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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初夏,重章已在宫中将近三个月,也基本适应了后宫生活。他每日晨起给良妃请过安后,遂前往书正厅上课。
是日课间,重章正静坐研读先生方才讲授之处,却听见书正厅外头人声喧闹。待他回头,才见是一众皇子正跟在重冕身边游戏。
眼前如此,重章不由想起过去在苏汀城,也日日这样与同龄伙伴玩耍嬉戏,自在快活。有时晚之也会过来,同他一处。
那次晚之找他一起放纸鸢,他拿着纸鸢在学堂前的空地上兴奋地跑着,试了许久,人也跑得疲累了,才好不易将纸鸢放到空中。那时晚之看着飞起的纸鸢整张脸都笑开了,在他身边拍着手直赞他厉害。但是后来纸鸢被缠在树枝上取不下来,他当即爬上树去摘。终于拿到纸鸢的时候,他回头朝晚之挥了挥手,一时得意忘形,居然从树上摔了下来,好在树还不高,他却是还是擦伤了几处。那天学堂的其他学生见他灰头土脸的模样都在笑他,他却不觉得生气,只因为从树上摔下的时候,他拼命护住了那只纸鸢,完好无损地交还给了晚之。
往事历历,俱已成烟。重章回思,心头隐约一点追忆甜蜜,却在想起五月时,白侯回宫复命说未寻到人,甚至后来连在苏汀城的故居都被人一把火烧了,他就悲恸哀伤,不觉自己已将手中书页紧紧攥住,弄得全是褶子。
重冕但见厅中身影朝这处望着,心想必定是重章欣羡,遂朝身旁一名皇子使了个眼色。那皇子会意,朝重章挥手喊道:“三哥。”
思绪就此被打断,重章却快速收回目光,当作没听见似的,转过身继续看书。
重章如此显然是对重冕无礼,一众人当即默了声,面面相觑地等着看重冕会如何处置。
重冕冷笑一声,提步入厅,到重章书案前,不由分说地就抽起重章手中书本,丢在地上。
怒火顿时蹿上心头,重章却握拳忍着,离开座位去将书本拾回。
“不是会找人请命告状的吗,怎么这会要你开口回个话就如此困难了?”重冕转身,桀骜地看着才站起身的重章。
重章始终不曾接话,见重冕一行人有意挑衅,他只将书本握紧,侧目相向。
“三哥,太子也是一番好意相邀,你好歹也给句话吧。”方才那皇子帮腔道。
看着对面众人并不友善的眼光,重章只觉得血气上涌。若是还在苏汀城,他早就动手回应这群人恶意挑衅,不听他们讨饶绝不罢休。然而雨崇皇宫之中,他已经因为自身连累过身边人,良妃的教导更在耳边徘徊,是以他深深吸气,借以平息心中那一派翻江倒海,克制道:“谢太子美意。”
冷冰冰的一句话,反而让重冕立刻沉了脸。当今太子不怿地指着重章,道:“说得好似我为难你一般,倒是我强人所难了。”
身边众人唏嘘,纷纷说着重章失礼的话。
重章不予理会那群狐假虎威之人,冷冷道:“太子误会了。”
言毕,他就要转身离开。
重冕见状也有了怒意,然而他才蹙了蹙眉,身边几人就明了意思,立刻上前将重章围堵住。
“做什么?”重章问道。
“我不喜欢做强迫人的事,上次你身边那个宫女是自己认的罪,还有你身边那个侍读,自己受刑却什么都不说,真是和我没有一点关系。”重冕如今目光如炬,与重章相对,大有针锋不让之意。
“那都是他们自己的过失,确实与太子无关。”重章落下目光不去看重冕,生怕被重冕一个神情的改变就挑起一直压制的怒意,导致一切不可收拾。
重冕打量着身前已经濒临爆发边缘的重章,哂笑道:“我不喜欢口是心非的人,看你的样子,说得不太像真话。”
“太子言重。”重章并不否认。
不知是谁推了一把,将重章猝不及防地推到地上,手中书本也就此脱了手落到不远处。与此同时书正厅内出现了小小的混乱,原本围在一起的几个人推推攘攘,居然将重章每日听课的批注笔记本踩烂,甚至重章后背也被人狠狠踩了一脚。
重章吃痛,将这一记猛来的痛楚忍了下来。然而看着飞出的几张批注页,以及满是脚印的记录本,重章冲上前抱住,愤怒地盯着围观的众人,道:“你们……”
重冕脚下如今还落了几张散开的批注页,他笑看着双眼灌满了怒火的重章,踩着纸页在地面蹍了几下道:“三弟这是怎么了?”
