忘记了。
“良妃娘娘给的令牌,说是皇上赐的。”青京并没有将出入宫门的令牌拿出来,只是笑着答道。
如此一来,重章更是明白那一对帝妃对自己与青京之事的认可。
“对了。”青京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着重章道,“我过来的时候经过二殿下府上,正巧看见你以前的侍读白衣进去了。”
被青京一说,重章不由又沉了神色。自从那日从重昭府上回来,他就一直在思虑这个问题。纵然自己与白衣一处长大,那时白衣甚至因为自己受了罚,一路走来若不是有那白衫少年提点,怕是他还要吃更多苦头。但如今,白衣去了太医院,不能日日跟在自己身边。从那天重昭的表现看来,这位兄长对白衣也大有赞赏之意。重昭在外久有贤名,之前那桩官案得以翻覆结果,更加助长了名望,若是重昭有意拉拢白衣,凭借这些时日的相处,难保万一。
重章一旦沉思,便不太多管身旁他事。这个性子似约知道,青京却不清楚。见如今身前少年兀自思虑,她虽然不甚欢喜但也明白道理,是以只静静站在重章身边不说话,待重章回了神,她方才撇撇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这么看见了,所以和你说一声。”
重章与白衣可算知己,青京深知自己这样说有挑拨之嫌,但如她所闻,近日白衣确实与重昭走得十分接近,时常出入重昭府邸,若说是帮贺筱络薰复诊,这次数也太过频繁。
重章会意点头,转念间却问道:“你从首辅府过来,经过了二哥府上?”
青京一时未理解重章的用以,只肯定地点点头,道:“对啊。”
迎着重章意味深长的探究目光,青京的理直气壮逐渐消失。她不由转过头,低声问道:“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并不是质问,被重章戳穿了心思之后,青京只觉有些无地自容,想要立刻避开身前少年。
从首辅府过来根本不用经过重昭住处,那显然是绕了远路,青京为自己的盘算重章如何能不明白。他只道这少女心思自有细密之处,临来相见还不忘注意旁人举动,及时同他说明外头情况。
如此想着,重章心头又多出感激来,连叫起青京的名字都更加柔和。
“我说……”猛然抬头,猝不及防地就对上重章脉脉的眼光,饶她是见多了王孙公子的廷机阁首辅孙女,或者是从来就有自己主张的闺阁千金,此时也只露出少年女子的羞赧模样。
“你说什么?”重章觉得青京这样少有的羞涩与当日在皇帝与良妃面前的勇敢实在大相径庭,不由面露微笑。
“我说……”青京深深吸气,稍稍平复了心情之后方才道,“你要小心。”
重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青京也低头娇笑,心情立时好了许多,纵然少女的叮嘱郑重且万分只得思量,但事情还未当真恶化到那一步。况且好不容易有了这几日闲暇,他与青京得以相见,那些烦心之事不若就暂且抛开,在冬季寒风到来之前再小小的惬意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