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铁铉设计(1 / 1)
溃败的南军终于在云起的带领下稳定了军心,不再惶惶奔逃。
越来越多的败兵加入了这支队伍,跟随云起见山翻山,涉水搭桥地离开北平,悠然西去。
云起一副惫懒模样,嘴里叼着根草,骑马晃悠晃悠,浑没有半点领袖的气质,一路上只当作秋游般走走停停,吩咐沿途掩盖踪迹,马蹄裹上棉布。
大部队必须沿着先行军的前进,不可踏错林径。殿后人员需混乱足迹,旧泥掩上新泥。沿途禁止喧哗,更禁止炊烟造饭,私自烤食。
在数名逃兵违反军令,被斩首示众后,士兵们方真正感觉到,比之盲目行军的李景隆,锦衣卫正使看似漫不经心,下达的命令却极有条理。
徐云起才像个带兵的人。
「徐大人,下一步行军方向是去何处?回应天府?」
「不,去德州。」
「军中兄弟们都说,不如徐大人带我们杀回去罢。」
「就是就是,大人可是天德将军的儿子!」
云起苦笑道:「不成,北平那处还有更厉害的,别忘了那可是我大姐。打小与她下棋捉对,我便从来没赢过。」
言毕见众伍长不解,云起遂解释道:「我带不得兵,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不敢害了你们性命。李景隆现生死未卜,却终究是统帅。我带着你们回京,我是毫无干系的,你们抛弃主帅,临阵脱逃,却是杀全家的罪名。」
「大家现在该想的,就是期望李元帅活了下来,并成功逃脱,在德州等着收编败兵,否则无论去哪……」云起沉吟片刻,唏嘘道:「大伙儿都得搭上一条命,就这样,散罢。」
云起坐在一块大石上,衔着草秆儿,低头眯起眼,打量手里一副地图。
三保欲言又止,云起嘴角略翘了起来,头也不抬道:「你想说,换了我当主帅,定比李景隆那小子能打仗,是不?」
三保点了点头,答道:「汉人皇帝也不知怎么想的,明珠蒙尘。」
云起笑了笑,他与三保一向随和惯了,并不在意,听到这话时心里反而有点得意,然而却淡淡道:「不,李景隆不适合当主帅,我更不成。」
「三保,那可万人,不是锦衣卫人。」
万人呐……」徐雯叹道:「真奇了怪了,朝中就连一个会打仗的也不剩了么?竟是任由李景隆带着这许多人就冲过来了?脑子里全塞的什么?」
拓跋锋漠然道:「不懂,什么意思。」
徐雯叹了口气,放下手中兵书,反问道:「锋儿你觉得你能带多少兵?」
拓跋锋想了想,伸出一个手掌,道:人。」
朱棣与徐雯对视一眼。
朱棣嘴角抽搐,道:「出去罢,本还想将朵颜三卫交你指挥……」一言未完,军帐内乒乓乱响。
徐雯怒道:「你做什么——!」
拓跋锋不住去抓朱棣的手,朱棣仓皇逃窜,拓跋锋险些便要去抱其大腿,一面叫唤道「给我」「给我」,登时帐内你追我赶,乱成一团。
朱棣吼道:「站住,没出息的!"