一众人就此哄堂大笑,重章看着重冕踢出的已经被磨破了的纸张,所有的力气已经都灌注到了握紧的双拳上。
书正厅外传来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正见二皇子重昭和五皇子重昕以及七皇子重晖进来,而他们身后不远就就是上课的先生。想来是要上课了,也不好让授课先生看见如此情况,诸人就此散去,各归各位。
重章拾起那几张残损的书页,也默然回了座位。
下学后回到宫中,晓妗说要替重章将书本整理过,却不想被无端端撒了一身火气。她不说话,就此退到外面。
“你就稍稍担待着些吧。”白衣见晓妗同样不高兴的神情,遂上前宽慰道。
“我是奴才,怎么好生主子的气。三殿下这会只是骂了我几句,没打没罚的,我感激还来不及,哪里敢不担待。”话虽是如此说,晓妗心中的憋屈却依然明显。话说得不重,但落在白衣耳里,依旧字字委屈。
“都是三殿下平日不把规矩挂嘴边,你现在这样要被别人看见了,回头又给三殿下安个不分尊卑,无视礼法的罪责了。”白衣浅笑着,但见晓妗也不由笑了出来,他遂安下心来。
“你也就比三殿下大了没多少,说话却一套一套的,在理又不恼人。”晓妗夸道。
“我只说给懂理的听。”白衣道。
听出白衣暗暗夸了自己,晓妗也不由高兴,方才被重章说了重话的不悦就此烟消云散。然而想起重章火冒三丈的神色,她又忧心道:“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这会说什么三殿下也听不进去,不若等一等,回头三殿下能听下话的时候再劝也不迟。”白衣道。
“你既然都想到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还害我白白挨了那几句?”晓妗故作气愤道。
“总要让三殿下说两句,发泄一回,有个出气口,你都比我积极地要第一个上去,我还一定要拦着你不成?”白衣笑道。
情知被白衣“出卖”,晓妗不由咬牙,道:“好你个白衣,居然陷害同僚,看我将来不找机会讨回这个公道。”
两人正小声嬉闹,却是白衣先看见重章出来,遂叫道:“三殿下。”
晓妗顿时收了方才一脸笑色,垂首站在白衣身边也跟着叫了一声。
重章到晓妗身前,看着还不太愿意面对的使女,致歉道:“方才是我不好,迁怒了你,对不起。”
晓妗立即跪下,道:“三殿下折煞奴婢了,奴婢不敢。”
重章立即将使女扶起,连忙道:“我都说了私下里不用这些虚礼,在外头这样看着就够心烦了,回来这里还端着什么架子。”
“三殿下心里不痛快说几句本来应该的,哪里就有错了。”晓妗撇撇嘴,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白衣。
晓妗这话一出,倒真是教重章无地自容。他赶忙道:“晓妗晓妗,我都认错了,你还揪着不放,是真的要我当众道歉,长作三揖,才甘心的呀。”
重章如此就代表心气已基本消了去,晓妗也就安了心,此刻狡黠一笑,道:“三殿下真要道歉?”
