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锋芒(1 / 1)
重章过去并不十分好学,然而入宫日久,他深知自己与其他皇子隔膜太大,加上白衣除了随侍左右,闲暇时候也会研读医书,晓妗亦劝他专心读书,耳濡目染之下,他也就收了玩心,勤奋用功起来。
今次书正厅内授课先生的议题,重章出人意料地拔得头筹。然而众人心知肚明,在皇家授课,先生是不会展开这种比试的,出题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当今皇帝,借机考察众皇子的课业。
下学之后,重章兴奋难耐地赶回宫中将此消息告知良妃,却不想皇帝如今也在。但见如此情景,重章却是神情一滞,傻傻站在垂幔下不知所措。
“还不过来见过你父皇?”良妃笑着朝重章招手。
重章挪着脚步到良妃身前,总也觉得不太自在,却还是给皇帝见了礼。
“平日里挺生龙活虎的,可想是见了皇上一时高兴,整个人都变得木讷了。”良妃将重章轻推到皇帝身前。
“听说你这次的议题是第一名?”皇帝看着重章。
重章点头。
“往日能说会道的,这会就只会点头了?”良妃道。
重章忽然抬头看着良妃,见其笑语淡淡,又看看皇帝,同样慈眉善目,心中防备就稍稍放下一些,道:“父皇想来都知道了,儿臣也就不说了嘛。”
皇帝舒心笑道:“朕要听你亲口说一遍。”
重章稍作整理,对皇帝道:“父皇,今次书正厅议题,重章得了第一,不负父皇教导。”
但见重章如此,皇帝更是欣慰,将重章又拉近了一些。看这孩子眉目,确实带了纪雅如的影子,斯文秀气,但是这一双眼里却隐隐闪动着精光,像他,只要稍加□□,必定大有前途。
“在书正厅处得可好?”皇帝又问,此间显露出慈父关爱。
重章待要说什么,却见良妃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他虽心有不甘,却还是将一腔不甘咽了回去,道:“一切都好,谢父皇关心。”
“周先生可不是会随便夸奖人的,昨日朕问起这事他对你也是赞不绝口。”皇帝道。
“周先生的课题其实不好做,儿臣自己想了很久,但也有别人从旁协助才最终完成的。”重章回道。
皇帝眉目一动,眉间带着赞赏,却是问道:“你就这样把朕的夸奖也分给别人了?”
“本来就是有白衣帮助,我想周先生也一定看出议题不是我一人之力。”重章停下,忽然低头。
“怎么了?”皇帝问道。
“其实父皇今日过来,也就是想听儿臣说这番话吧?”重章看来是在询问,却已经肯定这一事实。
“懂得分享是好事,但该你拿的东西就自己拿着,之后分给谁、怎么分,就是你自己的事,不需要向其他人交代。”皇帝看着重章的目光变得沉郁郑重。
“为什么?”重章似懂非懂。
父子两人目光交接,重章试图从皇帝的严重读懂什么,然而九五之尊的神色复杂地教他难以寻找到从何处开始,他遂收回目光,道:“重章知道了。”
“将来你也许就会知道了。”皇帝的脸色已然不似刚开始那样的轻松惬意,又看了一眼重章,道,“朕和良妃还有事要说,你先回去吧。”
重章见良妃微笑点头,这也跪安离开。
后宫之中,但凡有人做过什么,总能很快就传开出去。那日皇帝在良妃处夸奖重章一事,自然也众口相传,流言到了外头版本更多,却无可厚非地证实了一个事实——皇帝是相当器重重章的。
如皇帝所说,周先生极少对皇子们的课业有过赞誉之词,而皇帝则更少对这一班皇室子弟有过高低褒贬。这一回对重章的询问关心,显然大出众人意料,也明显改变了重章以往在皇子中受尽鄙夷的地位。
说就此钦佩这民间骨血有些太过,但至少众人如今看见重章都会笑脸相迎。然而真情假意在重章看来根本没有作用,他依旧是由白衣和晓妗陪着来书正厅上课,下学后再同随侍一起离开,偶尔有交谈也是和重晖三人。
这日又到书正厅下学之时,白衣和晓妗在外候着,二人正在说笑,却见桃倾过来。
晓妗想起那日被桃倾训话的情景,心里又生出不悦来,正要走,却被白衣劝住:“你就这样丢我在这里?”