拓跋锋紧紧攥着拳头,忽地灵机一动,弃朱棣于不顾,转而扑向徐雯道:「我要去救云起!给我!」
徐雯吓得大叫:「走开!」
朱棣忙道:「别动粗!给你!给你嘛……」
拓跋锋安静了。
朱棣讪讪道:「……也不是不可以滴!」接着话锋一转道:「但是!锋儿,你指挥得过来么?还是算了罢……」
拓跋锋片刻后方答道:「试试。朵颜、福余、泰宁三卫都是北元人,我是突厥人……」
徐雯质问道:「
这有什么关系?少拿你们塞外人当挡箭牌,北元人和突厥人又不沾亲带故的,混蒙人呢你。」
拓跋锋认真道:「我要把云起带回来。」
徐雯不悦道:「他留在那儿过得挺好,别担心有的没的……」
拓跋锋打断道:「那天他求我带他走,不想留在南军里。」
「……」
拓跋锋一个「求」字用得极是老辣,令徐雯一听之下,霎时眼圈儿便红了,正要追问时朱棣却道:「你得听后方指挥,不可再像脱缰的野狗般乱闯了。」
拓跋锋也没注意到被流氓拐着弯儿骂了句,信誓旦旦道:「成!」
朱棣又道:「朵颜三卫可是我和老十四的家底,你得顾念将士性命,不可行险,别人没救出来,反把王爷们的亲兵也给搭进去了。」
「成!还有什么,王爷你说。」
朱棣又正色吩咐道:「别的没了,就最重要的一事,现赶紧把你娘的手放开,拉拉扯扯做什么呢。」
拓跋锋尴尬松了抓着徐雯袖子的手,朱棣递了兵符,道:「你去朱权帐里说一声,今夜便在宁州军中住下,晚上给你调了职,明儿一早就出发。」
拓跋锋兴奋不已,劈手夺过朱棣的兵符,如脱缰的野狗般冲出帐篷去了。
徐雯眼望野狗的背影,忍不住道:「你还真舍得,把朵颜三卫也交予他练手。」
朱棣为徐雯掸了掸袖子,掸掉野狗的手指印,抓着徐雯小手,讨好笑道:「这不也是为了咱家云起么?」
徐雯却是笑不起来,忧道:「你父子二人当时便该赶尽杀绝,放走了这许多逃兵,只怕涌向德州,又得多了二十万兵马……悬得很。」
朱棣嘲道:「李景隆是个草包,怕他做甚?来来来……」
「哎!谁要和你来!」徐雯尖叫着两脚乱踢,怒道:「说正事儿呢……」
「可想死夫人了……」
「你……」
正所谓不怕神一般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南军北平之役大溃,责任九成九都在李景隆身上。
然而李景隆是万万不这么认为的,失败的原因不是我军太弱,而是敌军太狡猾。
这种信念太坚定,以至于当听到徐家那只狗侍卫率领败兵前来的消息时,第一个念头不是:「太好了!我没有全军覆没!」而是:「他怎么从朱棣手下逃得性命的?」
德州南军驻地处。
「李景隆元帅可在?开城门!」
云起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般,带着近人长途跋涉地穿过了关中平原,人,毫发无伤,没有扔掉前来投奔的任何一名伤兵。
李景隆生怕云起投敌,下令开了小门,只让云起带着小厮进了防墙。
云起淡淡笑道:「李元帅辛苦,听说大军撤退,云起迟来一步,正巧碰上这许多弟兄迷了路,便一同带着过来了。」
李景隆脸皮本薄,对云起恨得牙痒,心中不生感激之情,取而代之的却是滔天的恨意与妒火。
三保又在一旁插嘴道:「李元帅脚程快,我们紧赶慢追地,可算是追上了。」
这话一出,李景隆与附属亲兵俱是无地自容。
李景隆上前去握云起的手,咬牙切齿道:「徐大人劳苦功高,本元帅定会向皇上如实禀报!辛苦了!」
云起不露痕迹地抽出了手,笑着点头:「那敢情好……」搭着三保的肩膀走了。
是夜:
云起将呈予朝廷的紧急军情封好,盖上了私戳。
三保疑道:「舅爷你还……还帮他遮着掩着?这次大败你为他开脱责任,就不怕他反诬你通敌么?」
云起放回笔,解释道:「做官之道是花花轿子人人抬,李景隆不是白痴,自然晓得此道。这次应该足够令他学乖点了。」