“那是自然。”重章拍了拍胸口。
晓妗想了想,道:“方才白衣欺负我了,三殿下帮我罚他。”
“你不欺负白衣就不错了,他怎么可能欺负你呢?”重章道。
“那就是三殿下不信我了?算了算了,我不说了。”晓妗转过身。
重章追着到晓妗跟前,道:“你说你说,要我怎么罚他。”
晓妗坏笑着看向苦笑的白衣,抬眉思索一阵,道:“罚他帮三殿下一起把那些批注整理出来,然后我呢,就负责端茶递水,跑腿打杂。”
重章被这话怔了一怔,思绪空白片刻之后忽然笑了出来,满是感激。
然而他正想说些什么,却见白衣轻揖道:“如此,就劳烦晓妗姑娘先行准备文房四宝、茶水点心了。”
晓妗噗地笑了一声,福礼道:“客气客气。”言毕,使女雀跃着转身离开。
“这样真好。”看着晓妗离去的背影,在初夏阳光中灵动慧黠,与记忆中晚之的身影居然有些许的契合。
晓妗的善解人意确实时常教重章想起过去陪在身边的小小女童。晚之是比纪雅如更了解自己并心心相惜的存在,他总庆幸这样一个人留在自己身边,听他诉说喜怒哀乐。
眼前又摇曳起晚之澄澈清泠的笑容,总带着他长久以来眷恋的静好恬淡,像是苏汀城中那些蜿蜒涓涓的小河,滋润着童年里最美妙的欢愉。
“重章哥哥。”新年里晚之穿着纪雅如做给她的碎花小袄小跑在南方古城的石砖小道上,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兴冲冲地朝重章跑去。
他也快步迎上去,看着晚之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的笑色,问道:“等我回家就好了嘛。”
晚之将揣在怀里的小包裹拿出来,打开包着的厚厚的几层棉布道:“我才和雅如姑姑学会做的小饭团,你尝一个。”
热气腾腾的小饭团,虽然样子有些古怪,不及纪雅如做的精致,但重章还是欣喜地捻起一个吃了起来。
“怎么样?”晚之期盼地看着重章,杏眼里满是紧张。
重章顿了顿,看晚之更加着急,他却笑了出来,道:“第一次就这个味道,很不错。”
晚之这才松了口气,又将剩下的小饭团都推到重章怀里道:“那都给你了。”说完,就羞赧地转身跑了回去。
看着怀里那几只形态各异的小饭团,重章却苦笑。晚之不知道其实饭团的味道并不好,是重章骗了她。而重章也不知道晚之因为他这句简单的话语欢喜了许久,甚至因此更有动力去学习更多的东西。
彼此扶持,互相照拂。
重章低头看着怀里还冒着热气的小饭团,白蒙蒙的一片逐渐将视线变得模糊,也氤氲了眼前一切,最后只落下不自知的梦呓,叫着“晚之”。
晓妗被重章的叫声吵醒,披衣坐到床边,推醒了还在梦中的重章,道:“三殿下,醒醒。”
重章睁开双眼,看见幽暗中侍女的身形轮廓,眸光却清亮异常,恰巧接入到梦中的女童。他一时失神,道:“晚之……”
“我是晓妗。”见重章醒来,晓妗这才去将灯点上,又坐到重章身边,看清了重章此时写着思念的眉宇,道:“又做梦了?”
入宫这些时日,重章时常会喊着晚之的名字从睡梦中被晓妗叫醒,是以两人心照不宣。
彼此静默了片刻,晓妗先开口道:“还有两个时辰就要去书正厅了,三殿下不如再睡一会儿吧。”
重章摇头,如今耳边仿佛还萦绕着晚之的笑声,清越如泉水流淌,落进现实就只教他觉得心头凉寞。
晓妗情知重章心重晚之,自己却也不好过多询问,纵然想要安慰也无从入手,遂不多话,静静陪在重章身侧。
“你回去睡吧。”重章歉意道。
“被你这么一折腾我哪里还睡得着?不如就这么坐着,我们大眼瞪小眼,想说话了就说,不是比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地心烦要好上很多?”晓妗道。
“要不你把被子抱过来,我们躺一处?”重章关心道。
“你以前也这么和晚之说的?”晓妗问道,见重章忽然沉默了不说话,她倒是笑笑,道,“我可不敢这么干,要被人看见了,就不是被人打十板子这么简单了。我还是乖乖地坐在这里,等会儿要是困了,就回去睡。”
“算了算了,我睡了。”重章快速躺下,把毯子紧紧裹住身体,背对晓妗道,“我睡了,你也回去睡吧。”
晓妗忍俊不禁,见重章如此,也就吹灭了灯,欣然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