“等等三殿下就出来了,你先顶一会儿。我要还杵在这儿,回头就不是被说两句这么简单了。”晓妗回头,见重冕正从书正厅出来,她心道有救,遂和白衣稍稍退后,给重冕让道。
桃倾见重冕出来,却反而停了脚步快速躲到一边,待重冕走远了才现身,却见白衣和晓妗已经朝重章而去。
“公主,太子都走了,我们也回去吧。”桃倾身边的宫女道。
桃倾却喝道:“你哪只眼睛看见太子离开的,跟我走。”
桃倾捋了捋胸前长发,继续朝书正厅走去。
“三哥。”还未走近,桃倾就已经喊了出来,待到重章身前,一见还有其他几位皇子在,她亦一一打过招呼,“二哥,五哥,七哥。”
“桃倾过来找太子吧?他刚刚才走。”五皇子重昕道,纵然如今笑着,却颇有不耐烦的样子。
此言一出,就是下了逐客令,桃倾不及他们心思深沉,却也听得出重昕话中之意。然而她不恼,只道:“我看今儿个天气好,就到处走走,顺便过来看看,就瞧见几位哥哥,过来打声招呼而已。”
“桃倾有心了。”二皇子重昭彬彬有礼,面对桃倾已经显露出来的嚣张气焰,他只用这素来温和的笑容化解。
重昭的话教桃倾听来舒服,是以她笑容更舒张了一些。
重章眼见桃倾的视线已经移到白衣处,他情知个中另有玄机,也不多做逗留,对重章道:“周先生讲的几处要点若还有不明白的,明日我再同你说过。现下我回去请安,这就走了。”
重昕与重晖但见重昭要走,也即刻跟着。
桃倾只道重昭识趣也算没驳了她的面子,遂回以笑意。见三人走了,她又暗暗呼了口气。
“三哥,我要留白衣一会儿。”桃倾对重章却是直言不讳,“你和晓妗先回去吧。”
“九公主有话但说无妨,白衣今日告假,稍后要出宫探望家母,归心似箭,还请公主体谅。”白衣道。
桃倾本满心欢喜过来,先前被重昕一句话已经闹得心中不甚痛快,现今白衣还未等她开口就断然回绝她的好意,更教她怒火中烧,也顾不得什么淑女风范,她只斥道:“我只好心要送你东西,你就这样待我的?”
白衣所言非虚,只是他原来告的是午后半日之假,未免桃倾再做纠缠他才如此说了,不想竟惹怒了桃倾,让他一时无措。
“桃倾莫气,白衣也只是……”重章劝道。
“你住嘴!”桃倾听不得旁人插嘴,是以当即喝住,甚至迁怒重章,道,“我知道了。前日三哥在父皇面前得了威风,今时不同往日,有了父皇撑腰高人一等,连带着你这个奴才也鸡犬升天,不把主子放在眼里!”
“这事和三殿下无关,九公主千岁金口,还是三思的好。”白衣纵然再温顺耐心,却也终究还是个孩子,情绪难免外露,是以现今他簇起的眉峰已然写着“不甚耐烦”这四个字。
“你倒真是护主心切。”桃倾怒目相向,又转而对重章道,“三哥,有这样的奴才在身边,忠心耿耿,当牛做马,尽心尽力,直教人羡慕。”
“白衣一心记挂白夫人,归家心切才失了言。既然都说了他只是个奴才,你这个做主子的就不用和他一般见识。”重章看了晓妗一眼,主仆两人各明心意,他又对桃倾道,“这会我也该回去同良妃娘娘请安。这里也不方便多留,你也回去吧。”
眼前依旧是白衣多时不变的淡漠表情,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往日看来清润的眉目此刻却这样教她憎恶。桃倾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刚才的话,我不是有意……”重章解释道。
白衣摇头,道:“是我该多谢三殿下出面解围,不然不知道何时才能脱身。”
“我看你还是这会儿就回去吧,多陪陪白夫人。”重章思母之情被撩拨,无奈纪雅如与自己天涯相隔,生死不见,他惟有借白衣以慰哀伤。
“谢三殿下。”白衣这就转身离开。
重章心头愁云惨淡,看着白衣走开的背影正在叹息,却听见身边晓妗轻微的笑声。他困惑地回头望向正偷笑的使女,问道:“你笑什么?”
晓妗抱着重章的书本,道:“白衣出宫了,难道三殿下不应该高兴吗?”