「北平大败,如果朝廷要追究责任,李景隆便是第一个。换句话说,他要诬我通敌……」云起说到此处,忍不住自嘲道:「我确实是通敌,但也能把他拉下水。所以权衡利弊……李景隆是绝对不敢的。」
三保又问道:「那这十数万人的性命,该算在谁的头上?皇帝不会震怒么?」
云起想了想,分析道:「自然是会的,这黑锅,自然就得让宁死不屈的勇士们来背了……比如瞿能,又比如宋忠那倒霉催的。」
三保忍不住笑了起来,云起却是笑不出来。
云起叹了口气,道:「自太祖皇帝当朝起,被杀的忠臣数也数不清,还有些是我和师哥去办的案子……」
「罢了,本就不干我事,想也没用。」云起吁了口气,解开外袍,躺在床上,心想这便是政治,或许换了朱棣当上皇帝,事情会更简单得多。
老姐那句「朝有女干佞」,某个意义上还真没说错。
然而云起有一事终究是料错了。
李景隆带兵带没了十余万人的性命,玩起政治来,却是老手中的老手。
李景隆先是拆开了徐云起的军报,看完内容,当天便写了一封信,与云起的军情一同加急送回朝上。
是时北平一战的消息早已传到南京,两份军报先经黄子澄之眼,再呈到大殿上,朱允炆本就等得心急如焚,此刻拆了李景隆与徐云起各执一词的回报后,不禁哭笑不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云起的回报上满是千方百计为李景隆开脱之言,并将责任推给了瞿能。
李景隆的密奏却仅有一句话:「徐云起通敌,乃至有我军大败。」
朱允炆这次是彻底败了。
「不可能。」朱允炆道:「徐监军绝不会做此愚蠢之事,既是通敌,为何四叔胜后,他不转投燕军?这说不通。」
黄子澄略一顿,而后道:「臣还得了瞿都督死前亲笔所书,进军北平前的最后一封信。如今瞿都督已为国捐躯……此信铁证昭昭……干系太大……只怕皇上……」说到此处,太傅脸上满是热泪。
那是终于能够扳倒对手的幸福热泪,而非悲愤的热泪。
朱允炆沉声道:「信拿来。」
黄子澄将瞿能死前的亲笔信呈上,信中所书则是云起与拓跋锋相见一事。
朱允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殿内安静许久,允炆方缓缓道:「拓跋锋……」
「去个人,将云起带回来。」朱允炆微微发抖,道:「监军之职撤了,朕要亲自问他。」
黄子澄道:「礼科给事中铁铉堪当此任,可赋钦差之责,替徐云起回京。」
铁铉乃是黄子澄门生,朝中百官一听之下,竞相心惊,黄子澄这回是打定主意要将徐云起往死里整了。
若整得死徐云起自然好,然而若留了他一条命,只怕便是后患无穷。
朱允炆心情已混乱之极,只感觉云起这许多年中俱是欺骗了自己,拓跋锋那明显的敌意,云起对朱棣一系的回护,复杂无比的滋味涌上心头。
朱允炆道:「将徐监军押送回朝。」说着便拂袖离去。
「皇上……」黄子澄愕然道:「皇上不下御旨召回徐云起,此人嚣张跋扈未必便听……」
「便宜行事!」
屏风后传来朱允炆的声音。
黄子澄松了口气,终于得到了这最要紧的话。
太傅根本不打算把徐监军押回朝,这妖孽只怕挥道眼泪又有扭转乾坤的
意思,黄子澄退朝后便匆匆宣来得意门生,闭了府门一脸严肃地交代下去。
铁铉沉默听了半晌,直至黄子澄问到:「可都记住了?那厮武艺高强,绝不可行险,必须传来士兵将营帐围住,宣圣上口谕,再赐毒酒。」
铁铉方答道:「师父,若此人有冤情呢?皇上更要当面审他,学生假传口谕,又无明文,回朝后要如何与皇上交代?」
黄子澄怒道:「锦衣卫经手的冤案错案还少了?此刻他便是咎由自取!」
铁铉再度沉默,似乎对黄子澄的理由不以为然。
黄子澄又唏嘘道:「我大明朝廷受此佞臣把纵已久,若能除掉此人,将是大功,师父自将一力承担,无需你负责。」
铁铉缓缓点了点头,黄子澄又取出一柄金灿灿的物事,押在圣旨上,道:「尚方宝剑交予你一并带去。」
铁铉当天下午出发,数日后便抵达了济南南军大营,此刻山东以北,万里长城以南尽数沦陷。