“高兴?”重章还是一头雾水,回想多时方才想起先前白衣说过的话,便是恍然大悟,道,“确实值得高兴,但我看这情况,其实高兴不起来。”
“依我看,白衣所以这会儿就听了三殿下的话出宫,就是因为听了刚才殿下同九公主说的话。如果是以前,看见白衣受欺负,殿下很可能就动手了。但刚才你还能说出那番话,说明殿下已经有了拿捏的分寸,知道冷静思考,权衡轻重。白衣就是因为这个,才立刻回去,放心地把殿下交给我了。”晓妗说完时,已经走出了重章将近一丈的距离,站在阳光下笑吟吟地看着重章,道,“三殿下快跟上,否则误了给良妃娘娘请安的时辰,娘娘是要午休的。”
重章见晓妗转身跑开,他叫了一声“等等我”,就快步追了上去。
桃倾怒斥白衣不分尊卑之事同之前重章受皇帝褒奖一样众口相传。人心随世,后宫之中尤其如此。想九公主桃倾平时何等气焰,那日居然被一个侍读气得当场暴走,重章不仅不惩处责罚,反而为之开脱解说,全然无视了身为皇室嫡女应该拥有的尊贵与不可侵犯。
“君之一嘉,恃宠而骄”这八个字在诸人口中传来复往。甚至重章草民出身,难登大雅之堂;纪雅如当年以色事主,又另有所图才将重章送入宫中,如此言论也被私下互传。而其实,这不过是皇室内部对纯正血统的强调。
风言风语也必定逃不过重章的耳朵,而一直以来作为最被自己尊敬的纪雅如,重章势必不能容忍有人这样对其污蔑。
那日在御花园的僻静处,却是恰巧被他听见有人在议论此事。他一怒之下,冲上前去,有如发狂一般狠狠给了那太监脸上一拳,拼尽了全力的一击,当场就打得太监嘴角渗血。
“三殿下恕罪,奴才……奴才下次再也不敢了。”太监跪地连连叩首,连带着方才一起议论是非的其他宫女太监也跟着请罪,一时间哀求声充斥了原本安宁的花园一隅。
那一拳并不解气,重章还想继续动手,却听见白衣和晓妗直呼停手。他又想起当日在书正厅外晓妗同他说的那一番话,遂克制了亲自下手的冲动,道:“不敢什么?”
“奴才再不敢……”太监忽闪灵光,改口道,“奴才不该听信谣言乱嚼舌根。三殿下仁厚,给奴才们一个改过的机会。三殿下恕罪。”
身下一群侍者哀求,尤是那最前头挨了重章一拳的太监磕头最为卖力,如今额上已磕破了一块,流出了血。然而没有听到重章吩咐,他不敢停下。
重章居高临下,一身锦衣熠熠光亮,尤其刺眼。他此时只冷眼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白衣提醒道:“三殿下,适可而止就好。”
重章点头,质问道:“都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奴才们都记住了。”为首太监依旧不住叩首。
重章蹙眉,沉声道:“记住什么了?”
太监此时停了动作,俯着身快速在脑海中搜寻一阵,道:“奴才记得下回带着眼睛走路,不然搞得这一身污秽还惊扰了三殿下。”
重章嘴角一扬,回头看了眼身后使女,两人目光交接,晓妗也不由笑了出来——这宫里能用的理由是不是太少了些,翻来覆去的都是一个意思。
不见重章发话,一众下跪侍者个个噤若寒蝉,心惊胆战地不敢再多动一分,直到听见少主离开的脚步声,才瘫软了一般坐在地上,劫后余生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重章三人走出一段,晓妗忍不住笑出声来,也不顾其余两人莫名的眼光,只站在重章身边学着方才一班宫人讨饶的模样,道:“三殿下饶命,三殿下恕罪。”
使女夸张的动作教重章与白衣忍俊不禁,她也笑得更加欢畅,继续道:“可是笑死我了,那群人哪里知道,其实咱们的三殿下宽厚着呢。”
“该和善的自然待人亲厚,该发威的时候也必定不能手软。我在宫里本就不招人待见,但主子毕竟还是主子,不能教那群奴才爬到头上去。”重章目光沉沉,却不像是在开玩笑。
晓妗站到白衣身旁,道:“白衣,看三殿下这架势,咱们以后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三殿下这是在说正紧话,你还有心思开玩笑。”白衣摇头道。
“晓妗就是这样,她心里知道就行。”重章一挥手,也拂去了方才眉宇间的正色,问白衣道,“白夫人最近身体如何?”
“家母病情已无大碍,谢三殿下关心。”白衣回道。
“白夫人无恙,白衣你治好的?”晓妗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一直都在三殿下身边,难得回去。而且,我才开始研习医术没多久,你这话是成心拿我打趣呢。”白衣笑道。
晓妗一脸怏怏,道:“被看穿了,不好玩。”
但闻白衣如此说着,重章歉意又生,对白衣道:“白衣如此待我,将来重章必定十倍奉还。”
“我呢我呢?”晓妗又想插科打诨。
“若少了你,保不准将来出了什么事,谁替我们挨板子?”重章调侃道。
“能替三殿下挨板子,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气。”晓妗说着却一跺脚就背过身去,不理重章。
使女如此,反而教重章笑得更欢,引得白衣也朗声笑来。
“谁在此处喧哗!”
突如其来的一声斥责,立时打断了三人笑语,惹来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