朱棣沿路收编南军败兵,军力已达七万人,沿路城守听朱棣大军前来,各个闻风丧胆,降的降,逃的逃,战线被推到大明湖一带。
济南再失,背后便是淮河,南京方面已开始紧张了。
铁铉到了军中,绝口不提前败一事,亲自请来李景隆与徐云起,第一句便是:「济南沿路山道,平原,还余多少地方?」
云起心想,终于来了个会打仗的,这些天李景隆见朱棣来就跑,一退再退,撤到济南城外百余里,背靠盛庸镇守的济南城,方战战兢兢地再次整兵,等待与朱棣一战。
拓跋锋率领的朵颜三卫却穷追不舍,紧紧咬着南军的尾巴。
李景隆不敢怠慢了钦差大臣,看了云起一眼,据实以告,铁铉微一颔首,表示心中有数,又道:「皇上派我带了一万两千斤火器,前来协助李大人。」
李景隆一听之下大喜,又连使眼色,铁铉只当作看不见,问道:「听军中将士所言,徐监军率我军一路东来,可是对太行山下旷野地形熟悉?」
云头反问道:「铁大人要打游击战?」
铁铉微一沉吟,置李景隆于不顾,将云起请了出营。
铁铉带来那秘密火器并非火铳,而是埋于地下,由能工巧匠所制的炸药,专炸前锋骑兵。数日后济南北面千里平原,俱有临时征集而来的民夫在辛苦劳作,于地下埋入炸药。
铁铉与云起骑马并行,眼望坑坑洼洼的原野,铁铉道:「听闻朵颜三卫骁勇善战,不知遇上此火药阵又如何。」
云起看得心内唏嘘,只怕朱权这次得栽个大跟头了,忍不住又道:「这种打法谁想出来的?兵部可有测试过威力?」
铁铉微一沉吟,便答道:「并未,稍后便请徐大人看看,你我也好商定后计。」
待得地雷埋得差不多了,云起轻功较好,翻身上马,双脚一夹马肚,朝最近的火药埋设地冲去。
「驾!」云起心内计算距离,倏然轻身跃起,单足一点马背,朝后飞掠而去。
「好!」铁铉喝彩道,只见徐云起离了骏马,那马仍不觉朝火药点冲去,前蹄一踏机关,登时轰的一声巨响!
云起被冲击波掀得飞开数尺,铁铉忙上前来接,二人灰头土脸地爬将起来,发现那三百余斤重的大马竟是被炸得尸骨无存,四处都是肉块。
云起心有余悸道:「这也太……」
铁铉极是满意,道:「朵颜三卫身着钢甲,不多放炸药只怕炸不死,这次若担任前锋来攻,宁王麾下这支骑兵便要除去编制了。」
云起摇头道:「只怕朱权不容易上当,顶多炸得死数百人。」
铁铉道:「听探子回报,朱权
已将三卫交给了拓跋锋指挥,此人有勇无谋,我军再以计谋诱之,当可将三卫尽歼。」
云起一听到拓跋锋之名,一颗心便提了起来,瞳孔陡然收缩,铁铉眼中现出一抹寒光,转瞬即逝,伸手道:「徐大人请,如何诱敌,回营再长谈。」
少顷回到军帐内,云起第一件事却是唤来三保,吩咐道:「你现骑马出去,就说到济南去办点事,寻到北军营里,找拓跋锋,告诉他南军的营帐不可乱闯,须得等到下雨天后再来。」
三保疑道:「什么意思?这都十一月天了,哪还能下雨?」
云起褪下手上玉扳指,交予三保道:「铁铉在地下埋了火药,切记不可盲闯,换了朱权带军我倒不担心,怎偏把三卫交给师哥……你拿着这去,是我姐夫的物事,他们定知道轻重。」
三保接了玉扳指去了,却不知背后又有一双眼盯着他出营。
铁铉站在哨楼高处,与李景隆目送单骑离去。
铁铉问道:「那便是马三保?」
李景隆颔首道:「是,徐云起的贴身小厮。」
马三保策马穿过平原,一队数十人的南军士兵横里杀出,从树林中截住了三保的去路。
李景隆看得暗自心惊,只见那平原上小黑点合围,收拢,马三保竟能突破防线,遥遥冲出包围圈。
三保在旷野上停了片刻,似乎在判断该回营找云起还是继续前进,许久后方朝着西北面飞速离去。
「没截住。」铁铉缓缓道:「失策了,一个小厮也有此武艺。」
李景隆道:「太傅要动手了?」
铁铉微一点头,匆匆下了哨塔,朝营帐走去。
云起心神不宁,在帐内等了许久,忽听外头士兵来报。
「钦差大人请徐监军议事。」
云起竭力平复心情,整好衣冠,随着那传令兵出了营帐。